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熠熠不生辉 > 第11章 夜访墓园
    岚大校内有很多大三大四的学长学姐们自主创业的店铺,这一家位于人工湖南岸的咖啡店就是其中之一。

    店面不大,装修简约,头顶的鹿头造型的灯正合了这咖啡馆的名字——林深时见鹿。

    出自唐代诗人李白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游俊熠点了一杯摩卡,福叔则要了一杯美式。

    与游俊熠年龄相仿的服务生送来咖啡:“请慢用。”

    “谢谢。”福叔点了点头。

    福叔靠在布艺单人沙发内,刮了胡子,留下隐隐约约的胡茬,他的精神比昨晚好多了。

    “福叔,你生意谈成了?”游俊熠其实更想问,和文化公司经理聊得怎样,只不过无法判断对面的男人心情好坏的水平,不敢贸然提这样敏感的问题。

    “嗯,差不多了。”福叔喝了一口饮料,顺便把明信片商店的事件说了:“而且,我把店铺的事情也谈妥了。”

    福叔像是知道游俊熠的好奇心似的,首先聊开了。

    “不过,也算是幸运吧,那个经理说,转租店铺的事情无法扭转了,因为是公司的主意,他说服不了老总。但店内,我想带走的东西,都可以带走。我已经和罗老师约好了,两个月后,去搬东西。那些都是她存在过的证明,我不能就这样让它们消失了。”

    “福叔,她...是谁?为什么你对她...你一提起她,情绪起伏就很大。”见当事人自己不介意,游俊熠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是我的大专老师,也是我的人生导师。只是,等我对她如此评价时,已经晚了,人,真的是失去后才会明白,当初几乎每天见面进行辅导的理所当然是再也求不得的千金难求”,福叔有些哽咽,他停顿了下,整理好情绪:“那时,是我大专的最后一年,临近毕业之时,我正在准备一个国家级比赛,这也是她告诉我的,当时,我已经进入了决赛,我没日没夜地把自己锁在画室里更改方案。而她...杨老师...就在比赛最后一日,去世了。她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想见得人是我,可我却因为要争一时的荣誉,关了电话,闭塞在自己的空间内。等我交了作品,第一时间想要告诉她时,接电话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她了。”

    福叔整顿了情绪,继续说道:“等我冲到火葬场时,她已经推了进去。我终究是没能见她最后一眼。别说最后一眼了,我在她住院期间,竟然只探望过一次。”

    说到这,福叔狠狠地握紧拳头砸向膝盖。

    “她...一定对你很好。”

    “是”,福叔低着头,嗓音被压得沉沉的:“杨老师知道我的取向,我也乐于告诉她我的每一场恋爱,她理解我的想法和爱好。她虽然在大专教书,但并不将我们当作一群没有考上大学的孩子来对待,在她眼里,我们的身上有着无限可能。因为她,我才能斩获多项赛事的冠军,因为她,才成就了现在我。可是......她看不到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放弃那场迷了我心窍的比赛,在最后的时光里,陪她走完短暂的人生。”

    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遗憾,这些缺憾有大有小,许是你由于钱不够而没能买到某样限定品、许是你没能看管好某物,等到想起时,它已经积灰成土、许是你拒绝了某人告白,等发现自己喜欢他时,名草已有主......但这些遗憾都是“小”遗憾,几天、几周或是几月,你渐渐平复心情,疏导自己,想通后,便不再纠结。

    可有些“大”遗憾,就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的光阴去承受。譬如你永久地失去了对你最亲的人。你在这端,她在那端,隔着的不是银河,是生死。

    “杨老师是岚城人,这边的大部分客户都是由她介绍给我的,是她让我的设计得到了更进一步的锻炼”,福叔望了望窗外来回嬉笑的大学生,继续道:“那时,我也和你们一样,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父母离世又早,我无人看管的,放纵的学生时代,在遇到她之后改变了,变好了。是她,造就了现在的我。”

    “小熠,你不会觉得我过于负能量了吧?对你倾诉这么多...可除了你....我好像也无人可说了。”

    福叔悲凉一笑。

    父母早逝、导师亡故、爱人离开......

