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铸刀者 > 第24章 第十二章
    明恹恹地闭上眼睛,面颊之上被濡湿的泪水倏忽间不见踪影。从记忆的碎片里脱身后,她才张开双眼。

    她正躺在毫无光亮的海底,轻轻涌动着的水流裹挟着些许细沙温柔地拂过她的皮肤,试图平复她不算平静的心情。

    或许是她很少不管不顾地沉到意识的最深处,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段回忆了。这还是荆棘之路的起点,她对铸刀者和她自己所背负的未来一无所知的时候。

    将她的亲人锻造成刀剑,将铸刀者埋葬于历史之中……这样的未来。

    那些年长的族人知晓她和铸刀者的命运,不让年轻的族人与她多呆。平日里也只有那些心胸开阔的长者会拍拍她的头,询问她的近况,不过也仅此而已。那些被阻止靠近她的族人误解了长辈的意思,将她看作不净不洁之物,恐惧的也有,厌恶的也有。

    但是,每当她在族里无缘无故受到委屈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会温柔将她拥入怀里,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你是我族的日月。”

    母亲温暖安心的臂膀,总是盈着香气的长发,还有柔软的唇畔落在额头的触感。具有所有这一切的童年,是少有的,她可以确信是被爱着的时光。

    而她刚刚又一次经历的记忆碎片,是铸刀者从神明那里借来的最后一天。

    她记得非常清楚,最后睡在母亲怀里,哪知再醒来时便已是永别。当她孤独一人走遍了毫无声息的家族之后,才隐约察觉到那时母亲的泪水到底暗藏了多少苦涩。

    亲吻眼睛作为告别,也是那时候才学会的事情。

    收回思绪,明咬了咬下唇,离开纯黑的记忆之海的底端,一路向上游去。

    她要经由时间的缝隙到达铸刀间,那里有锻造刀剑的冷却材之一:死亡冰壁的碎片(注)。

    死亡冰壁的世界里,终年寒霜的冬之迷宫凝结出了这个怪物。只可怜它平常只是偏居一隅,在迷宫的最深处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在明和她盯上的刀坯发现它之后却每天被他们联手暴打,最后还得被按在地上抠碎片。经年累月下来,死亡冰壁只觉得自己那张光滑如镜的脸如今都被抠得坑坑洼洼的。

    冰壁碎片多到能拿来盖房子的明微微一笑。

    死亡冰壁:救命啊!

    明从储物箱里掏了一把碎片捏成球放在身上,松了口气:也只是在王权者前不敢轻举妄动引起怀疑,她才放下所有抵抗的力量任由火焰缠绕在她的灵魂周边。真要说被火焰无时无刻地灼烧,她是拒绝的。

    不过,对自己的本性深有认识的铸刀者想到,无论是多么深刻的苦痛,如果这是得到刀坯的必要条件的话,她肯定会选择承受。

    但是,“要很温柔地对待自己才行”——在寒冬尚未褪去的下午,淡岛世理曾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对她说这句话。

    漫步在梦境之中的女孩顿了顿脚步,在无人可知的角落里露出迷惑的神色:到底怎样才是正确的,她都有些糊涂了。

    “……威兹曼偏差值波动的确很大,但是在镇目町并没有检测到相应的能量波动,”电话那头的人说,“能请草薙先生描述一下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吗?”

    草薙出云拿着终端向门外走去,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真是抱歉,我当时并不在场,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跨过已经没有大门的门口,稍稍有些苦恼:今天晚上这个门肯定修不好了,希望不要有不识相的人半夜来偷东西。他们这边把对方打残还要叫救护车,各方面来讲都很麻烦。

    电话那头的联络员锲而不舍地询问当时的场景,让他有些烦躁。

    虽然他不清楚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尊既然说了他没有办法将明转化为赤族,“那孩子对他们隐瞒了些许特殊之处”也必然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但他相信,这孩子一定是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才会选择隐瞒。因而他并不愿意随意触碰那孩子小心隐藏着的东西。

    所以说,非时院每次都只是在纠缠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他觉得是浪费时间也无可厚非。而把浪费时间的事都甩给他的周防尊……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草薙出云往外走了几个街区,点燃了一根烟,百无聊赖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念念叨叨。

    “请恕我太过直白,草薙先生。这次问询并不只是例常的确认,而是与您……甚至赤之王殿下都息息相关。”

    “……你接着说。”

    “想必您也很清楚,威兹曼偏差值是以科学方式将王权者的能力量化测量的一种方法。通常而言,威兹曼偏差值越高,说明王权者向德累斯顿石盘汲取的力量越强大。但除此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王权者向石盘汲取的是能够引起‘因果关系的歪曲’的力量。这份力量歪曲了因果,才会发生各种各样的超能力事件。

    打个比方,正常人的身体上是不会冒出火焰的。但是赤之王殿下用‘因果关系的歪曲’将常理打破,因而赤之氏族能够利用火焰,这份火焰也不会伤到你们。”

    期待真正与王权者相关的消息,却被科普了一通的草薙出云有些不耐地说:“与王权者息息相关的,想必不只是威兹曼偏差值的本质吧?”

