闾山派是闽越一带玄门的中流砥柱。
身为上代掌教真人俞梅是李长安迄今所见的修为最为精深之人。
在酒神呈现的记忆幻像中这位道家真人一路行来有祥云景从有神将护持有群猖开道一应妖邪鬼祟无不望风遁逃。
可说来有些狂妄在李长安眼里抛却那些光环他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精疲力尽的老人。伤痕累累、行将就木就像是荒野中撞见的那些老狼远离族群独自寻求着埋身之所。
云端之上道士目光紧随。
他望见俞真人踏入潇水废墟进入了一片坍塌墙垣又见她挥手驱散祥云燃表遣退神将将桀骜不驯的五猖兵马指挥得团团转。
修缮房屋清理庭院架锅煮饭。
竟是做起了力工、奴仆的活计。
不多时。
一锅野菜羹煮熟。
废墟上也粗粗修缮起一间院落。
虽然简陋但看“回”字型的构造看院中依旧繁盛的紫藤萝与大槐树眼熟得紧这不就是俞家邸店么?
“原来昔日邸店的女童阿梅便是眼下的闾山掌教俞梅。”
虽然早有猜想可真将鹤发鸡皮的老人与活泼好动的女童联系在一起却难免使人感叹岁月催迫何急。
“既然阿梅是俞梅那于枚与虞眉又是什么呢?”
酒神没有回答只降下云头到俞梅身边引李长安就近旁观。
……
一人一神追随着俞梅幻影。
到了一处荒草淹没的街角。
俞真人又指挥着五猖修缮起一间小房子再架起石头作灶搬来树干当桌。
又自背囊中取出一本厚书材质古怪似纸非帛翻开来每一页上都绘着个活灵活现的妖怪倒与李长安的黄壳书有几分相似。
俞梅翻看一阵挑出了一页撕下迎风一抖书页里竟是钻出了一只半人半猫的妖魔被她双手攥住跟捏橡皮似的愣是把猫妖捏成了一个圆脸的妇人。
又从书页里放出一只牛犊大的鼠妖搓成了个小娃子。
抬手一指。
这一猫一鼠一母一子便煞有其事在“灶台桌凳”间忙碌起来拿瓦片作碗煮藤条当面跟小孩子扮家家也似。
俞梅却乐此不疲又抽出妖怪相继捏出了货郎、商铺掌柜、伙计、食客、游人……直到日落西山她才停下创造而此时已然“复原”出小半条街面。
可没想第二天醒来一看那些简单搭起的房舍又再度坍塌妖怪化作的人物连同留下看守的猖兵们都被青藤捆实正在酣眠沉睡身上还长出些小花小草。
……
俞梅气急败坏寻找捣乱者不提旁观的李长安可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把微妙的目光转向了酒神。
酒神哈哈一笑。
“当时的我虽因无人供奉神力衰微但对付一两个蠢妖还是手到擒来的。”
道士沉吟一阵故意说道:
“这位俞真人修为精深又只是拿出些妖怪自娱自乐尊神何必与她为难?”
酒神神色一肃。
“道士此言差矣我为潇水地祇受享供奉多年如今纵使城垣荒废、人民离散又岂能让妖魔易形坏我子民清白。”
李长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
幻象继续发展。
不出意料。
神力衰微的酒神很快就被俞梅逮了个正着。
别看这位神祇外在随性落拓内里却是性情刚烈指着俞梅就是一通狗血淋头。
俞真人也不含糊让猖兵从酒神窑底捞出了神像便把这位神祇封进了自个儿的石像里。
不过。
酒神这一茬倒也给俞梅提了个醒。
以妖作人本就为天理人伦所不容如今冒出个酒神搅局以后焉知不会再有什么多管闲事的家伙譬如某个短发的道人?
