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修真小说 > 高嫁 > 第 24 章
    宋宜是在春分时节回的府, 回府不过六七日, 饶是太医领了圣意悉心照料,梅姝懿却仍是在二月底早早产下一子,好在母子平安,阖府上下见了新生曙光, 一扫阴霾。

    梅姝懿在月子中, 宋宜不便日日见她, 自己也插不上手,只好托了婆子悉心照料。宋珏日日陪着,宋珩又还在病榻上将养着, 预备宴请百官的大事则交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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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要紧的事却没忘。

    寒食那日,她寅时便起了身, 她不愿用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娥, 于是重新选了几个机灵点的丫鬟, 灵芝不在,她也不喜不熟的人伺候在外间, 丫鬟只好一律候在旁的居室。

    隔壁屋里的婢子瞧见她房里点了灯, 麻溜起身赶过来时, 她已随意绾了个素髻, 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木簪, 斜斜插入髻中。

    侍女端水给她净了面, 宋宜未施粉黛,穿得也素净, 吩咐她备了身新衣裳带上,从角门悄悄出了府。

    城门方才打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已迅疾出了城。马车经官道驶入山道,宋宜掩下不适,掀起帘子往外望。并不是想象中的山峦叠翠,入目只是一片荒凉的小土坡,上边杂草丛生,间或黄土。

    一旁的丫鬟瞧着,递给她一个小手炉,“县主体寒,虽入了春,也将息着身子。”

    宋宜却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马车停靠在山脚下,宋宜不叫丫鬟跟着,只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一个时辰后再回此地接她。

    她一人爬上了这小土坡北面,这是帝京外的乱葬岗,遍地怨魂,寒气侵体,生灵勿入。

    水南山北谓之阴,这是天威,纵是死,那也是永世不得见光。

    山间起了风,她将斗篷裹紧了些,从上往下看那个大土坑。

    上边零零星星地盖着些薄土,天虽还发着寒,却仍能闻到那股幽幽的腐味。宋宜忍下不适,去寻新迹,土坑边沿隐隐染着新血。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素花,别在发间,对着那堆被黄土虚掩着的新骨缓缓跪了下去。

    那其中的某一具尸骨,是她的舅舅。

    晋王被俘,天子震怒,晋州府从上至下,从晋王至八品小官,连同亲眷,无一例外,处以极刑,残破尸身被扔入乱葬岗。

    死后被扔入乱葬岗的大逆不道之人,不许亲友祭拜,更不许亲人敛尸。

    宋宜来时,并不敢带祭拜之物,她只得对着那小土坑,缓缓磕了个响头。

    定阳王与晋王素来不大亲近,这在朝中不是秘辛。她母亲尚在时,宋嘉平尚会顾念妻子的心思,但等故人离去,他便彻底同晋州府斩断了这层联系。

    宋宜仔细想了想,她上次见她这位舅舅,大抵在七年前。

    母亲带她回晋州府探亲,晋王留了长须,见了她,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被胡子扎得疼,转头向娘亲求救,晋王却不肯放她下来,反倒是故意拿胡茬扎她脸,还乐呵呵地笑“咱们宜丫头真是越来越像个小美人了。”

    那般可亲的舅舅,后来也成了那个会拿她命要挟她爹的人。

    而她再和善不过的爹爹,终究是亲手将爱妻的兄长送上了断头台。

    宋宜有一瞬的失神,她想,到底为何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她起了身,拍了拍膝上的黄土,转身往回走。她方转身,小土坡后转过来一人,那人不妨有人在此,避之不及,群青色的袍子便撞入了她的眼帘。

    她抬眼,是沈度。

    他未像往日一般着深青色朝服,一件群青色的祥云纹袍子将他整个人衬得又挺拔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着常服的他,她愣了愣,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微微屈了膝,向他稍行了半礼,“大人别来无恙”

    宋宜今日着茶白衫子,外罩一件同色斗篷,未施粉黛的脸隐在斗篷风帽之下,显出几分病态的煞白来。

    沈度目光落在她膝上,那里黄土未净,他复又看向她的脸,半晌,轻声道“无恙。”

    宋宜颔首,“既如此,大人珍重,文嘉就先行一步了。”

    宋宜朝他走近几步,想从他身侧绕过,沈度却道“县主聪慧,不该在此刻为如此大不韪之事。”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方能不愧为人。”宋宜低声道,“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饶过文嘉这一次。文嘉不敢不臣,可也不敢愧对已故之母。”

    沈度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前一步之外,他垂眼看她,忽地伸手将她发间那朵素花取了下来,“宋宜,我记得你上次告诉过我,不敢再犯。”

    宋宜被他这唐突之举吓到,往后退开一步,心也微微跳快了几分,她平复下心情,镇静道“大人如今礼数越发不周全了。”

    沈度将那朵花捻碎了,花瓣碎屑自他指间簌簌而下,他看向身前丈余深坑,那里尸骨重叠,枯骨之上添白骨,白骨之上再添新血,他似是不忍,微微闭了眼,沉声道“宋宜,若今日撞见你的,是宫里的人呢”

