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铸刀者 > 第12章 第十二章
    影子被昏黄的灯光忽长忽短,指尖所能捕捉到的光影也一直在影影绰绰地摇晃,正如同她一直试图拥抱却始终岌岌可危的所谓希望。她默不作声的转开目光,一片寂静的夜晚中却贸贸然地闯出一个声音。

    “大野智。”

    在唇齿喉舌间徘徊了无数次的名字,被女孩清冽冷漠的声音喟叹似的念出。走在前面、有些驼背的男人微微一怔,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停下,转身看着出言的那个孩子。

    而在明看来,他的瞳孔像是被言语打碎的水面,橙黄色晕染着假面似的笑意破碎成无数细小光点,在躁动的空气里冷冷地闪烁摇晃。明直视着男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眼睛,顿时明白即将到来的审判,心下不禁有些酸涩的意味。

    她稍带抗拒地垂下眼帘,口中出于他人意志翁动:“说说看,我有罪吗?”

    女孩轻描淡写的语气相较于咄咄逼人的质问显得寡淡了些。而那个男人只是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又一阵长久的沉默。

    轻轻蜷缩起抽痛的指尖,明觉得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闷得发慌。

    说不上是愤怒或悲伤,因为她早已习惯人类本身所具有的劣根顽性:永远没有无缘无故的维护和善意,就算对方未持恶意,长久的时光也早晚有一天会将笑容夺去。更何况她向大野智所求取的信任本身只是建立在偶遇和道德胁迫上,能够维持到现在已经算是意料之外。

    在心里拼命默念骗取安宁的话,明抬眼望向被光影勾勒出柔和剪影的男人,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热意却来势汹汹地涌向了眼眶。她眨眨眼面不改色地咽下在他面前的惯性软弱,冷静地听到自己尖锐地质问:“明有罪吗?”

    像是被逼的无处可逃的困兽,大野智艰难地张了张唇,一声呜咽似的低语惶惶然摔碎在星光匮暗的夜幕里,很快消散在寒意难消的微风中:“不,明是好孩子……”

    或许是风,亦或是他毫无征兆的言语,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毫无预兆的话语激起一阵寒颤。她下意识地咬紧双唇,疼痛生生止住将出口的哽咽。

    “明是个好孩子……”

    大野智近乎嗫嚅地反复那句话,一面一步步向她走过来。本来只是几步的距离被轻易缩短,他还不满意似的伸出手轻轻触碰明的眼睛。轻柔地勾勒她眉眼轮廓的手纤长又冰凉,沾染湿意的眼睫毛在指尖扫过留下直勾人心底的微痒,“……你明明知道的。”

    那一瞬间,神明的叹息与他含糊不清的而与重叠成震耳欲聋的回响。明蓦地仰头瞪大眼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被黑暗淹没的面容歪曲着变作螺旋的花。

    ——是梦。

    只是梦罢了。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颓然睁开了眼睛。

    太阳已经升起,倚靠着的玻璃也被烘得暖洋洋的,微弱的光线洒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倒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容。她慢吞吞地爬下窗台,右手揉揉仍有似乎还停留着柔软触感的眉梢,一时间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

    这梦,到底是自己胡思乱想的产物,还是由神明所托?

    她不敢妄自揣测神明的用意,更何况神明所托的信息她一向是理解不了的……当初在风早小姐车上睡着的时候也是,前半段羁绊的事情倒是能懂,只是最后那句“你明明知道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寓意。

    她理应知道,却并不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大野先生,这是您的休息室……”

    工作人员的声音如同来自天外,在大野智的思绪中飘飘忽忽的听不真切。即使他最近因为失眠而精神不振,他的职业习惯让他还是滴水不漏地跟着工作人员一路鞠躬道谢。

    其实他并没有对樱井说谎,毕竟近些日子他的确被失眠折磨得不浅——但他也的确向樱井隐瞒了某些事情。例如他总会梦见某个神色淡漠的女孩在阴影交错的界限中伫立,然后破碎成无数黯淡的尘埃归于黑暗。他还记得血液从皲裂的掌心渗透入细密的掌纹,顺着指尖一滴滴坠入脚边废旧的绷带,晕染出让人反胃的浅淡粉色。

    那些被灰淡的尘埃和污脏的血液所泯灭的夜晚总是让他在反胃中不断醒来。而每当他看见灰白的天花板时,总会近似于麻木地丧失了思考功能,任由自己在疲倦和类似反胃的痉挛中又一次被淹没于无尽的梦魇。

