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冷雨也凉不了席上的热闹。
台上金铃儿唱到动情高音清越入脑低吟婉转抓心到了剧目间歇时分屏气凝神许久的听众们才终于能放声叫好。
金铃儿颔首谢礼旁边的老苍头也趁机捧个铜盘下来讨赏。
第一排的听客最是着迷他面泛潮红豪不吝啬当下一把捞起衣摆用指甲叩开皮肉左手掰住肋骨右手只往心堂里钻。
眨眼间。
“波。”
干净利落的扯断声后。
一颗鲜红的心脏便落在铜盘还微微跳动。
他口涌黑血漫湿衣襟大叫道。
“赏!”
院子里沉寂了片刻。
而后。
“好!”
“张掌柜的大气!”
“金姐儿的曲子就值这价!”
……
张掌柜的已然僵扑在桌大抵是听不到这些个赞誉了而老苍头已端着盘子走向了下一位听客。
临座是个富态的商人也是豪爽人二话不说抽出把匕首从自个儿肚脐下刀再沿刀口扒开肚皮。
顿时。
黄橙橙的脂肪混着红通通的肠子往地上直淌他不以为意要把肝、胆、脾、肾挨个摘下可终究气力不济才摘了一个肾便气绝而亡。
苍头很是贴心地帮商人把手里的肾脏放进盘子这才踩着血脚印往下一桌讨赏。
适时细雨微风吹拂灯笼摇晃烛火微曦酒水洒溅、杯盏狼藉的宴席上听众豪赏如雨美人红唇轻笑。
道士饮下一杯冷酒。
润物无声。
好手段!
“觉醒的是金铃儿和老苍头!”
酒神的“真相”姗姗来迟。
“我想起来了!”
“这俩妖怪是俞梅在淮阴降服的一对鬼母子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篇《太阴炼形法》残章专门取人五脏意图以邪术还阳。在当地强占了一处雨神庙诱使乡民供奉积年香火后竟也得了些的行云布雨的神通。”
“这俩妖怪刚刚醒来还在虚弱之中要杀它们就趁现在。”
可是道士既没有动手除妖更没有逃走的意思只将目光注视在前方席位的一个客人身上。
那客人双目微阖身子轻轻摇晃好似正沉醉在金铃儿的词曲之中不可自拔。
但道士却注意到他的后颈的皮肤上正冒出一枚又一枚细小的鳞片。
竟也有觉醒的迹象!
是被鬼母子妖气所激?还是求生的本能驱使?
道士若有所思。
不管是哪一种好似都大有文章可作。
酒神又在耳边催促。
“道士若不想动手就赶紧离开。别忘了!还有藤妖和幻蝶。”
这话倒是给李长安提了个醒一两只才醒来、饿得虚弱且疯狂的妖怪没什么威胁但若招来了虞眉和郎中暴露了自个儿那可就坏事了。
不再磨蹭。
李长安把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虽说是精气所化的虚幻之物但滋味儿着实不错——提着竹箱便起身要离开。
他倒不担心俩妖怪会缠住自己毕竟没道理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反而去追逐一个难缠的对手。
可才起身场中有了新的变化。
第三只妖怪醒来了。
不是后颈生出鳞片的客人。
在前排某席堆满脏器的铜盘当前一个长脸酒客面色挣扎刀尖儿在肚皮上比划良久终于……duang!整个脑袋变作一个油光水亮、黑到发青的驴头。
李长安差点儿没把刚喝进去的酒给喷出来下意识就抄起了竹箱里的长剑。
然而。
几乎在同时之间。
“呜呜~”
一种怪异的长号声突兀闯进院子。
这声音巨大且刺耳。
像是把钢锯塞进人的脑子里来回拉扯使道士几欲呕吐他咬牙正要诵咏《净心神咒》。
“太上……”
然而。
号声骤然消失正如它突兀出现。
不同的是号声后。
世界是天差地别般的死寂。
风声停了雨声也停了甚至连酒席间喧嚣也一并消失。
李长安诧异抬头瞧见雨珠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这一幕何其熟悉。
扭头四望果然酒席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住客们包括驴头人都保持着长号响起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偌大的院子只三个能动弹的活物。
金铃儿、老苍头和李长安自个儿。
剧变之下。
李长安的动作无疑分外显眼俩妖怪第一时间就死死盯住了他。
道士鼻子突兀在空气里嗅了嗅而后冲它们微微一笑迅速取出长剑配在腰间安安稳稳往席上一坐竟是老老实实扮起了木头人。
下一刻。
四面高耸的雨墙骤然崩塌。
仿佛洪水决堤又似冰山倾倒“轰隆”有声大水倒灌庭院。
廊道中所有的灯笼、烛火立时熄灭。
黑暗中难以视物只瞧见许多模糊的影子跃入了院子。
旋即。
嘶吼、惨叫、摔打刀枪争鸣骨裂血溅一时并起。