    “我想说的是,威兹曼偏差值丈量的只是王权者‘歪曲因果关系’的力量,但这力量最后扭曲了何等因果,又是另一回事了。

    用您所在的赤之氏族举例,赤之王殿下扭曲了因果,于是赤之氏族能够使用火焰。但扭曲因果的力量和最终产生火焰、利用火焰的力量是不一样的。除了王权者以外,后者的力量基本都来自于使用者本身,因此相对于威兹曼偏差值,后者的能量波动一般都很难检测。

    但是今天晚上,我们检测到相当高的威兹曼偏差值,却没有检测到相应的能量波动。这意味着,存在着将‘威兹曼偏差值’和‘具现的力量’分离的可能。”

    “……”

    电话那头的人对他的沉默伤透了脑筋:“难道您还没有明白吗?迦具都坑是上一届赤之王威兹曼偏差值过高,并且——”电话那头的人刻意顿了顿,“引动了无法控制的力量所导致的。如果能够找到将‘歪曲因果之力’和‘现于现世之力’分离的方法……就算无法控制威兹曼偏差值导致坠剑,也不会再出现迦具都坑那样的悲剧。”

    夏日的深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徒留冰冷的人造灯光将指尖逸散的烟雾涂抹成浑浊不清的灰黄。尼古丁的气息在寂静的夜里伴着闷热的空气榨取他的氧气,草薙出云张了张嘴,不知是为了那极其沉重的结论、还是那过于呛人的香烟,只觉得几近窒息。

    他并不觉得非时院在这种事情上会欺骗他,但是如果非时院所言非虚,他恐怕不得不询问小姑娘的秘密了。

    他想好好照顾的小姑娘啊,会为这件事生气吗?

    难道一定要将明和尊放在天平两端吗?

    如果有朝一日,天平的任意一端上是无法承受的重量……

    草薙出云不敢深想。他只是垂眸用力抽最后一口烟,假装被尼古丁的气息呛得无法思考。

    电话那头的联系员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回音,最终在一片沉默中开口道:“非常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草薙出云先生。我们随时静候……的……息……”

    从耳边拿下的终端里飘来断续的语句,草薙出云掐灭了烟,独自站在夏夜的十字路口。燥热的风卷着寂静挤压着他的心脏,随着他缓步迈向吠舞罗,一点又一点地盘踞地更紧。

    明独自走在森林里。

    她正要通过时空的缝隙从铸刀间出来,下一秒却出现在这森林里。

    几近腐烂的落叶和树枝在雨后潮湿的泥土中混合成混沌不清的泥状物,掩在未开辟的路上。天已经渐渐暗下来,林隙间的光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她艰难地踩进过脚踝的泥泞中,走得湿冷又疲倦。

    她的手上握着白布包裹的长刀,刀身拖在落叶和泥泞中,像是在腐烂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

    她知道这是她攘夷时的装扮。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知道她既然在这里总是有某种原因,于是她仍然只是疲倦地、一刻也不停地向前走。

    白色卷发的男人从背后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猛地回头,许久不见的他穿着一身血衣,唇边仍然挂着笑,目光里却显现出些许忧伤。

    明看着他略显悲伤的双眼,心想原来这个人还是会难过啊。她曾经一直以为他只有面对敌人的肃杀和面对友军的嬉皮笑脸。

    不过,她又自嘲地想,他们真正的模样,她大概也没看过多少吧。

    于是她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向前走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那人的双唇嗫嚅了一会儿,最后垂下眼帘说:“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你还活着,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明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接下去,声音渐渐地在铁锈味的血气和泥泞里远了:“是战争的错吗?还是这个世道的错?矮杉那家伙啊,差不多被这些事逼疯了。”

    她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男人额间被染红的绑带随风轻轻飘起来,遮住他那双浸染了鲜血似的双瞳。

    他最后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有说,吹起的风卷着零碎的话音落进她的耳畔。她轻轻嗤笑了一声,转过身走进森林。

    他仍是那样漫不经心地错开所有事情,她想,仿佛她经受过的苦痛和伤痕都不存在。

    这么久以后,再向死人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草薙出云打着呵欠从楼梯上走下来,睁眼的一瞬间竟被阳光晃花了眼。

    是他的错觉吗,今天的阳光仿佛格外明媚呢。

    放下打呵欠的手,草薙出云一眼便看见了没有门的门口。清晨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撒进来,显得整个吠舞罗都亮堂了不少。

    ……不是错觉啊。他有些感慨地想。下次那两个小子来的时候再揍一顿吧。

    把自己陷进沙发里的周防尊眼睛都没睁,懒洋洋地喊着他的名字:“出云——”

    “好的好的,早餐是吧,我马上给你做。今天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周防尊闭着眼答道:“睡得不太好。”

    “那明呢?平常这个点她应该已经起床了。我还要做早餐,你去叫她起来?被子她自己会叠的,洗漱换衣服的时候你站门外面等就好。啊对了,记得监督她好好梳头。”

    周防尊沉默了一下,说“……你变了,出云。”

    系好围裙的草薙出云瞪了他一眼:“还吃不吃早餐了?快去!”