    这一类的梦境在明离开后就断断续续地开始了。一开始还只是在大片段冗长、无意义的空白中所闪现的片段,速度快得似乎只能看见她惨白过分的脸模糊地曝露在光影交界处。只是当日子一天天过去,血色总是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暗色将他的夜晚全部淹没,只剩下一个茫然不知所的自己。

    他无法解释这些梦境的征兆和意义,或是他根本不愿意、甚至不敢过多的追究其中熟悉却琐碎的线索。这不仅仅因为他习惯于以直接的思维处理事务,也因为他在暗地里恐惧着梦境背后可能藏有的答案。

    而那被血液、寂静和伤口所铸就的最终谜底——至少从他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而言——也许是在情感和理智上都不受欢迎的坏孩子吧。

    大野智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发现即便是浓厚的妆容也无法抹消眼底的青痕,不禁苦笑了一声。

    为了逃离那个明确的结局而反复忍受痛苦的自己,大概也只是个没有用的人。

    聚光灯按照排练好的流程倾斜到他的身上,太过于闪耀的光让前一秒停留在黑暗中的双眼有些失明和晕眩。在音乐和台词还未响起的那一刻,承受着长久以来的疲倦和疼痛的大野智突然感到一阵细密的酸涩啃食着心脏:那大概是全世界都与我相隔的孤独,和许久未曾学会依靠的茫然。

    好痛苦啊。

    身体开始了表演,灵魂却只是在哀嚎——他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身体,仿佛悬挂在所有观众和演员之上的穹顶对自己拙劣的表演冷眼旁观。那束着发的男人陌生又熟悉,眉眼冷漠得几乎叫人避之不及,满布着连最普通的正常人也不像的阴郁。

    而在刺目灯光和浓重黑暗的间隔中,他隐隐约约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一个个像是蠕动的虫蚁,熙熙攘攘,窃窃私语,坐立不安。他们都期盼看到什么呢?一个因为财富和未来而拒绝向弱者伸出援手的懦夫吗?一个懦夫的表演,本身就已经彻头彻尾地腐坏,他们难道期盼着在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干上找到讽刺以外的笑料?

    是错觉吗?他仿佛看见了那女孩尖锐的眸光一闪而过,恍若旁观行刑的路人,眼神嘲弄而冷漠。那又仿佛只是幻觉,只是他心底惴惴不安的野兽在彼世的倒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轰然炸响,又直直地向着穹顶上那个自欺欺人的灵魂而去,将要撕裂他的虚妄和挣扎,将所有丑陋的伤疤曝露出来——

    “嘲讽我吧,质问我吧,和我说话吧。除了绝望,朋友,你还想听些什么?”

    而那似真似假的女孩只是端坐在卑微的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他,目光充满了悲伤。

    “——过了此地,便是悲伤的城市。”(注1)

    灯光渐暗的时候,他听见自己这么说着。

    灯光渐暗,那个平日里只是懒散模样的男人没有穿宣传海报上那套奢靡艳丽的暗红和服,只是在额间扎了发带,与他睁得溜圆的双眼一同显得意外精神。他扮演的是一个有些狡黠却心思柔软的少年,明明为了营生四处坑蒙拐骗,在关键时刻的心肠却比所有人硬。

    脚步轻盈的男人持着刀剑目光坚韧,衣夬翻飞时正如一阵杀意泠然,却道是一代风华,举世无双。

    “你倒是认真……”与明一起站在后场观看演出的男人附上她耳畔,低声地笑着。

    慢吞吞地收回魇足的目光,明垂下眼睑轻声回答:“只是偶然的兴致。”

    他失笑:“但很少看见你突然任性的样子哦?”

    一时哑然的明沉默了半响,还是淡淡地回答:“他是个好人……这就够了。”

    思绪兜兜转转又忆起那一声声苍白无力的陈述,明合上双眸苦笑起来,却看见黑暗中一道白光横亘,像是留下细密阵痛的未愈伤痕。那大概是扎根于她心底的伤痕:对于自身软弱的憎恨,对于他人温柔的眷恋,和对孤独和抛弃恐惧。

    她从来都不擅长应付温柔的人:她总像刺猬,一面试图拥抱他们不动声色的温度,一面为他们可能受伤而诚惶诚恐。

    而不曾取得同意就兀自出现的相田……也正是她不擅长对付的人之一。

    沉默轻轻地笼罩下来,男人和明一同远远注视着正在谢幕的舞台。让明格外凝神的少年在光与影之间以手帕擦拭眼泪,感谢与道别的声音里还留存哽咽。

    无论在什么时候,或与什么告别,那份苦痛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啊。

    男人很快收回自己的思绪,轻轻握住女孩不安地颤抖着的冰凉双手,在这短暂休憩的最后时光中给她一些慰藉。

    “我在。”他将小姑娘安静的搂进自己怀里,“别怕。”