于是。
她在潇水废墟四处埋下符箓、阵脚构建出了一个简单的迷阵。
然后在城内的河流水道里沉入符箓、法器多番施咒作法最后竟是在潇水的倒影里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人一神又随俞梅进入幻境。
艹纵幻境自然比现实里修墙盖瓦方便得多。
俞梅兴致勃勃在幻境里挥毫泼墨“复原”出了一个潇水城——数十年前尚在盛世尚在她孩童时代的潇水城。
只是精力有限难免潦草。
没有人烟不说就是街面建筑近处的还好些远一点的就同顽童的涂鸦不成形状再远一些干脆就成了简笔画至于更远的远山与天际就只是单纯的颜色涂抹了。
可是。
当她把妖怪们放进幻境那些潦草细节居然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原来。
俞梅给妖怪们注入了虚假的记忆那些记忆又促使着妖怪们自个儿填补起幻境的细节。
就这样。
在俞梅的努力猖兵的辛劳妖怪们不自觉的帮助下曾经那个繁荣且富足的潇水一点一点在幻境中复原。
而不知是为排解寂寥还是单纯为了炫耀。
俞真人又让猖兵们把酒神捞了回来放在身边每修复好一间房舍每安排出一位“演员”便会为其“介绍”:
“这只钦原(一种长得像马蜂的鸟)是我出师那年在岭南的瘴林中所得。它的尾针毒十分厉害蜇人人死蜇树树枯。我在当地蛮长处借来铠甲才在山林间将其诱捕。封进书卷之时才发现它的尾针已经破了三层铁铠差点儿刺穿了内衬。”
“城门外王家的老婆子性情吝啬且恶毒听说常常拿针扎儿媳用这大毒蜂扮她正合适。”
“这只讹兽是我在淮南行走时所获。当时它化身人形自称佛陀转世将一个县城的人都骗得团团转还弄了个什么净世教拉拢军队盘踞一方。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潜入府邸将它逮住嘿它还想用言语蛊惑我殊不知我早就封闭了听觉半个字儿都入不得耳。”
“南门的张牙子惯来谎话连篇坑蒙上下两家拿讹兽扮他最是合适不过。”
“这头螭虎是我修道有成出山行走时所捕。那时这孽(和谐)障盘踞山林控制了数万伥鬼妖焰滔天血食一方。我上请神将下调五猖攻破了它的老巢又一路追索翻山越岭从黔中道追入岭南道十天十夜才在泷水之畔将其镇压。”
“俗话说官如虎吏如狼县太爷的椅子岂不非他莫属?”
……
酒神最开始只是闭口不搭理可后来却忍不住开腔争论。
因为俞真人复原潇水的过程实在太过随意。
譬如城里明明有一座和尚庙她随手一改珈蓝宝地就成了青(和谐)楼技坊;水月观明明在城中她却嫌城内吵闹挪到了城外的小山上。
再譬如邸店对门的狸儿楼实则只是一间小酒馆三娘子也只是一个常常遭丈夫殴打的可怜妇人。
也不知是孩童时常送她糖吃。
俞真人删改之下狸儿楼赫然成了大店名楼三娘子也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暴躁的丈夫也没了却多了个爱慕她的游侠儿。
酒神当然看不过去。
每到这时便会破口大骂亦或冷嘲热讽。
俞梅也乐见其成毕竟能从酒神的话里扒拉出不少潇水旧日的人物与故事大不了骂狠了把酒神的嘴巴堵住就是。
就这样。
时间飞逝日月轮转。
几年过去。
在俞梅的苦心雕琢下倒影中的潇水城渐渐成形已有七八分潇水幻境如今的模样。
可也在这短短几年间俞梅竟也是衰微得不成模样甚至双腿不能行走。
李长安问过酒神俞梅的岁数不过八十上下照理说以她的修为不说青春常驻也不该衰老至此。
但回想起她对酒神炫耀时讲述她所捕捉的妖魔种种说来轻飘飘的实则又有多少险死还生呢?
俞梅的孩童时代正是王朝盛世从此之后世道便急转直下。潇水幻境的时间是王朝最兴盛的时间恐怕也是俞梅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所以在旧疾缠身时日无多之际她才会回到故乡用妖怪与幻术重温儿时的旧梦吧。
而现在。
舞台已经搭建好了。
演员也已就位。
深感岁月无多的俞梅便迫不及待地安排了最精彩的大戏也是记忆中最欢乐的时光——酒神祭。
最开始一如李长安所见过的。
热闹的长街如织的游人繁盛的灯花与连满水道的画舫。
可在最后一天也就是酒神祭当日当所有“人”汇聚在酒神庙前共襄盛典时一切却都乱了套许多“人”行为混乱逻辑冲突甚至于挣脱幻术露出了妖魔本相。
重而言之一地鸡毛。
俞真人无奈又气急之下调了猖兵镇压。
一天之内潇水就空了一小半。
这倒也不让李长安意外。
莫说眼前的潇水幻境完备程度只有现在的七八分便是现在的幻境照样有许多不合逻辑的漏洞只是被幻惑心智的法术遮掩了而已。
平时按照“剧本”各安其事还好匆匆聚在一起上演大戏好比刚出的新游戏没经过测试就上线这还不必ug(我服了)满天飞?
可让李长安诧异也让俞真人无可奈何的是:
酒神大爷拒不受祭。
酒神都不配合还叫什么酒神祭?
……
“天下神祇皆以香火为食我看阁下久未受祭恐有陨身之危当时有现成的香火为何不享用呢?”