    周防尊无话可说,踩着拖鞋上了楼。

    站定在小姑娘的屋前,他先是敲了敲门,房内毫无动静,于是又用力敲了敲。

    房门不堪受重地发出一声巨响:“哐!”

    草薙出云遥远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即刻传来:“周——防——尊——!你是在拆房子还是在叫人起床——!”

    周防尊咕哝了一句:“啰嗦。”他放轻力度又敲了敲门,站在门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反应。

    周防尊想了想,冲着毫无回应的房门干巴巴地说:“我要进来了。”

    房门:“……”

    自认为走完了流程,周防尊推开房门,一眼便看见房间里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小团的小姑娘,一时间默然无语。

    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偶尔会住在出云这里。一般都是出云起的最早,一个人慢慢做三人份的早餐。剩下他和多多良之间,起的更早的那个人会为另一个人送上非常热心的早安问好。

    比如连人带被子一起扔到地上,更热情一点的话也会把被子抖开,欣赏对方直接摔在地上的惨样。

    是非常有效率的起床方式,但绝对不是出云想看到的那种。

    那么,现在谁能告诉他……怎样的手段才算“温和”?

    周防尊坐在床边,略有迟疑地拍了拍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了一点头发的明,低声道:“起床了。”

    被子组成的蚕蛹毫无反应。于是周防尊将手伸进被子的海洋,试图先把被子掀开。

    出云大概是考虑到小孩的皮肤比较娇弱,特意把被套换成相当柔软丝滑的绸质。他的手越过流水般轻软的布料,不经意间触碰到女孩的皮肤,却感到些许刺痛——那是当碰到极低温度的东西时的应激反应。

    太冷了。他蹙起了眉头:肌肤相触时传递过来的温度实在太低了,那已经不是“体虚”可以解释的,而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具有的温度。

    周防尊拨开她脸颊周边的布料,从一团被子里捧出一张双眼紧闭的小脸。石板赋予他的力量一向都十分暴烈、不好控制,因此他周身总有多余的火焰溢出,体温也比常人高,相对于女孩极低的体温,竟像是捧着一块不化的寒冰。

    周防尊想起昨夜的事:将足以引动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力量吸收无踪,看来还是有代价的。虽然他并不清楚为什么吸收火焰的代价是浑身冰凉,但出现了明显症状总比毫无音讯而一直提心吊胆来的好。

    只是他似乎不得不跑一趟非时院了……啧,麻烦。

    似乎是被大幅度动作吵醒了,闭着眼睛的小姑娘以十分缓慢的速度侧了侧身,又将被子向自己卷了卷,试图将自己裹得更紧。只可惜周防尊正坐在她的被子上,扯不动被子的明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松了手。

    周防尊拍了拍她的脸。除开过低的体温,单论触感,她的脸蛋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有弹性。他甚至不由自主地顺手捏了捏……又捏了捏。他的手捂得久了,女孩的脸颊回温些许,就不会冷得刺骨,反而像个小冰袋似的清凉爽快,手感也变得更好了。

    小脸蛋又是被揉又是被捏的,明终于勉强清醒了一点。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试图甩开扰人清梦的手,只是没想到王权者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执着,怎么都不愿意松开。被这么折腾着,明索性不管了,撑着床慢慢坐起身。

    周防尊达到目的,放下了手,却只见女孩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又慢慢滑倒在柔软的被子里。

    周防尊:“……”

    陷进被子里的明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周防尊低下头侧耳倾听,被子里却蓦地伸出一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还顺手往被子里拉了拉。

    被带着躺倒在床上,女孩柔软的呼吸均匀地落在他的脖颈,带起些许搔痒,周防尊却无暇顾及这些,脖颈处仿佛被冰水灌满的温度让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他试图取下女孩圈着他脖子的手,发现这孩子偏偏爱在这种时候用力,怎么撕都撕不下来。

    算了吧,反正再捂一会儿就是一个大号冰袋……话又说回来,小孩子可真是麻烦啊。

    纠缠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叫早的周防尊十分心大地往床上躺去。床不是他的尺寸,他的两脚都悬在床尾,但王权者还是非常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楼下,做好了三人份的早餐,又等了许久,还是一个人影都没看见的草薙出云终于忍无可忍,按着阵痛的额角一步步上了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