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暗,只看到他侧过去的头,林葛然的呼吸却忽然窒了一下,他沉默一会儿,慢慢开口,“你怎么了”
隋刃微颤了下身子,抬起烧的已经发晕的头,看向父亲,林葛然忽然猛地刹了车,看向右前面,“立儿”
隋刃怔了怔,看到父亲的视线穿过自己,他滞了一下,也向自己右边看去。
厚厚的雨帘里,靠近路旁麦地的地方,歪歪停着一辆巨大的天蓝色越野车。
左侧后轮,赫然是自己昨夜安的那个轮胎圈中绞着红丝的大军轮,现在,已经整个扁了,陷进满是水洼的大泥坑里。
隋刃又呆了一下,林葛然已经取下伞边打开车门,边对他说“你先呆这儿。”
说完他撑伞下了车,拐到车前径直向路旁的越野车走去,风雨里,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车里的隋刃一眼,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走过来给他撑伞,林立已经开了车门跳下来,直跳到林葛然伞底下。
“爸”
林葛然愣了一下,笑道“你怎么给我下来了”
“爸”林立跺着脚,喷嚏两声,“反正我脚早全湿啦”
林葛然低头看,果然,林立一双纯白的跑鞋都快成泥了,哪儿还看得出颜色,支棱的头发也有点湿,小嘴唇惨兮兮的白。
哪儿看过立儿这么狼狈过,林葛然心疼的皱眉,给他打好伞,揉揉他脑袋,低吼,“你怎么弄的,不会在车里等我吗”
林立委屈,低吼着回道“车坏半路,他们都不下来我不得下来看看呀”心疼地扭头看“我的车胎”
车窗降下,“呜,林伯父”
“您可来了”
还有人小声嘀咕着,“不是说来了车队吗咋把这大神请来了啊”
林葛然眼前一黑,这人还真不少,自家立儿哥们儿还真是不少啊都不下来,敢情遇上点儿麻烦就把自己孩儿当枪使呢,这么大的雨,也不拦着他,由着他跳泥坑。
林葛然微微眯起眼睛,皱眉,看着面前的小孩儿,不对,是这家伙也死脑筋,这些年被自己宠的白纸一样,交的这些朋友啊。
唉。
早在林葛然暗自感叹时,林立早已又飞速地又打了两个喷嚏,在林葛然黑伞的保护下跺跺脚,一阵风又来,他忙缩在林葛然身前,可怜兮兮,“爸,我快冻死了啊,您老回去再说我吧拉我车的车车队呢”
林葛然已经成了挡风玻璃,被一月的冷风冷雨吹个透心凉,翻个白眼,“还在路上呐,我先过来的。”
林立在林葛然胸前缩着脑袋,被林葛然厚厚的胸膛挡住所有风雨,他缩着脑袋,侧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扁轮胎,沉默一下,忽然红了双眼,呆呆地“爸这是我最喜欢的轮胎,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它怎么会我记得那老板说过,这个爆了胎就再不能用了”
林葛然看到林立竟然红了眼睛,大雨里有些呆的模样,愣了愣,心忽然剧烈疼起来,他滞了一下,一把把林立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大声道“轮胎而已爸再给你买怎么,一个大男孩儿为这个能给我哭了”他忽然放缓了声音,柔声安慰“爸的儿子能这么脆弱不气了啊不气了”
早在二人沟通心灵之际,隋刃早已下了车,半蹲在那个湿透的大车胎旁,微微眯起了眼睛。
大雨,瞬间就浇透了他的后背,他不察,只是看着面前陷在泥坑里的扁车胎。
伸手缓缓抚上这个自己昨晚确定安装稳固的车轮,怎么会漏气了呢
这种车轮从工艺看属一级,经过军工严密制造,怎么会忽然漏气
手指在车轮的花纹里缓缓移动,忽然在一个很小的,肉眼几乎难以看到缺陷的地方停下,隋刃微微眯起眼睛,手指用力按下,一道狭长,由斜侧方插入的口子,排除自然事故,这应该是人为的。
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大雨里,却厚实而潇洒,“轮胎而已爸再给你买怎么,一个大男孩儿为这个能给我哭了”
隋刃怔了一下,揉了揉泛满血丝的眼睛,再仔细观察,按照车轮周边泥水纹理的显示,漏气时间维持了一整夜,在启动车子三十分钟后才爆发,潜在的缓慢漏气不会导致车祸,却会让车在遇到大幅度颠簸时深陷进去,随即气体快速漏完,这种精准的时间设定是为了什么呢
除了自己,还会有谁故意接近这车胎呢
漆黑泛红的眼睛忽然在车底座的横梁里捕捉到一个细小的,白色的米粒。
所有思考几乎在一两秒内已进行完毕。
亚瑟。
昨晚,他都知道了。
裴说,我们早晚会回去的。
我说,我们回家后,会幸福的。
那天,亚瑟真的在开心,他说,他会骑着马,来做客。
雨越来越大,重重击向后背,凉的刺骨,车底渐渐汇集了冰凉的雨滴,一点点渗进隋刃的脖颈里。
隋刃只是怔怔地僵在冰冷的车轮旁。
远处干燥,温暖地,略带宠溺的声音还在继续“爸的儿子能这么脆弱不气了啊不气了”
总算是把林立的气给顺过去,林葛然缓口气,再深吸口气,“我给你带了热水,你先去喝点,车上有干净的鞋袜”
