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又慢了起来，寂寞的日子因为那个人的离去，变得更加寂寞了，常常很久很久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墨庄关闭了，那个活下来的人什么也没带，走了。
走之前，那人问过他，是不是愿意一起走。
他知道，那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可是，他却总觉得那个人有些可怕，他不想走，或者说，是不想和那样一个摸不着头脑的伙伴一起走。
“那么，再见……不，是不会再见了……”临走前，那个人这么说。
那个人是说到做到的，确实，那之后很久很久，直到墨庄也倒塌了，变作山体的一部分，他也没有再见过那个人。
有时，太过无聊的时候，他也会想，要是能一起走，说不准也是一番不一样的造化呢。
还好，在有这个想法之后没多久，一个少年，一个赶着牛羊的少年路过曾经的墨庄，在那里，淘气的羊群将曾经晾晒条墨的倒塌木棚之上的草皮扒拉开来，少年一眼看到了半截埋在土里的黑漆漆的条墨。
少年的手粗糙，但是温暖、有力，一被他触碰，条墨便能感知到他那颗淳朴而坚定的心。
少年无家，小小年纪靠着给大户人家放牛放羊，自己也就跟牛羊住在一起，身上终日有着一股牛羊身上的味道，混合着汗水，确实不招人待见。
那时的他，还不能看见，不能说话，但却有了灵敏的鼻子，于是，他总想偷偷溜走。
可是，他也不会跑呀，只能时不时趁着少年不注意时，贴在别的东西上，被带出去。
那一日，他又跟着少年放盐的纸包跑了出去，却正好落在了一群正要去学堂的与少年年纪相仿的孩童面前。
孩童哄然大笑，少年羞红了脸，赶紧将条墨拾起来放在怀中，少年吆喝着牛群和羊群，朝着远处的大山走去。
“放牛娃，也学文人写字吗？”
“你知道那是什么？知道怎么用吗？”
“莫不是偷来的？”
……
少年身后的讥笑声不绝于耳，可那些讥笑的孩童偏偏忘记了，当他们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安然度日和求学的时候，与他们有着同样岁数的少年却已经要独自面对人世的辛酸。
那些讥笑声，在有灵敏听觉的他听来，十分刺耳。第一次，他有了研开自己让另一个人书写出传奇的欲望。
他看不见少年的表情，只是躺在少年的胸膛前，听见少年咚咚跳动的心不曾迟疑时，他忽然觉出了心疼，尤其在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中，更觉出了人世的无奈。
人间，当真有很多不美好啊。
那天以后，少年放牛羊归来总是有事没事地路过私塾，从私塾外的纸篓里捡回一些有着字迹的纸，照葫芦画瓢，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些图案的意思。
数月后，私塾的先生，一位年老的夫子忽然叫住了正在偷偷捡字纸的少年：“你捡这些做什么，不过是写坏的字。”
少年没有吱声，他觉得，那是自己想要而不得的东西，即使坏了，在他眼中也有无尽的诱惑，于是，他紧了紧手中的字纸，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
“想读书吗？”夫子见少年不答，心下明白，便说道，“明日五更，到河边来。”
那一夜，少年没有睡着，五更不到，他已来到河边，河水幽幽静静地流淌，不多时，少年看到了夫子。夫子手拿一薄本册子，却并不翻开，只是放在一旁，便字字句句背诵下去。
背完便走，照样没有半句话，只是留下了那本册子。
少年从树后走出，颤抖着手拿起滩石上的册子，翻开来，看不懂，却大致明白了夫子的意思。
此后两天，夫子照例背诵先前背过的内容，少年也已经在牛背上，将那些字形记牢，对着夫子背的音，那册子，不到两日，已烂熟于少年的心。
三日后，夫子再拿来一本册子，却收回了最先的一本，道：“可有不懂。”
少年点点头，也不啰嗦，将书页中不懂之处一一指出，夫子随即点评数句，少年紧锁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考校时，不过三日，少年已能够完全背诵，只字不差。
夫子眼中有了欣喜，但并未表露，如是再三，一本一本的册子，有时三天，有时四天，有时甚至只要两天，少年无不成诵。
一年后，少年腹中已藏书百篇，夫子带来笔墨纸砚，都是不值钱的物事，卷在一个小包里，交给了少年。仍从第一本册子开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写得认真，但笔顺和笔锋多有不妥，夫子细心指导。
仍只一年，在寒暑交替之后，少年已能手书一手漂亮的字。
“下个月的童生考试，你去。”一个清晨，夫子如是说道，“要是顺利通过，回来便可入学堂读书了。”
他听见，少年的心剧烈地咚咚跳后停止了一瞬。之后，户主另雇了一位老者管理牛羊，而少年，带上了窝头，怀揣着条墨和夫子给的书写工具，前往了童生考试的地点。
一甲一等，县试，过。
少年回来了，成了夫子的入室门生，不再放牛羊。
此后，少年的人生像是开挂了一般，过了府试和院试，又顺利过了乡试、会试，终而殿试，见了天子。
于是，在少年二十一岁那年，入朝为官，最终封王拜相，位极人臣。
又一年，曾经的少年已经苍老，夫子也已故去多时，他辞官回到故乡，其实无所谓什么故乡，如果不是夫子，他大概不会觉得什么地方会成为自己的故乡。
在那悠悠流淌，似乎亘古不绝的小河旁，他想到了夫子，想到了和夫子的一次对话。
“这条墨，你为何日日带着？”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对了，是这么说的：“因为，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他，是真正属于我的。”
那时的少年将条墨握在手中，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一如今日繁华看尽之后苍老的他习惯做着的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少年步步高升，让他有时错误地以为，这个世界，可以因为自己有很多改变，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少年风华不再，他才明白，这个世界，就是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改变的。而曾经以为拥有一切的他，到头来，拥有的也只是最初的那块条墨和河边私塾中学到的满腹诗书而已。
而这些，也终究并不能带去。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苍老的人摩挲着手中的条墨，轻声说道，“那么，便望你如此下去，毋随时易、毋随事迁，终究是一块响当当关照天地不改初心的纯黑之墨。”
那一晚，他看到苍老少年百窍之中涌出大量字灵，字字光华万丈，耀眼夺目，盘旋许久，天明时渐次离去，再寻不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