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修真小说 > 讨欢(GL) > 第108章 (一百零八)
    安寿殿总是如此宁静,以至于太皇太后从未觉得蝉鸣有这样恼人过。

    人见老,觉也愈发少了,从前心里不知装了多少事,睡觉却总是踏实的,而今那些细细浅浅的脉络,却像沙子磨着她心脏似的,令她愈发辗转反侧起来。

    睡在脚踏边值夜的沉香听见太皇太后絮絮地咳嗽了几声,她试探地轻唤了一声“太皇太后”

    床帐里头却半晌无话,许久才有人低低问了一句“她还跪着”

    向来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的贺兰玉欢被罚跪佛堂,尽管不知缘由为何,沉香的心却也跟着不安地跌宕着,望了望外头的时辰,才轻声应道“不曾出来过。”

    太皇太后的右手从帘子里探出来,仿佛要吩咐什么,沉香忙起身跪正,垂头等着示下。那指头却在空中虚虚地扫了一把,而后垂下去,抚摸着干涩的床沿。

    太皇太后的手极瘦,瘦得上头的青筋历历分明,她仔仔细细地抚摸着木头的纹路,好似在抚摸经年印刻的年轮。

    她想起来,当初仿佛依稀是有那样一个天真又执拗的少女,跪在三进的府院儿里,磕着头哀求不要进宫。又好似还说了一些非那个人不嫁的大逆不道的话。

    那时候可真疼呀,细皮嫩肉的姑娘将脑袋磕得青紫,磕秃噜了皮儿,磕出了血,血又粘着泥土,哪里有半分闺秀的模样,以至如今额头靠近发际的地方,仍有一小块暗色的瘢痕。

    后来她抱着四五岁的归月,小小的阿月指着那疤痕问她“皇祖母,这个是什么呀”

    她摸着阿月的头发,和蔼地想了想,说“幼时贪玩,从阶梯上滚了下来。”

    归月乐不可支,说威仪庄重的皇祖母竟也有这样的时候,父皇可不许再骂阿月顽皮。

    是啊,自然是有的。谁又没有年轻莽撞,荒唐一梦的时候呢

    佛堂里只剩偶然的风声,将经幡带得浅浅翻滚,贺兰玉欢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垂头直直跪着,大腿本能地发着颤,小腿已没有什么知觉,手亦似灌了铅,唯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跳得眼眶竟有些发烫。

    她听见佛像后头有一声微小的声响,凝神侧耳听了听,却并没有什么,她复又安静地垂下头,疑心是幻觉。

    还未阖上眼,却听得一把清冽的嗓子,乍然在空洞的佛堂中袭来“兰主子。”

    贺兰玉欢的泪痣轻轻一动,睁开眼,见李归月从阴影后走出,斜倚在供桌旁,睁着澄澈的眼望着她。她的话语有不似往常的轻柔,好似生怕在寂静的空间中惊扰了这翩翩素衣。

    上官蓉儿这夜领了范媚娘的命,来安寿殿探查一二,李归月放心不下一路跟来,却在佛堂里诧异地撞上了被罚跪的贺兰玉欢。

    说是诧异,也并不很是,宫里的流言未听个八成也有七成过耳,她靠在经幡后头,只瞧了贺兰玉欢决然的身形一眼,便一瞬明白了她跪在此处的因由。

    她腿一抬,坐到供桌上,丝毫不在意这样的举动是否大逆不道。她抬头睥了金身神像一眼,想了想,道“从前本宫也曾被罚跪在此处,只因为了一个人做了不合规矩的事。”

    她低头,看进贺兰玉欢低敛的眉目里,低嗓问“兰主子,也是吗”

    她以为贺兰玉欢这样克己知礼的人,会如旁的宫妃一样,或辩解或羞恼,恨不得将胸腔辛秘牢牢按在瞧不见的案板下,而后继续端着粉饰太平的面具,风平浪静地列座于权力顶端,受众人的顶礼瞻仰。

    可贺兰玉欢孑然一身地跪在那里,语调清浅坦然应道“是。”

    李归月喉头一涩,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她看着贺兰玉欢,仿佛瞧见了当日跪在这里的自己,她的眉头轻轻皱起来,语气比皱眉的动作更轻“本宫如今等到了那个人,兰主子呢”

    贺兰玉欢抬头看她,又好似只是透过她看向身后的佛像。她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李归月咬住下唇,她不知道贺兰玉欢的摇头是表示不会,抑或是不确定,但她也并不想再问。

    她只觉得十分奇怪,贺兰玉欢分明是跪在堂下,可她却在贺兰玉欢的眼神中,真真切切地瞧见了她凛然的高贵。这样的高贵令她有了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知书达理的贺兰玉欢,才是大明宫真正潇洒不羁的人。

    李归月双手一撑,从供桌上跳下来,裙摆将一个佛手扫下来,咕噜噜地滚到一旁,她却不置一眼,自顾自蹲到贺兰玉欢面前,抿着嘴,半晌才道“他能救你,我帮你去递信儿。”