“父亲。”有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回头,厚厚的雨帘里,看到隋刃漆黑的眼睛。
自己的大黑伞装下林立已经满了,隋刃就呆呆地站在伞外面,和自己隔着一步有余,一身单薄的黑衣,苍白的脸色,全身已湿透了,包括头发,都在淅淅沥沥向下淌水,他伸出手把埋在怀里的塑料袋和水杯递到伞下,轻声道“热水鞋袜。”
林葛然心口又微微窒了一下,接过东西,看着他皱眉道“谁让你下车的”
林立忽然大叫起来,“林刃你还敢来”
林葛然回头,看到林立已经看着隋刃咬牙,他微微皱眉,还没开口就听到车里传来同样大吼的声音,“林伯父就是他就是他我们今儿才困这儿的这车胎只有他昨晚动了”
迅速的附和声,车里呆坐的各位开始喧哗。
林葛然怔住,回头看向隋刃,“怎么回事”
隋刃僵了一下,微微垂下视线,沉默。
雨声越来越大。
他微微眯起眼睛,重复,“说,怎么回事。”
隋刃沉默。
只有雨声。
心口有股隐隐的空气在汇集,汇集。
林葛然深吸口气,忽然听到隋刃低低的声音,“对不起。”
林立早已气到爆,原地呆了几秒,从雨伞里冲出来,直接冲到隋刃面前重重踹了他一脚,气红了双眼,“你混蛋我最后一天假期我的轮胎”他紧紧瞪着隋刃几秒,胸膛起伏,起伏,忽然弯下腰,边大喊边拾起地上的泥,重重向隋刃的头上扔去,“我爸给我买的生日轮胎我最爱的轮胎你把它毁了你你有不满冲我来啊你把它毁了你为什么要把它毁了再也修不好了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把它毁了说说啊你为什么把它毁了为什么毁了它”
隋刃被踹的后退一步,退到了泥坑里,他仍是呆呆站着,头上脸上被扔了泥巴,顺着脖颈往下淌。
热浪,开始滚滚袭来。
背脊开始摇晃,隋刃努力站好。
林葛然深吸口气,伸手抓住暴跳的林立,看着隋刃,微微眯起眼睛,“你。”
车里的李天飞忽然开口“林伯父还有个事不知道当不当说,我听立说过他门禁九点的,但是林刃,我们很晚离开时他才回来,比您的门禁晚了很久,我本来不想说”
林葛然怔了一下,看向隋刃,隋刃沉默。
雨,越下越大。
林葛然沉默一会儿,一字一顿,“我从没想过,你会变成这样的人。”
隋刃静静看着他。
雨帘里,父亲的眼睛忽然变得冷漠,冷漠,连带着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他忽然开口,“说,车胎,你为什么这么做。”
隋刃静静听着,微垂下视线沉默,忽然,他轻轻笑了一下,“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
静默。
旁边的车里,没了声音。
林立,没了声音。
父亲,没了声音。
没了声音。
终于安静了。
隋刃侧头,语言和语言,总是相似的。
我记得,妈妈走的那天,你对我说过爸的儿子怎么会这么脆弱不气了啊不气了不哭了
就像你说过,箫儿的生日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
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你不会放开我的手。
就像你在我回家那天,取了我的头发,去做鉴定了。
越来越昏沉,高烧的身子,终于支持不了高烧的灵魂,滚烫的头颅,似乎有什么,恶魔一样的,在挣扎出世了。
扭动的,混乱的。
站在漫天的热浪里,隋刃这么想着。
爸爸。
直到临走那天,你还说一直陪我到底的。
你说不管什么距离,都没关系的。
你说一百千万个公里,再加一千也没关系的。
你说你一直在的。
我吃人肉的时候,我在想,你在哪里呢我饿的要疯了,看他扭曲的手指,我害怕的。
我被那个人折磨的时候,我在想,你在哪里呢我的肺要炸开了,我的胸膛被抛开了。
我的朋友死了,我回来了,我在想,你在哪里呢
就像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不管我。
泥巴,顺着眼睛流下,他抬起头,擦了下眼睛,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父亲,笑了,“我的生日,你为什么要送他礼物呢,所以,我要毁了它。还有你知道吗毁轮胎,就像,杀人一样简单。”
轻巧地,坚决地。
身体,无声地翻飞在雨里。
白色的雾,远处的麦田。
可以,这么解释么
只有这样,可以解释的通吧。
是你也会信的吧。
林葛然赤红了双眼,看着翻飞进麦田河沟里的隋刃,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尖叫,他呆了片刻,收回脚。
过了很久,望着摔进泥沟里的隋刃,他哑然开口“你,本就不配过生日。”
隋刃静静站起,看到父亲的背影,冷漠的声音,“自己把车运回去,不会再有任何人帮你。如果你想,你,可以不再回来。”他忽然停下脚步,侧头,淡淡地“我的家,已不需要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