    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光鲜的外表下,内心所承受的是一场一场离别带来的重压。

    “没,福叔,我也想了解你啊。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我觉得,这是我离真实的你最近的一次。”

    “谢谢你,小熠。”

    这时,有人扣着窗户的敲击声吸引了游俊熠的注意,是高德林。

    他比划了个吃饭的手势,便和推着车子的付江天以及王向阳一起往食堂走去。后两者冲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福叔,我带你去食堂吃饭吧?饭后散步,参观下我们学校。”游俊熠提议,刚才的话题有些沉重,他希望福叔不要太过压抑。

    “好,正巧我也饿了。服务生,结账。”

    饭后,游俊熠把车子停回宿舍楼下,陪同福叔在校园漫步。

    岚城大学建校历史悠久,但近几年也有新式的建筑重造和扩建,比如校史陈列馆以及图书馆。

    校史陈列馆原本位于图书馆内,因着图书馆翻新,再加上各方提议,并于2000年将其单独建造。

    校史陈列馆位于西区,与留学生公寓隔着操场相对,和体育馆在同一侧,并排而造。

    陈列馆平时,只有周三和周五的下午开放,特别的日子如领导莅临,则特别对待。

    校史馆按照民国建筑的风貌和特色而建,今天是周四,朱红大门紧闭,门口有两根立柱,柱头有雕花,门两侧是一排窗户,窗围有突起的砖框,窗与窗之间的墙壁上,有透露着年岁的斑驳在爬山虎之间若隐若现。

    翻新于2009年的图书馆,在东西区之间人工湖的北侧,依水而造的现代化建筑物主要理念在于探索未知、感受现在、记住历史。朝南的大门口是一座连接未来与过去的书本雕塑,匠心独具的造型,成为人们到访岚大的必去之地。

    图书馆分为五层,每一层都有自习室,共学习之用。三楼整层都是牢固的钢化玻璃墙面,从内看向外面,将湖光水色尽收,由外向内看,捧着书籍的众学生又是别样的人文风景。

    正可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从图书馆出来,游俊熠和福叔往校门口走去。

    天色沉沉,压满了乌云,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日子到了。

    俩人疾步往吉普车靠近。

    “进来躲会儿雨吧?等小了些,再走。”

    岚大虽然允许来访者自由出入,但对于车辆的管控却是很严,没有通行证,保安绝不放行。

    游俊熠上了副驾驶,用纸巾擦了擦汗水和雨水的混合物。

    “福叔,你明天是要回去了么?”

    “是啊,单子接了下来,回去就要大门不出地赶工了。对了,我记得你左腿受过伤,做过手术,你陪我走了那么多路,不打紧吧?”福叔想起,游俊熠高一那年脚踝做过手术,自己曾去医院探望他一两次。

    游俊熠提高裤腿,露出脚踝:“看,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三年了,应该早就愈合了吧,我前几天去操场试着慢跑了几圈,完全没事。”

    “没事就好,不过还是得注意不要进行强度过大的运动”,福叔抬手揉了把游俊熠湿漉漉的头发:“高一时候的你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那个容易冲动的小伙子,现在稳重太多了。”

    游俊熠“不堪回忆少年事”道:“不要取笑我了,每个人都会成长,福叔你也是。时光将我们变得更好了。”

    “是啊,曾经我也是个任性又脾气臭的人。”福叔从手套箱内取出那封信,宛若有千斤重。

    福叔对待它就像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它洁白身子上摩挲着,反复循环。

    他不敢开启,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雪白的信封。

    雨势渐大,雨点不顾车内气氛地砸在车盖上,噼里啪啦一顿乱锤。

    老爷也在发泄着自己的气愤。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福叔把信封小心地收起,揉了揉眉心说道。

    下了高架,吉普车来到繁华程度略逊一筹的郊区,穿行过狭窄的道路,驱车到了郊外的墓园。

    并非有钱人的陵园,就连门卫也省了去,生了锈的大门虚关着,轻轻一推,便能进去。

    墓园两旁的灯光昏暗,但却没有阴气森森之感,许是绿植颇多,随意生长着,将这块地几乎变成树林。

    两旁的冬青树倒是有修剪过的痕迹,一丛丛圆圆地站在那里,将严肃的气氛柔和了许多。

    郊外的牛毛细雨细密地落在脸上、坠在眼睛里,游俊熠揉了揉眼。

    平日里笔挺的男人站在墓碑前,竟有些弯了腰。

    沉默、安宁。

    雨丝在叶片上汇聚成水珠,顺着叶脉的纹路,滑落至叶片尖端,将叶子柔韧地往下压了压,珠子坠落在地,融入水泥地上的细流内,跑跳着,涌入下水道。

    福叔呜咽地开了口:“小熠,你相信吗?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才第二次。”

    第一次是火葬那天,和压抑的黑色队伍一起送走这一抔黄土。

    第二次是现在,细雨更细,就像老天爷克制了脾气,轻轻地敲打在脸上,代替了泪水,也化成了泪水。

    “这里是我们班学生集资帮她买的,她身前清平,身后一分不剩地捐给了希望小学,在她心里,活着就有希望,无论出生在山区还是荒漠,一定要有学校,一定要有知识”,福叔抚摸过长了青苔的墓碑:“她对我们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看不起自己的,只有自己本身’,我们这一群大专生在她眼里,没有比本科生差到哪里去,没有高低贵贱,一纸文凭比不上一身技能,所以,我们都混得不错。可现在,也正是我们这群人,把她忘了。”