看似浪荡的酒神轻笑摇头。
“君子不饮盗泉之水。”
……
正神亦不受妖魔之祭。
记忆的呈像里面对俞梅怒火冲天的质问酒神也是如此从容作答而俞梅也终于忍无可忍将他连神带石像扔回了破庙废窟。
好在幻境之于潇水正如人同自己的影子虽无力干涉但酒神还是能看到幻境中发生的点点滴滴。
俞梅开始重新梳理幻境。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
将庞大的幻境精简了许多:削减了范围只在城市周遭;削减了人数没那么多恩怨纠葛;也缩短了时间只在酒神祭前后的二十天来回往复。
又加强了幻惑之法使妖怪们沉湎于虚假的记忆难以挣脱。
最后。
她为自己的潇水添上了最后一个人物。
俞家邸店的小阿梅。
做完这一切。
她衰弱得更厉害了就像即将燃尽的灯芯只剩些许的生命之光。
更糟糕的是就连往日乖巧的猖兵也渐渐恢复本性变得桀骜不驯难以驾驭隐隐有噬主的迹象。
于是她干脆将猖兵们夺去神志封进水月观的壁画上。
苦于身体不便又点化了俩个妖物俩个刚刚启灵尚未沾染血食的妖物帮她掌控幻境。
一者是院中紫藤萝使其蔓延幻境中的潇水城为她操纵监视幻境。
二者是院中大槐树分与它神通法术为她处理偶尔脱出幻术的妖魔。
可饶是弥留之际俞真人仍是恶趣味儿不改。
她把紫藤萝变化成自己的模样取名于枚安了个水月观观主的身份因要借其掌控幻境倒也没像其他妖怪让她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而大槐树则是被化作自己青年时期的模样取名虞眉编了个镇抚司的身份将剔除挣脱幻术妖魔的任务改头换面变成解决城中潜伏的妖怪还安排于枚装作她的上官。
就这样。
幻境渐渐稳定。
俞梅的生命之光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酒神祭往复里燃烧到了尽头。
按照俞梅的本意她现在就该放出猖兵杀死所有的妖怪毁掉这场不该存在的幻梦。
可到头来她终究没下去手。
只把幻境和猖兵的控制权交托给于枚嘱咐它在自己死后便毁去幻境为自己陪葬。
而后。
一代真人在儿时的旧梦里溘然长逝。
然而。
俞梅舍不得的于枚又能舍得么?
潇水幻境对俞梅而言是数年心血是儿时美梦;对于枚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存身之所。
理所当然的。
于枚违背了俞梅的遗愿留下了幻境继续运转。
可是。
俞梅创建的幻境固然精巧且庞大但其本质却是无根之木它并非依托于地脉或是洞天福地不能汲取天地灵气以供自身运转。
维持其运转的除了俞梅本人的法力还有便是幻境中妖魔甚至猖兵的精气。而妖怪们扮演的又多是普通人并不能主动汲取日精月华甚至饮食都是自个儿精气的幻化。
换而言之。
妖怪们就像是干拉磨不吃草的驴。
所以数年后俞梅的“不舍得”终于酿成大祸。
妖怪们被饿醒了。
极度的饥饿让它们露出了妖魔的本性;幻境的束缚却让它们依旧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挣扎。
正如小阿梅的梦境。
整个城市数万口人白天是人晚上是妖稍有刺激便会露出妖魔本相邻里相残母子相食一切只为缓解辘辘饥肠。
莫说虞眉左支右拙就是于枚也是束手无措。
于枚毕竟不是俞梅没法子凭借自身的威势镇压群魔就连出动猖兵——五猖兵马的精气早被它抽取用于填补幻境的窟窿哪儿还有力气剿杀妖魔?
于是幻境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终于到了临界点眼看幻境就要溃散数万饥饿的妖怪便要挣脱牢笼。
这时。
有一队朝廷兵马取道此地北上勤王正好在潇水遗址上驻扎。
那一夜。
大雾吞噬了数千官军。
他们的血肉成了喂饱群猖的食粮他们的魂灵成了填补幻境的基石。
由此。
幻境的混乱被于枚弹压但它却没有就此毁灭幻境反是用死去妖怪的尸体作为养料并抽调猖兵代替死去妖怪的角色继续维持着幻境。
可是。
百密一疏。
于枚万万没想到它还是漏掉了一只挣脱幻术的妖魔。一只不是最强大但一定是最麻烦的妖怪——百幻蝶。
生于幻境长于幻惑的大妖怪。
这只妖怪清醒之后并没有逃离幻境反是借着自己天生的妖法潜伏在了幻境中一边逃避着于枚的搜捕一边默默等待时机想要鸠占鹊巢成为幻境的主人。
于是乎。
幻境外大雾吞噬着一个又一个过往行人。
幻境内在反复的时间循环里郎中与于枚一遍又一遍上演着猫捉老鼠的剧目。
酒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但自己却被死死锁在石像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仰卧在废弃的窖底数着日头一遍又一遍拒绝幻境中的供奉。
慢慢的。
他开始“老眼昏花”看不到幻境种种;慢慢“昏聩耳背”听不到外界风涛雨露;慢慢“头脑糊涂”神思涣散不清。
渐渐衰朽渐渐沉寂。
直到混沌中一个道人屈指一扣。
“驱神。”
于是。
将死之神从长眠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