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修真小说 > 讨欢(GL) > 第176章 (一百七十六)
    天色将亮未亮时最可怖,似冲破,又似吞噬,白昼从黑暗的牢笼中挣脱出来,将所有未尽之事摆到太阳底下。人们仓皇地收敛放逐的情绪,在永不迟来的日出中将新鲜事变作陈年事,将陈年事装作新鲜事。

    两仪殿从未有过新鲜事。

    范媚娘坐在圆桌旁,桌上仅有一个红木座错金银螭纹夔身铜熏香炉,炉盖上方一个白玉雕的凤首,她将它拎起来,又“咯噔”一声砸下去,手在空气中顿了顿,复又拎起来。

    刺耳的声响在两仪殿重复了半个时辰,令廊边院角的青竹都噤若寒蝉。在“哐当”一声又砸下后,范媚娘瞧见了推门而入的李栖梧。

    李栖梧鲜少这样狼狈,发髻松得似成熟的油桃,碎发别在耳后,袖口仍旧习惯性地挽起来,小臂上有马鞭不经意甩到的红痕,衣角处洒水一样遍布泥点子。

    范媚娘以眼角望了她一会子,而后复又转过头看向摇晃的烛火,李栖梧定定盯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忽而拉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她在范媚娘眉间细瘦的褶皱里发现了她罕见的愤怒,她原本应当愉悦,可心却不受控制地阵痛起来。

    “原来你也会难过。”原来范媚娘瞧见心上人用身体与她交锋,也会露出失落得像个普通人的神情。

    李栖梧坐到她旁边,不知范媚娘自服毒草折损身子来逼迫她时,自己的表情是否比范媚娘更难看些。

    范媚娘垂头望着手心儿里的凤首,桀骜不驯不可一世,似极了自己从前披荆斩棘的模样,可如今瞧起来却有些扎眼,她将无名指抬起来,掩住凤凰睥睨天下的眼神,想了想,又将它展露了出来。

    她头一回在李栖梧这里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感,这样的挫败感并不源自于李栖梧,而源自于一个叫爱情的玩意儿。她猛然发觉,长久以来的创伤终究给她带来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她丧失了正常爱人的能力。

    她惧怕一切未知的、不可掌控的东西,她本能地想要扼杀所有不安全的可能性,自她预感到不安全来自于李栖梧时,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折损她,令她毫无威胁,才敢试探着伸出将自己交给她的手。

    然而在李栖梧对她予取予求时,李栖梧在她身下婉转承欢时,她渐渐地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武昭的影子。

    她的控制欲完完整整地承袭了武昭,蛰伏在她凉薄的血液里,无声无息地渗透。

    “你这段时日出奇地温顺乖巧,为何”李栖梧的嗓音在殿内响起,打破了范媚娘的沉默。

    范媚娘抬眼看她,烛火打在她脸上,似在她脸上刻画出细长的伤痕,自眼部划下来,延伸到嘴角。

    李栖梧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只自顾自地肯定道“你在争取我。”

    范媚娘终于出了声,她将炉盖搁下,道“是。”

    李栖梧笑了一下,看向她“你在争取我的感情呢还是争取我的政治筹码”

    未等范媚娘开口,她又转回了头,略略将下巴抬了抬,以耷拉着眼皮的方式遮掩情绪“若是我的感情,你用不着争,也不屑于,是吗”

    范媚娘以手捂住香炉,雾气自指缝间歪歪扭扭地泄露出来,她将它放开,站起身来往寝室内走。

    她的默认似一把淬了毒的刀,横七竖八地砍在李栖梧心上,原来心痛是一种不受控的生理反应,似被人攥紧了心尖,挤出粘腻的汁液。李栖梧痛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只能仓促地笑了笑,轻声说“范媚娘,我在你心里,从来就比不过高位。”

    范媚娘停了下来,肩背的线条在大殿中若隐若现,她抬了抬头,发尾随着动作延伸至腰下,像她极力克制却仍旧探出框架的情感。她侧过头,反问她“那么你呢你保持中立平衡两端。我又何曾是你义无反顾的那一个”

    她的语气里有强权者不应当的脆弱,尽管她飞快地将其收拾好。她同李栖梧的感情里,她站在天平的一端,另一端是李栖梧的责任、道义、对贺兰玉欢的承诺、对李氏王朝的忠诚,它们时上时下,等待李栖梧的衡量与取舍。若她是旁的女人,能以一己之力制衡,便该心满意足了,但多么可惜,她不是。

    范媚娘的一生,从未被人坚定选择过,她憎极了被人权衡的过程,也怕极了最终被牺牲。

    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不被人选择,若要陷入被动,她宁可当先舍弃。范媚娘将视线收回,望着自己镶金戴玉的锦鞋,嘴边的纹路轻轻一动,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我试过。”长久的沉默后,后头传来一声穿云过月的嗓子。李栖梧站起身来,望着她孤傲的身影,将前所未有的软弱藏到哽咽的语调里“为了你,我试过。”

