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铸刀者 > 第5章 第五章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晶润的雨珠从萌生的新芽滑到透明雨伞上,缓缓晕开的雨渍仿佛只是艺术家漫不经心的挥笔,模糊了被古褐树枝鲜明地割裂的灰蓝天空。

    ——春天就要到来了。

    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明从透明雨伞的视野中,看见了一边举着雨伞一边向这边走过来的男人。

    虽然是奇怪的人,却有着相当漂亮的灵魂。

    真是厉害啊——即使在匆忙又冷漠的世界中生活,也能生长出如此温柔绮丽的灵魂。那样柔软的、轻烟似的灰绿色仿佛没有形体,也没有耀眼的光彩。却如同被朦胧细雨沾湿了的叶子,生机勃勃地袒露出被洗净的漂亮绿色。

    数不清第几次的擦肩而过,明漫不经心地向对方露出笑容——柔软又甜美,似乎是只有小孩子才能绽放的,花一样天真烂漫的笑容。

    “……真是漂亮的孩子啊……” 隔着雨滴坠落的声音和男人稍显迟疑的脚步,男人耳语似的低喃渐渐飘散在明的耳畔, “……但为什么总是独自一人?”

    今天也没变。

    明轻快地转动伞柄,歪了的伞檐在视野中将男人的身影分割成上下两半。

    这样的疑问。

    注视着男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在明确认了他是这个时间段最后的行人后,她一边收起透明的雨伞一边慢慢地转过身。

    唇角的弧度渐渐的没有了温度,女孩的笑容如同玻璃一般精致到了虚假的地步。过分冰冷的眸色让人不禁心生寒意。

    她不动声色地拂过缠着白色布条的伞柄,目光投向不远处闪动的金属锋芒。

    真正住下来之后,明才隐隐发觉所谓的“地方势力”到底是什么意思。

    街道商铺之间总是会几群人闲逛,目光敏锐且凶恶,一看就相当麻烦。只是他们似乎只是在搜寻什么的样子,倒不像是那种没有归处、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身体和不义之财的混混流氓。本地居民对他们除了熟视无睹,还有几分亲热讨好的意思。

    这样的街道总归是比杰尼斯事务所莫名其妙提供的住所要更安全一些——不信任杰尼斯事务的明因而常常在外面呆着、彻夜不归。而她每次在外时,时常能听见隐隐约约“No Blood”之类的口号,和武器碰撞的械斗的声音。

    ——比如现在。

    但今天的场景稍微有点不同。

    “不过是仗着赤王……他如今不在这儿,看你们吠舞罗又有什么本事!”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绰绰地传来,其中隐含的意思让明不由得顿了顿。

    赤王,这个称谓可以说是……非常有意思。

    明拖着她的透明雨伞,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小巷。慢慢走进了才发现,那儿站着一个正背对着她,似乎是春风得意的男人。

    前不久,神明曾在她的梦里告诉她王权者是非常优良的刀坯。而世界给她的信息里有一项与这个称谓高度重合。

    她又踮起脚,向那阴暗的巷子里望了一眼,第一反应却是……这么小的巷子到底是怎么挤的下那么多人的?

    人影一重又一重地叠在一起,也怪不得那冷嘲热讽的男子站在这么靠外、甚至会被人听到的地方。

    若是站在里面挤来挤去,大概就没有什么心思和风采去做这么冷酷且高端的事情了罢。

    站在最外层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野心,混着乱七八糟的心思在脑海里乱转,她叹了口气,有些厌烦似的放下她的雨伞。

    尽管生活习惯和健康都乱七八糟,她一向会把手指甲修建的很整齐——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派出用场。明抿着唇解开左手上缠着的绷带,留出一截的右手指甲在此时非常流畅地向左手手臂划过——就好像划开成熟得几近腐烂的果实那样轻易地划出了手掌长的伤口。右手抹过伤口的血,明屈起手指,只留拇指和食指从那伤口中轻轻掂出一柄薄如蝉翼、刻着卷纹的刀刃。

    这是唯一一把她为自己铸造,且保留在身边的刀,名为相田。

    旧友相田文狩身死的时候,她听从神明的劝导将他铸成刀刃。她原以为能从此再不分离,相田的灵魂却因为世界的壁垒而硬生生被斩成毫无羁绊的、初生似的灵魂。她仍时时刻刻将相田存放在灵魂里温养,只是从此彼此相伴却永不相识。