    墓碑中央,是杨老师的黑白照。即使没有见过本人,仅看相片,也可以看出满目的和善与慈祥。

    福叔垂首而立,闭着眼,握紧得手不住地颤抖着,雨水把他的全身都细细密密地湿了个遍,发尖上的水滴往下坠去,落在肩膀上,与水渍混在一起。

    良久,他才开口道:“杨老师,我来看你了。”

    说完,他整个后背都颤抖起来,无声地哭泣着。

    有风刮过,吹动脚边的杂草两边摇摆,刮到裤腿脚踝,轻轻柔柔,像在安慰人似的温柔触碰。

    坚强的男人在游俊熠面前跪倒在地,任凭泥水浸湿衣物。

    这一面,来得太迟了。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都被拉长,福叔才从地上起身,因为跪得太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游俊熠赶忙扶住了他。

    月光被飘来的一朵云遮了光,神仙都不忍心看这地上的男儿。

    福叔深深地盯着墓碑看了一眼,指尖抚过定格在照片上的音容笑貌,想要在离开时落下一个笑容,只不过哭笑不得的样子着实勉强。

    “杨老师,我下次再来看你。”

    雨止了。

    回到车上,福叔重新取出了那封信,没有犹豫地缓缓打开,抽出一张略微泛了黄的信纸,游俊熠没有偷窥他人信件的习惯,扫到几行娟秀的字迹后便撇开头去,望向窗外的墨绿色风景。

    听到旁边悉悉索索把信封放回手套箱的声音,方才回转了神。

    福叔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泪已在碑前哭干,此刻泛红的眼眶昭示着坚韧男人的内心的痛楚。

    眼前的景象,在游俊熠的眼中,同那天,福叔目送走已与他分手、他一厢情愿爱着的男人之后,落寞的坐着的场景,重叠起来。

    游俊熠回到学校门口,下了车:“福叔,你慢点开,路上注意安全。”

    游俊熠不会安慰人,从小只有家人安慰他的份,所以这个技能点他是没有的。

    “嗯,小熠,那我走了。”福叔没精打采地调转了车头,回宾馆了。

    游俊熠的心情多多少少被影响了一点,低落地朝宿舍走去。

    今天是社团招新的第一天,专门把夜自修的时间送给了大大小小的社团。

    虽然将近十点半,路上的学生依旧人头攒动,话题离不开“社团”二字。

    “喂,游俊熠!”高德林刚报了羽毛球社,顺便成功把王向阳塞进了广播台,接着又和其他社团的负责人熟悉了一遍,刚走到主干道口,远远就看到游俊熠。

    “嘿,这么晚回来啊,社团招新都结束了。”高德林把车速降到差不多与游俊熠的步速持平,偶尔刹车降速。

    “明天还有吧?”

    “嗯,倒也是,今天第一天,会持续到本周日的,对了,我跟穆薇琳说你肯定会加入动漫社,所以她就报名了。”

    “嗯。”

    “嘿?你这是咋啦,有气无力的,不像平时的你啊。对了,傍晚,在咖啡馆的那位帅哥是谁啊?看着年纪,比你爸年轻,但又不太可能是你哥,虽然看着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小。”

    “是我朋友,只是年龄差距比较大而已。”

    “哦,看着挺帅的吗,我觉得等我年纪大了,应该也和他一样,不失风度。”

    游俊熠沉浸在低迷的情绪中,没有答话。

    “哦,对了,这周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去我家吧?”高德林终于觉得这样骑车不舒服之后,下车推行。

    “为什么?”

    “啊?邀请自己的朋友去家里做客,需要原因吗?”

    “哦。”

    回了宿舍,付江天和王向阳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听见高德林回来,“巴拉巴拉”和游俊熠说个不停,付江天抬起快要合上的眼皮,勉强把眼睛开出一条缝,也要说他一句:“老林,你嘴皮子可歇歇吧。”

    “哎,知道了知道了”,说完知道,他又不知道一样和王向阳聊起广播台的事情。

    付江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被子埋住头,睡了。

    “怎么今天他这么累?社团逛得么?”游俊熠轻声问高德林。

    “哦,不是得,老付今天起去操场跑步去了,说是要减肥。”高德林也低低地说道。

    这时,一条信息发送至游俊熠的手机上,是游俊辉的。

    “国庆的车票,买到了吗?最近事情杂乱,方才想起。”

    “嗯,买到了,是一号早上8点的,大概十一点到车站。”

    “那就好,到时候我来接你,晚安。”

    忽然有种悲哀包裹住了他的周身,虽然是他的假想,但情感确是真真切切的——若是哥哥离开了我,我该怎么办?他的葬礼,我要如何面对?

    这不是对游俊辉的诅咒,这是他对未来无数个假设中最悲伤的恐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