    正如她脆弱时一贯做的那样,小姑娘将额头抵着男人的胸膛轻轻抽气,掩盖着所有人都可看透的迷茫。少女温凉的温度透过干爽绵软的布料传到他的胸膛上,也仿佛一点点渗入跳动的心脏,漾起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去吧,”一手拂过她柔顺细碎的短发,一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男人在她耳边低语:“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即便是相田自己也经常疑惑于他与明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不像独占彼此的情爱,不像亲密却遥远的友谊,反倒像在长久的时间中沉淀出的亲密,留给彼此只有无言的陪伴和永恒的诺言——我在。

    无论是商人和救命恩人,投资者和攘夷军,还是寄存在刀剑里的灵魂和孤独漂泊的铸刀者……彼此的陪伴已经是理所当然,如同公式定理一般无可更改的事实了。这一次,尽管相田知道明将会以一定代价换取长久的宁静,他也不会插手——就算代价是无法再维系承诺也好,他还是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坚持自己的守护。

    怀中的少女最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踮着脚按住相田的肩膀,微微用力,相田就顺从地半蹲在她面前。明稍稍撇过头去躲开相田温和却有些沉重的眼神,右手轻轻摩挲着曾经取出过刀刃的伤口。

    在相田“醒过来”之后,这个世界对于身体的压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前几次战斗的消耗和一直无法愈合的伤口让她的身体素质变得非常糟糕,连带着被神诅咒过的灵魂也不稳定起来。

    她所携带的刀刃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独立的灵魂,但因为她在这个世界已经正式注册过,她的刀也连带着被承认。她虽然不想承认,但本该死去的相田的灵魂在此世醒来,严格意义上是不被允许的。相田,和唤醒相田的责任人——她自己——正被世界一日日地处罚着。只是因为未醒来的相田是规则以内的原居民的缘故,他的处罚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

    鞋带要是散了,重新系起就好,但人与人若是分别了……又该如何拾起沉重地漂浮着的惆怅呢?(注2)

    刀具就算是藏于血肉之中也会显得锋利,明以两指拈着薄如蝉翼的刀锋,一寸寸从手腕抽出。

    刀身灰白色的云纹在少女细碎的黑发中一闪而过,又仿佛只是清冷日光灯下无从谈起的错觉。相田低垂了视线,听见少女在耳边稍显怀念伤感的呓语:“……也算还你一个人情。”

    刀锋在触碰到肌肤的时候会有些许不适,那种相当明显的异物侵入感让相田下意识地抓紧明的手臂,却因为毫无痛感而兀自忍耐。恍然察觉到自己正被依靠着的明不自觉地有了笑意,微微降低了视角对上男人有些无措的目光弯起了眉眼。

    这次轮到我说了,明一边想着一边柔声说道,“没事,我在。”

    清冷的日光灯与少女双瞳中金属似的冷色,在相田的视野里留下了模糊不定的狭长伤疤,摇摇欲坠的像是另一个无从谈起的错觉。

    但是人这种生物,如果连谎言也不相信的话,是活不下去的啊。

    在想要哭泣的时候,明的耳边仿佛又响起刚刚那个人的声音。

    “我知道呀,”男人温厚的声音在机械和电信号的失真后似乎隐隐带着笑意,“但也请原谅我——”

    那个时候帆布鞋胶质的鞋底摩擦着大理石地面发出些微的声响,渐渐的由远及近。与之相伴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男声:“我来了。”

    记忆中那个人一幅青涩打扮从墙后缓缓走出。他一言不发,眉眼却含着笑意直直的看着明的眼睛——那样熟悉的笑仿佛追溯了无数轮回和世界,却仍然保留着梦一样轻柔易碎、让人怦然心动的光。

    谎言也好事实也好,眼泪也好笑容也好,拥抱了她所拥有的全部的光。

    只是现在,被她擅自唤醒的灵魂已经沉睡,她也再没有称呼那个人“相田”的理由了。

    一边露出温柔的笑容,明一边慢慢地从准备好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笑容与她初涉世事时的天真不同,是她在人世中挣扎过后才懂得的面具——无论何人都会喜爱的甜蜜爽朗正如同一场盛大华美的梦境,梦幻地几近破碎。

    人们喜爱甜美的事物,即便这只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伪装。明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习惯在面对危险的时候露出祭奠似的笑容,仿佛这就可以减轻一些独自一人的不安。

    就在她将要完全站起的时候,一声几乎被音乐和喧闹完全淹没的枪响划破了载歌载舞的安可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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