道士只是安坐不动静待后续。
可忽然。
一张鬼脸儿钻出了黑暗闯入道士席前。
青面獠牙乱发如枯草但浑身血迹斑斑、大小伤口遍布看来凄惨多过狰狞。仔细看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的老苍头。
李长安不知道它想干什么也没等到它干什么。
就听着“嗡嗡”的声响密密麻麻的蚊群从黑暗里追出来笼罩它的身体钻进了它的孔窍。
顿时间。
它的身体与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来。
随后。
一只鸟爪探出来扣住了它的天灵盖将其扯回了黑暗中。
李长安心平气和只觉得眼睛一直睁着有点儿酸早知道就闭上好了。
好在没多久。
斗声平息。
风开始“簌簌”雨又“淅淅”。
失却高墙一样的雨幕泠泠的月光便投进来把廊下的红灯笼依次点燃。
才能瞧清院子里已然一片狼藉住客们保持着僵止的姿势被掀得东倒西歪有些还遭了池鱼之灾。
金铃儿和老苍头或说鬼母子已然被杀死破破烂烂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在舞台下。
而杀死他们的人也已经露出了形貌那是一队捕快为首两人——李长安攥住酒杯的手蓦然一紧——眼前的两张面孔实在是太过熟悉。
那是邢捕头和薄子瑜。
…………
泠泠月光下衙役们又忙碌起来。
在邢捕头和薄子瑜的指手画脚下衙役们把翻到的桌子扶正把打落的灯笼挂起来又把酒客们摆回席位……总而言之把打斗的痕迹尽量消除。
甚至于某个衙役还凑到李长安桌子前把老苍头打落的酒壶捡回来还顺手在庭院里灌了半壶积水。
李长安把自个儿当个石头像其他住客一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
在这衙役靠近时道士的鼻子却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儿好像是……
“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可没工夫继续耽搁。剩下的今儿的正事办完了再来收拾。”
“邢捕头”突然开口衙役们得了指令立刻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始到终一声不吭连带表情都是一股脑儿的冷硬。
唯有“薄子瑜”踱步到驴头人身边。
“这头驴妖咋办?”
李长安不动声色。
“邢捕头”瞅了一眼摆了摆手。
“无妨才变出个头而已。”
说罢。
从怀中取出个布囊迎风抖开洒出许多细微的粉尘。
“邢捕头”嘬起嘴对着布囊口子吹气。
没多久。
整个院子都弥漫着粉尘。
而后他拍了拍手。
霎时间。
李长安眼前的空气模糊了一瞬。
等再次清晰。
“邢捕头”、“薄子瑜”等众捕快都失去了踪影。
反倒是酒客们又“活”了过来交杯换盏好不热闹。
细细打量。
先前打落的灯笼砍坏的窗棂砸烂的碗碟都完好如初。
又有曲声入耳。
本应死去的金铃儿竟又在台上浅吟低唱台下死掉的听众又好端端坐在席位上为她欢呼叫好。
李长安闭上眼。
静心凝神。
再睁眼。
死尸依旧是死尸活“人”依旧是活“人”窗棂上的破口还在从地上捡回来的菜肴依旧裹着泥水。
衙役们也并未消失反倒仍旧站在庭院里正瞪大眼睛观察着酒客们。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驴头人正慢慢变回人头眼下只剩一对驴耳朵还支楞在空气里。
李长安没兴趣去尝一尝酒壶里的“新酒”有何滋味儿他微微阖眼装作一心听曲儿模样。
在头脑里问了酒神一句。
“幻境里的妖怪会复活么?”
酒神不假思索。
“怎么可能?!”
“不管是幻境里的妖魔还是外来的无辜者在幻境里死了就是死了从魂魄到肉身都会被幻阵吞噬殆尽谈何复活?”
说罢又怪道:
“道士为何问这个?”
李长安沉默了稍许拿眸光瞥了眼捕快们。
“瞧见领头那俩捕快了么?他们已经死过一次我收的尸。”他语气里分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呵果然只是冒牌货。”
也许是听懂了道士话中的复杂情绪。。
“他们早就死了。”酒神的语气格外郑重“确切而言全城的人都是冒牌货。”
“不算什么稀罕事。”
他给李长安解释道:
“幻境里妖怪扮演的人物看起来虽各有各的故事与生活但终归是俞梅一个套着一个编的。先编父母再编妻儿再编邻居再编邻居的妻儿。无外如此。”
“就像连环套?”