    此番形式不明,还是用上武力保险一些,只是这个世界对她的压制并不算小,她只能以血祭的方式取出存在灵魂中的相田。

    明用绷带擦拭了一下胳膊上的血,一点点把绷带缠在刀刃上作为护手,向着那个男人的方向慢吞吞地迈着步子。

    藤岛幸助的情况不太妙。

    交手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护住腰腹,就被对方狠狠地击中,几乎没办法站起来继续战斗。他蜷缩在地上向墙壁的方向挪去,视线中却隐约看到一双白嫩嫩的小腿正缓缓向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来者的速度很慢,走路间稍有些摇晃,走的近了,甚至还能在人群的间隙里看见细碎的短发轻轻地飘起清爽的弧度。

    “……小孩?”他们这行人办事一向不牵扯普通人,更何况是这样小的孩子,藤岛幸助满头雾水,都快忘了身上的疼痛。

    电光火石间,女孩一瞬间消失了的身影让他有些惊愕,不知从何而起的危险气息让他的双瞳因为恐惧而微微放大。身上因疼痛而起的痉挛还未平复,顷刻间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演变成一声苦痛的尖嚎。

    ——血。

    大概是为了风度(?)而站在最外层的男人的声音从最兴奋的制高点戛然而止,只留下躯体直愣愣栽倒在他身上的“砰”的一声,如同一个被戳破的巨大泡泡,余下的碎片里满是尴尬的寂静。

    赤色又鲜艳的血在阴沉的天空下刺痛了谁的眼睛,女孩仿佛只是无意间扫过的眼神中只是温软的笑意,视线相对时无论是谁都呼吸一沉,本性似的对那双眼睛中空洞又冰凉的刀刃锋芒感到恐惧。

    “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孩子……呃啊啊啊啊啊!”

    混杂着惊疑、慌乱的□□和□□打击的声音在小巷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无论是吠舞罗还是大放阙词的男人的部下都以相当惊人的速度倒下,重重叠叠的人影和嗡嗡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中甚至如同行尸走肉。

    躺在地上又受了无妄之灾的男人愣愣地注视着女孩的身影,她的动作随着还站着的人数减少而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止。站立着的女孩侧过脸,巷子外虚弱的光线恰到好处地停留,在男人的双瞳中留下绮丽的笑颜。

    ——灿烂又甜美,仿佛向日葵般最纯真无邪的美好笑容。

    她眉眼弯弯,清秀的样子特别招人喜欢,落在某些人眼中却是让人恐惧的死神模样。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绵羊似的软绵绵的小孩会变作出手凶恶的恶鬼。地上已经躺了一地,原本刀戈相向的两伙人马此时你叠着我、我压着你,也算是殊途同归。尽管身上疼痛难忍,大多数人都被这个场景所震慑,只敢最低限度地呼吸以求不被那个小女孩关注。

    “……最后一个。”

    温热的液体浸染了雪色的卷纹,被女孩用大拇指轻轻擦掉。她缓缓放下手中卷纹的刀,扫了扫巷子,确认了已经没有人站立着,才慢吞吞地捡起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透明雨伞。她微蹙着眉看着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液的白色护手,用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掂着布条一点点解开。

    取回放在一旁的雨伞后,被翻滚的黑云低低地压着的天空终于开始下起雨来。因为许久不运动的酸痛而慢吞吞地打开透明的雨伞,明透过被雨水浸染的模糊视野看向这一地神色各异的人,微微笑了起来。

    “请问,”她说着,眉眼弯弯地看向昏暗得连影子都倒映不出的小巷,眸光如同刀锋尖锐且乍露锋芒,“赤王和吠舞罗……都是什么?”

    “有人能好好解释一下么……?”

    女孩的声音甜腻的让人身上发麻,纯黑色的双眼却像是黑洞,没有爱、恨、愤怒或是酣畅一类的感情——什么都没有。她身后的场景因为阴雨天气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被雨水渐渐冲淡了的暗红血色。

    那个女孩不应该……

    注视着这一幕,藤岛幸助的头开始疼了起来。他似乎曾经见过这样的画面,但他又确信在他迄今为止的生命中绝没见过这样凶残的小孩。

    不应该……什么呢?