    她的这一声打在范媚娘的脊背上,令她猝不及防地一颤,她听见了李栖梧抽动鼻翼的声响,听见了她深入骨髓的无助,听见了她对她恨不得饮毛茹血的爱情。

    她何曾没试过呢她每日都像孤军作战的小兵,睁眼同自己打气,说要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翻过这座山,淌过这条河,就能达到范媚娘的城池,就能将怀里一路收集的珍宝给她看。可是她翻过了重重山,踏平了条条河,仍旧到不了范媚娘的心。

    她望着衣衫褴褛的自己,终于意识到并不是自己不够努力,而是范媚娘将自己的心摆得太远了,从未给过她攻占城池的机会。

    甚至,她连一点点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她。

    “可是,你为何要提醒我呢”李栖梧一步步地走近她,走到她身后,望着她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身影。她爱她爱到如此地步,爱到自己可以当做蓬莱山的白雪下面从来没有掩埋尸骨,依然蒙住眼睛吻她。

    她伸手,轻轻地握住范媚娘冰凉的手腕,在她青紫色的血管之间来回抚摸,她望着自己的动作,轻声说“紫檀被绑住那日,我瞧着她身上的绳索,你猜我想起了什么”

    她成日成日地做梦,醒来总也止不住想吐,她想起了张青自尽前抛给他的璎珞,想起了绝尘骑身染黄沙静默赴死时扭曲又坚毅的姿势,她同范媚娘的结局自一开始便由尸骨书写,她竟然还天真地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从前她逼迫她身后的绝尘骑,如今她斩断她身旁的苏紫檀,她的心狠手辣从来都没变过,无论她爱她还是不爱她,都要她做一个孤家寡人。

    她缩着眼角抖动胸腔笑起来,拇指牢牢按住范媚娘手腕上的经络,她的眼泪沾染在睫毛上,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连眼泪也背弃了她。她轻呼一口气说“就如同你忘不掉你千疮百孔的过往,我也忘不掉。”

    她拉着范媚娘的手,掌心转了一圈,用审视的姿态瞧她这双漂亮的手,呢喃的语气轻柔得似在床笫之间“若我有一日同你的皇位走到对立面,你会如何做呢”

    她咬着牙,将范媚娘一把拉过来,强迫她同她对视,而后在她皱眉的神情中缓慢地将她的手指拉上来,点住自己的眉心。她用范媚娘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自己的眉间,同从前范媚娘射杀李长治的地方重合。她问她“你的箭,会射向我这里”

    她引导范媚娘的手指逐渐往下,停在她左胸上,杂乱而濡湿的呼吸从口腔中冲出来“还是这里呢”

    她想要嘶吼,想要叫嚷,想要像个泼妇一样不顾形象地哭闹,最终却只是像破布一样动了动肩膀,紧紧攥住了范媚娘的手。

    “范媚娘,”她支离破碎地张了张口,残酷地指出了她和范媚娘之间缺失的是什么,“信任这种能力,你没有。而我如今,也没有。”

    她将范媚娘的手扣在她胸口,泪盈于睫,惨淡一笑。

    “拜你所赐。”

    范媚娘望着李栖梧,方才手的阴影掠过她俊美的脸庞,将她原本的光华变得喑哑暗淡,她从前眉似远山,唇似春花,如今眉似横批国事的石墨,唇似提玺盖印的朱砂,她从阳光明媚的自然山水中走来,走向森严壁垒的万人之上。可她还是如此天真,她明明比任何人都知晓如今的她们退无可退,争权是她们的不归路,也是她们的保命符。

    这条路,她走得满腹辛酸,走得筋疲力尽,舍弃了七情六欲,赌上了全副身家,一旦不走了,她便一无所有。

    范媚娘将被李栖梧攥红的手挣脱出来,轻柔而决然地覆盖住她的脸颊,她到底是发现了李栖梧的变化,从前她哭泣会先红了鼻头,再红了眼眶,如今她的哀伤到底像个宫里人,哪怕眼泪在边缘摇摇欲坠,鼻头和眼眶也不再有年轻气盛的色彩。

    “并非拜我所赐。”范媚娘将她未落的眼泪抹干净,收回手,握在掌心里,转头往床榻边走,嗓音疲惫“当初你保不住绝尘骑,如今你能保住苏紫檀,为何”

    她望向外头即将出现的朝阳,万丈霞光即将破云而出“你同芸娘承诺,往后会有女子科举,又是自何而来的底气呢”

    她的笑容孤独而脆弱,却并未停止说下去“是权力。”她走过层层叠叠的帷幕,好像迅速走过了她的年轻、成熟和苍老“你享受权力带给你的光泽,却无力承受它投射的阴影,阿梧。”

    权力从来都不是可以被定义好坏的东西,它是高悬的明日,光芒同黑暗一体两面,同生同长。

    她在床榻前停下,膝盖轻轻地磕碰住木雕的梧桐,又摩擦至上头的孤凤,这孤凤笼罩在权力的阴影下十数年,她回不了头,也无法再重新再以李栖梧奢望的干净清白来洗刷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翻滚着先帝的肆虐,武昭的折辱,父亲的阴谋,统统以徒劳无功的姿态被拍打下去,她的心脏就是以这些构成的,她不敢给李栖梧瞧,她尽力掏了掏,也没有一丁点儿美好的东西。

    范媚娘在床榻上侧卧而下,闭上略略发烫的双眼,以大氅将自己从头至尾覆盖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