“就是连环套。”
“不过有些在中间套着的环多。有些在边缘套着的环少。”
“俞梅刚摆弄这幻阵的时候妖怪们还常常挣脱幻惑她时不时都得清洗一些。而清洗之后每当重启幻境空下来的人物角色边缘的还好说中间却不能不管。否则整个故事环都得崩掉妖怪们也都得醒过来。”
“每到这时她就会把边缘的角色抹消留下妖怪来顶替中央的角色。”
“这些捕快大抵也是如此。不过瞧他们行事古怪应该是哪一方的爪牙。”
李长安赞同。
“我从几个衙役身上闻到有变质的香火气应该是于枚的猖兵。”
酒神呵呵冷笑:“饮鸩止渴。”
但道士又说道:
“可制服老苍头的鸟妖是一只蚊母也是百幻蝶的幼虫。”
这句话教酒神哑然无言。
许久。
才唏嘘到:
“原来如此藤妖输了呀。”
…………
捕快或说幻蝶的爪牙们的监视并没有持续多久。
确认酒客没有异常后便迅速离开。
但这副行色匆匆的做派倒是勾起了道士这个不速之客的兴趣。
在跟上去之前。
道士最后望了眼院子。
金铃儿破破烂烂的尸体倚在台上空洞的眼珠里映着酒客们为她的曲声欢呼。
台下店家俯首在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边带着热情的笑容与之叙话。
俄尔。
回头高声招呼厨房里的妻子。
“钱掌柜的加一盘羊肉二两温酒。”
转向下一桌之前不忘呼唤。
“阿梅出来帮客人们收拾一下。”
“好嘞。”
稚嫩但精神头十足的回应立刻响起。
阿梅晃着她的羊角辫提着撮箕和扫帚哒哒跑进院子。
小脸上灿漫的笑容教李长安冷肃的眸光都不自觉温软了稍许。
自打进入潇水以来每次见到阿梅她好像都是笑着的吧。
或许。
这也是俞梅制造幻境的初衷?
道士突然问酒神:
“阿梅的真身是什么?”
酒神或许也在恍惚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回答。
“应该是只活尸吧。”
活尸?
这答案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活尸其实就是僵尸的一类只不过关节尚未僵直而已。
这是种很常见的妖物。
乱世里。
荒郊、野道、废村乃至被屠灭的城市里都常见出没。
谈不上多厉害普通的汉子碰见只要能大起胆子也能将其驱赶。当然若是被抓伤、咬伤染上腐毒能不能及时找到救治那就另说了。
甚至于李长安有次穿过一片无人区见到有饿急了眼的野狗群在猎捕这玩意儿。
幻境里妖怪种类繁多可说能编纂出一本南方妖怪大全而且还有几只厉害的大妖怪譬如百幻蝶。
可偏偏在自己儿时的角色上就只用了一只寻常而弱小的活尸?
实在使人费解。
“这只活尸身上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出奇?”
“我想想嗯俞梅只告诉我这活尸是她在吴越某处被战火焚毁的村子发现的。当时她途经村子想在井里打口水却瞧见井中已被村民的尸体塞满这活尸就在井中啃食腐肉。”
“要说出奇大抵是这活尸的容貌与俞梅儿时有几分相似吧。”
这理由?呵到也附和那位真人的行事作风。
李长安最后看了眼天真灿漫的阿梅。
“也是可怜人。”
酒神却郑重驳斥道:
“可怜的是丧命于乱兵的孩童不是她的尸身化作的妖魔。”
“我知道。”
李长安笑了笑他知道酒神的言下之意也没多说就此离去。
…………
李长安的离席并未影响到酒席的热烈。
小阿梅提着撮箕、扫帚穿行其间像只殷勤采撷的蜜蜂。
不多时。
“大伯。”
她大声唤道。
“垃圾太多搬不动哩。”
店家闻声回头一瞧第一眼就瞧见小阿梅撮箕里那截红通通的肠子。
“你这孩子怎么能把客人的腰带当垃圾?”
他赶紧过来把“腰带”还给了那身形肥硕的富商道了几声歉回头拍了拍阿梅的羊角辫。
指着装了小半的撮箕。
“这么点东西怎么就搬不动?”
“赶紧去后门水道里倒了别偷懒。”
说完忙不迭去招呼客人留得小阿梅瞧着前排的客人们苦恼地咬着拇指。
忽的。
她眼神一亮拍了拍手。
虚假欢宴的真实中前排客人们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晃晃悠悠站起来随着阿梅轻快的步子一起蹦蹦跳跳往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