    他的目光落到女孩纤细得有些病态的手,脑海中似有似无地闪过一些让人非常、非常怀念的画面。

    她应该是被万千宠爱包裹的孩子,即便手中握着刀剑也从不应该出手。因为在她以铸刀师的身份踏上征途之前,就已经有人愿意为她披荆斩棘——而那个人,本应是他——在她尚且稚嫩时便以跟随她左右,最软弱的年长者,相田文狩。

    他嗫嚅了一会儿,仿佛被种种意志在唇齿中咀嚼了许多遍的名字才从他的喉间,以连他自己都讶异的深厚感情喟叹而出:“明。”

    当明第一次遇到相田的时候还只是她旅程的开始。那个时候的相田是一个经商许久的老青年,生得一副有些怯懦的娃娃脸,性子却是温和可靠的坚韧。当时也是机缘巧合下与他搭伴同行,后来相处间渐渐地生了默契。当相田终于抵不过时间死亡的时候,明在“神”的劝导下将他铸成了第一把只属于自己刀——外界也有说法是斩魄刀或是魂刃,只是明猜想相田不会喜欢这么过分华丽的名字。

    所谓“铸刀者”与平常刀匠并不一样,除了需要反复锻打的钢铁之外还会掺杂灵魂。曾经铸刀者的族群都是利用死者尸骨的粉末——最可能寄宿灵魂的晒干的脑浆或是磨碎的脊梁骨——用以牵引死者的灵魂。而她作为最后的、归属于神明的铸刀者,被神明赋予了牵引灵魂的能力,因此能够仅凭强烈的羁绊、而非骸骨来牵引刀坯的灵魂。

    这样铸成的刀刃除了寻常的锋利外、还会绑定某个人的魂魄,也就能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了——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绑定的只有一小部分灵魂而已。真正的“相田”的灵魂早在被斩断羁绊的时候就已轮回转世,明在各个世界中辗转时也偶尔遇见他的来生——不外乎都是些年轻又瞧着软弱的面孔。但出乎明意料的,他们也大多是持刀的武士。

    明的记忆中,相田本身是不会刀术的,只是在行商的经历中勉强跟着明学了些防身的浅显招式,在身上挂把木刀也颇有几分风霜的浪人模样。明有时也会猜想,或许是在生前与她这个刀匠纠缠过多,又或许是因为那被分散了的魂魄被铸成的刀刃整日沾染血腥和杀意,总之他过分温柔的深棕色双眼也会露出尖锐的锋芒,在彼此交手时猛地添一笔凶狠的杀意。

    唤醒这个只剩躯壳的灵魂也只是因为刀刃之中的灵魂过于直接地接触了本尊……于是出现了如今的意外。

    她想起那个笨拙地在她身边挣扎的男人,想起他弯下腰揉乱她的头发,历经风霜的双眼中袒露出深棕色的、来自长者的宽厚柔软。那些都是已经逝去太久的笑语,化作泛黄的碎片散落在抓不住的风里,只留下空荡荡的心在岁月中慢慢腐蚀。

    她曾亲眼目睹那颗被毫不忌惮地取出来的赤诚真心慢慢枯萎凋零,也曾面对少了一个人的旅程手足无措。她曾病态地把所有情感都倾注在一把刀上,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第二遍这样的无措和苦痛。

    回忆是无解的病,她想,看着缄默的、与藤岛幸助混为一体的灵魂因为世界的壁垒昏厥过去,默然不语。

    本来就不被这个世界所接受的身体在此次过度使用、还意外唤醒了相田的灵魂而被施与惩罚了……

    她合眸,暗暗忍耐着左手手臂一阵阵地卷起剧烈的疼痛,面色却似是无动于衷。

    森然白光在窗间一闪而过,惊雷乍响且伴咆哮的轰鸣。在这深夜里,还有一声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打着哈欠,带着茶色眼镜的男人揉着脑袋踢着拖鞋打了开房门。有些睡眠不足地按揉太阳穴,男人凝神望向门口。漆黑夜色中依稀能看见雾似的大雨在大风下歪斜着,门外只能看见纤细的双腿□□着站立,雨水沿着微颤着的双腿湿哒哒地淌了一地。敲门声仍是不停,男人隐约猜测又是个麻烦,微微绷紧的指尖蠢蠢欲动似的暗自颤抖。从容地一步步上前将大门打开,男人心思微转。

    在一片黑暗中,那是个极其苍白的孩子,大概只有男人腰间的高度。孩子穿着的黑色卫衣和米色中裤已经彻底湿透了,却仍戴着卫衣的帽子,兜帽下露出的尖削下巴在凌乱的黑发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孩子本是低着头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垂落着,在察觉到门开后,慢慢地抬头看向微愣的男人。被兜帽遮掩下没有血色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双眼睛,界限分明的瞳仁在黑暗中看不清色彩,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孩子视线中莫名的冷意和漠然。

    血腥味……

    “喂……”看了男人一会,那孩子慢慢地开口,吐字模糊不清,本属于女孩的温柔软糯的声线也沙哑得不像话,“草薙出云……在这吗?”