    宫里的人,自然不是东宫便是宣室殿那位,无一好惹。

    宋宜微微张了张唇,强行辩解道“宫中之人无事怎会来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县主是又忘了许林了”沈度唇边带些许笑意,似是故意要看她难堪,“当日下官已告知过县主,定阳王府一日不倒,四周的眼线便一日不会少。”

    宋宜心下悔恨自己大意,只道是宋珏亲自把关,府上之人应当无需忧心,却忘了府外何处不可藏奸,嘴上却还强自犟着“如此说来,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难不成也是其中之一”

    她目光扫过他眉眼,他眼角微微上翘,从前竟没注意到,居然是双桃花眼。

    她突然不想再去追究他出现在此地的缘由,提脚欲走,却听到沈度答了她方才的问话“和同僚出城踏青,在山脚偶见定阳王府的车马。”

    她今日所乘马车再朴素不过,若非盘问,断查不出其中干系。她心下明白他必是在随口打诳语,想问个究竟,沈度已先出了声“于是上来看看,县主是不是又在自寻死路。”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打趣的意味,可偏偏语气却十分认真。

    宋宜略一犹疑,实在生不出和他开玩笑的心思,也不想揭穿他的谎言,于是坦然道“人之常情,大人高抬贵手。”

    她说完就走,连礼数也顾不得,从他身侧径直绕了过去,又听到那人唤她“宋宜。”

    她顿住脚步,那人似是转了身,连声音都近了几分,他道“你今日不来,对不起你母亲。可你今日来了,又对得起你尚在北郡的父亲吗以命搏来的万千战功,抵不过上面一句不信,王爷孤身一人,要护阖府周全,实数不易。令堂泉下有知,定不会怪罪王爷。”

    “你同宋珩,都勿要再任性了。”

    他这话似兄长谆谆教诲,宋宜鼻尖微微发酸,转身冲他福了福,“谢大人挂怀,文嘉谨记在心。日后若是再犯,大人不必留情。”

    沈度低笑出声“御史只管纠察百官,县主若未涉案,也轮不到下官留情与否。”

    “宋宜,人这一生,得往前看。”沈度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清晨寒凉,县主身子虚,还请早日回府罢。”

    宋宜应下,转身往回走,走出去不过两步,她听到沈度的声音“那晚在北衙,下官出言不逊,还请县主勿怪。”

    “大人是为文嘉好,若圣上知道定阳王府与东宫私下有染,当日不定怎么收场呢。”宋宜低低一笑,笑声穿过山间晨雾,尾音亦微微上扬了几分,送入他耳中,惹得他心有几分痒,“当日是文嘉愚钝,错怪了大人。”

    宋宜转了今日第二次身,冲他行了个大礼,“大人当日舍命相助,于定阳王府,深恩难报。宋宜代阖府上下,谢过大人。”

    她说完不再停留,径直往来路走去。沈度注视着她的背影,纵然在春日里还裹着厚厚的斗篷,但身形终究是娇小的。隔着远远望去,小小一只,像极了一只雀儿,欢欣时啄上旁人两口取乐,只可惜是养在笼子里的,不开心时,只能蜷起身子,躲在角落里独自发闷。

    他再一望,那抹茶白色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土坡之后。

    土坡之上,枯草未腐,新叶已生,其色青青。

    他这才望向那荒凉破败的小土坑,其上虚掩的黄土掩住了视线,枯骨千百具,十四年前的尸骨又能去何处寻

    他虽替亡父修了座衣冠冢,但入京之后,还是习惯在寒食之日来到此处,尝一遍当日凄凉。

    他在土坡旁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折返。马儿疾驰,驶出去几里路,远远看见候在路旁的车马。

    宋宜从马车上下来,已经换了身衣裳,想来是府上才添新丁,怕将晦气带回府上。

    沈度吁了马,宋宜立在马下,仰头望他,“方才忘记同大人道个谢,故在此处候着大人。那只镯子乃家母旧物,意义不同,大人手下留情,定是要当面向大人道个谢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旧物”沈度未下马,咂摸着这词,忽然问,“那日在县主房中搜出的半枚碎玉,县主也称是令堂旧物,怎不见县主亲自来讨要一番”

    宋宜微怔,自她记事起,那碎玉便伴在她身侧,她明知那是宋嘉平给她的物什,而非她母亲之物,那日却不知为何随口撒了这么一个谎。但到底不知此物有何珍惜之处,后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身陷囹圄脱不得身,早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此番听沈度如此发问,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答,她抿了抿唇,终于找到个理由搪塞,沈度却先一步开了口“县主既然只讨过这镯子,下官自然也只需归还此物。至于他物,圣上新的赏赐已下,定阳王府不缺金玉,县主不必挂怀。”

    这般好意令宋宜很是受用,宋宜微微屈了膝,仰面朝他绽开一个笑容,“三月廿八,定阳王府宴请百官,还请大人务必赏脸一顾。”

    沈度同她拱了拱手,“自然。”

    沈度打马去了,宋宜立在原地许久未动,摊开手来,掌间是方才被他捻碎的那朵花的碎屑。

    山间起了风,那碎屑被风吹散,宋宜伸手去抓,未能抓住分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