    她将对贺兰玉欢的称呼从兰主子换做了你,提及李栖梧时,亦有无需明言的笃定,却不知她脑海中想的“他”,原本该是“她”。

    贺兰玉欢低下头想了想,仍旧是摇头“不必。”

    李归月眉头紧紧地锁起来,离得这样近,她分明瞧见贺兰玉欢的嘴唇毫无血色,惨淡得近乎苍白。

    贺兰玉欢心知她的焦急,却只提起嘴角安宁地微笑,轻声问她“公主因那人跪在此处时,是想她来,还是不来呢”

    李归月想了想,迟疑道“想她来,又怕她来。”

    贺兰玉欢缓慢地眨了眨眼,微笑道“我也是。”

    李归月胸腔轻轻一荡,窗外有窸窣的声响传来,仿佛是风声,又仿佛有被忽略的脚步。

    大明宫一夜无眠。

    李栖梧不知为何,睡得很不好,勉强撑着精神下了朝,歪在榻上闲闲翻着文书,眼下的乌青却愈发明显,她心里很有些惴惴的,正想令顾安陌四处探探,却听得连絮来报,说贺兰玉欢被太皇太后罚跪,一夜未归。

    李栖梧“噌”一下站起来,顾不得拂倒在地的公文,小靴也未来得及穿好,便令顾安陌领了一队人同她前往安寿殿。

    甬道里甚少见到摄政王不坐轿的时刻,宫人惶然跪了一路,李栖梧也顾不上什么,不多时便入了安寿殿,原本要往太皇太后的寝殿去,却脚下停住硬生生拐了个弯,径直往偏殿的佛堂处去。

    佛堂的宫人向来静谧,此刻被唬了一跳,恭谨地跪在绝尘骑后头,李栖梧沉着脸行至殿门前,等不得下人叩门,自个儿便袖手一推,将原本就不大牢靠的木门推了开。

    吱呀一声,门庭洞开,光线瓢泼似的涌进来,打在贺兰玉欢的素衣白裳上。

    李栖梧微喘着气,见贺兰玉欢垂顺的发丝在颈部弯曲,缓慢地转过来,足够她看见一小半白到近乎透明的侧脸。

    贺兰玉欢的视线在骤然放亮的光线中摇摇欲坠,模糊到瞧不清逆光的来人,只能看见她肩膀的曲线跟着呼吸声微微颤动,推门而入的袖口笼罩着悬浮的尘埃。

    面前是宝相庄严的佛像,身后是微微喘着气的红花少年,贺兰玉欢不胜力地虚合着眼睑,冷汗细细密密地从额头冒出,她吃力地抬头望了佛像一眼,而后转向光线进来的方向。

    李栖梧见她这个模样,心里一瞬间疼得不像话,慌忙欺身上前,一手扶着她的双肩,一手将顾安陌递来的披风裹住贺兰玉欢木肢一般不听使唤的小腿,而后左手搂住膝盖后侧,将她一打横抱了起来。

    将贺兰玉欢抱出佛堂时,李栖梧看向欲言又止的顾安陌,下颌轻轻一收,沉声道“同太皇太后说一声,人本王带走了。”

    顾安陌拱手称是,亲自前去正殿回禀,原本以为太皇太后会震怒,太皇太后却并未言语什么,只道声知道了,便倦倦然数着佛珠。

    待得顾安陌回身退下,数着佛珠的指头一下一下地慢了下来,而后抠在两个珠子的缝隙间,许久不再有动作。

    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看向窗外沙沙作响的梧桐叶子,遮天蔽日,势成参天。

    她想起从前在蜀郡礼佛时陪伴的那一个乖巧明媚的少女,想起初入宫时那一个恭敬年青的少年,想起万念俱灰时跪在牌位前,以无助哀戚的眼神望着她的那一位摄政王。

    不管她承认或不承认,权利的浸染若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渐渐显现,令当初一句话斟酌再三的她,如今也有底气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忤逆她。

    权欲总是如此,如梧桐一样蓊蓊郁郁地生长,盛极而衰,随后枝枯花谢,落叶归根,而后再迎来又一春的枝芽。

    太皇太后在自己同李栖梧的身上,头一次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这样的交替。

    同样枝繁叶茂的尚有宫廷另一端的两仪殿,范媚娘心有所感似的倚着窗棂看外头生机勃勃的凤凰花,昨日提醒李栖梧换衣的一句话刚出口,她便罕见地后了悔,只因她猛然发现,自己竟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同理心。

    这样的同理心掩盖住了本应有的冷漠或妒意,令她对贺兰玉欢的所作所为,有了零星的可以称之为感同身受的东西。

    她因这样的情感而隐忧,甚至有一些不愿承认的恐惧。

    她轻轻蹙着眉头,将头靠在胳膊上,自语般呢喃道“你敢吗”

    她不知自己在问谁,好似也不需要别人的回答,片刻便低低笑了,轻叹道“我不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