    一道惊雷划过天空带来一刹的惨白亮光,男人才勉强看清那孩子近似于刀锋质感的纯黑瞳孔,瘦弱尖削的下巴没有一丝血色。孩子垂下的袖口笼着已经散开的绷带浸染了暗色的血,小腿上也有蜿蜒的血迹,一路混着雨水滴落在地。

    “请先进来吧。”男人如此说着,眉眼微挑着审视这女孩,“我就是草薙出云。”

    在深夜中来意不明的女孩,虽然的确有诸多奇怪之处,但作为吠舞罗的二当家,草薙好歹还是能够看出来者是否带有敌意——

    纯色的瞳仁即使在此时也是平静的冷然,在对视时能够感受到被那双眼睛毫不遮掩地袒露出的纯粹冷漠,既无虚情假意的讨好和靠近,也无被压抑的杀意和敌对。那样冷眼旁观似的眼神,若是一定要说的话,倒不如将这个女孩定位成“路人”。再加上这些日虽然尊已经成为惹眼的赤王,与其他几位比较理性王权者的协商却是已经定了下来。如果这孩子属于绿王,黑王,无色之王的势力,其他几位王权者还是能够及时前来仲裁——更遑论吠舞罗内本身除了尊这个尚在外地的第三王权者,就没有能让里世界注意的事物了。若她来自吠舞罗旧日的仇家,仅凭她普通人之力,绝非身为特异者alpha级的草薙的对手。如此而言,这孩子基本上构不成威胁。

    若是还有其他原因……草薙扫过这孩子足下狰狞的血迹,心下叹了口气。

    虽然是里世界的人,他却做不到放任这样小的孩子在雨夜里负伤离开。

    暗自唾弃自己麻烦的性格,草薙也没有完全放松紧惕,只是让女孩坐在酒吧里离吧台较远的沙发上让她处理一下自己身上的血迹。

    毛巾,水盆,热水……

    草薙回来的时候,那女孩只是乖乖地坐在沙发上解开手臂上的绷带。那绷带上全是发黑的血渍,在雨水的冲刷下,有些凝结成块的血渐渐化作污黑的血水顺着手臂指尖滴落:怪不得这孩子站在外面的时候足下淌了一地的血水。

    “伤口……没事吗?”

    草薙看着女孩黑色衣物上凝结成块的黑红血污,忍不住出声问道。

    女孩本专心地处理绷带,听到问话后便转过头来看着他。酒吧厅里亮着暖色的灯,女孩墨色双瞳在灯光下似乎终于有了些孩子的温软。

    “不碍事的,”这孩子依旧是有些模糊的咬字,嗓音依旧是微带沙哑的软糯,“已经快愈合了。”

    草薙已经领会过这孩子说话的方式了:这样过于温软的语气和微带沙哑的声线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那微微卷起的尾音。这样的声音本没什么,只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却如同家人细密的低语,平淡而温暖。恍然拉回注意力时,草薙瞥见女孩过分苍白的面色,微有不甘地保持了沉默。

    默默地把“要求女孩子离开吠舞罗”的心思放下,草薙再次起身打点客房和浴室。领着小孩到干燥的房间,草薙去找换洗的睡衣——吠舞罗里全是一群糙汉子,女孩子的衣物根本不可能出现。如今外面正下暴雨,商场也多半停止营业了,出门买一套并不现实……

    拿着King买的却一次也没穿过的衣物,草薙敲开了那女孩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后颈,在看见的那一瞬间让人若有若无地想起艺妓那敞露在黑发和宽领中让人心神不宁的姣白:脖颈和短发在擦干血迹后显露出优美的线条,白净纤弱得仿佛刚从学校回来的纤弱少女,温顺而没有一丝攻击力。

    神思微恍,草薙露出一如既往的绅士的微笑,用最轻柔的语气对那个纤细的不可思议的女孩说道:“——晚安。”

    疲倦地关上大厅昏黄灯光,草薙抑制不住哈欠地回到了自己房间。黑暗中徒有电闪雷鸣,只是这样的风暴,已经暂时无法影响到小小的酒吧中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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