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朱砂碧玉佩 > 第83章 悲天悯人
    陇海铁路线上,西行的列车刚刚驶离郑州火车站。

    段成钰端着水壶,随着车厢左右晃动。走道本就很狭窄,今天的这趟列车更是拥挤。硬座车厢坐的满满的。还有一些客人只有站票,他们坐在包袱上,或是席地而坐。

    成钰仔细的绕开一个又一个地上的障碍物。人们都在抱怨同一件事,这一趟火车的硬座普通旅客,全部被集中到了前面几节车厢。后面拖挂的车厢,要集中运送灾民。

    水壶里是刚刚接的滚烫的水。用棉布做的套子装着,壶口有一些漏水。成钰尽量保持平稳,总算走到了卧铺车厢门口。

    他们这一次从北平回来,还算幸运。这次列车有一节硬卧车厢,票价高的令人咂舌,但成钰没有任何犹豫,就买下了两张票。事实证明,她的决定很英明。

    卧铺车厢里要安静的多。客人们有的在收拾床铺,有的在看书看报,即使交谈,也是压低声音。

    摇摇晃晃走到自己的卧铺前,项家麒没有躺下,他穿了灰色的夹袄,扣子解开着,靠在床铺里侧,合眼休息。

    那人闭着眼,脸色蜡黄,眼睑微微浮肿,眼底是淡灰色的。

    “水打回来了,喝口热水,压一压?”成钰坐在他身旁,放下水壶,拿出搪瓷的杯子,倒出些热水来。

    项家麒睁开眼,弯弯嘴角,接过杯子,勉强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

    段成钰拉过他的手,盛夏八月,他的指尖却触手生寒,手心里是粘腻的冰冷。

    成钰在他的手腕上找到合谷穴,一下下的按揉。

    项家麒仍是靠回墙上,无声的吞咽了几下。手下搂过成钰,示意她也坐舒服了。

    车厢里很热,窗子被对面的客人打开了,可是窗外的风也是干热的。吹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成钰瞥见对面的客人在午睡,趁机把手伸进项家麒后背的衣服间。他里面的白布褂子,几乎已经湿透了。

    “把外衣脱了吧?你这可能是中暑了。”成钰一面给他按压后背上的脾俞穴,一面劝。

    项家麒勉强睁眼,用手掀起衣襟扇了扇,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脱掉外衣,想到里面缝的几幅字画,特别是李白的一幅“上阳台帖”,犹豫了两秒,还是摇头。

    成钰再次攀上来,在他耳边说:“衣服里浸了汗也不好。交给我!你还信不过吗?”一面说,一面自己动手,帮他扯掉衣袖。

    脱掉外衣,项家麒才意识到自己里外三层的汗。他微微觉出了一丝凉风。只是胃里还是翻江倒海。心里也是不上不下的难受。

    他抬头看了看车厢远处的卫生间,犹豫着是不是要过去,见门口站着两位太太在排队,还是放弃。

    “朱儿,我去外面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他下床,踩上布鞋说道。

    他们所在的车厢在列车的最前面。与火车头连接的地方,有几尺见方的露天平台。

    成钰虽是不放心他自己,可是头顶上有要紧的行李,衣服里字画也是大意不得。她只能让他自己去。

    项家麒慢悠悠的端起水杯,穿好鞋,走到车厢的最前面。

    推开那道紧闭的铁门,风猛的扑面而来。他回身关好门,站在狭小的平台上,脚下是高速后退的铁轨。头顶的火车头一下下喷着灰黑色的浓烟,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项家麒深吸了两口混合着煤烟的热气,靠在栏杆上,用拇指和食指掐着眉间。闭上酸涩的双眼。

    昨晚几乎整夜没合眼。这一次从北平回来,还是住在以往他们落脚的饭店,只是这一次,饭店外,大街上,到处都是乞讨的流民。郑州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一次的□□。去年的旱灾,紧接着是今年的蝗灾,河北、河南,很多地方颗粒无收。灾民从河南各地汇集到郑州,但是这里一样无粮可讨,只能继续西行。

    火车经过一处弯道,项家麒睁开眼,用手扶住门口的黑色铁栏杆。他右手还端着水杯,眼见着杯里的水有些倾斜,头晕得愈发厉害。

    胃里一收一缩,他有点直不起腰来。把水杯放在地上,认命似的两手抓住栏杆,探身到车外,费力的呕吐起来。他早上出门前就不舒服,没吃什么,只是呕出几口水来。

    项家麒靠在车门上使劲喘息,闭着眼,让热风包围着自己,鼻子里充斥着煤灰的味道,等待着胃里的风浪止息。

    再睁眼时,火车已经转过了弯道,来到了河流的另一侧,恢复了平稳。河道里一片干涸,土地皲裂成一个个诡异的符号,河岸上高高的蒿草,都是枯黄的颜色。

    远处的河对岸,烈日下,是一队队黑点在行进。项家麒甩了甩头,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那队列像是人影,但是为什么会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边?

    随着火车行近,项家麒终于确定了,那是一只逃难的队伍,有赶着牲口、坐着驴的,还有驾着独轮车的,但大多数是步行的男女老幼。从河南各地汇集的灾民,沿着陇海铁路,徒步而行,想要找到有口粮的落脚点。

    火车开始减速,前面是一个简陋的车站,应该是要停车了。

    项家麒弯腰拾起水杯,漱了口,把杯子里余下的水泼出去,拉开车门回到车厢里。

    车子进站,所有客人都在看着站台上的情景,窃窃私语。

    项家麒来到窗边,成钰也在探身看着窗外。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项家麒不由得抓紧了身前的木质方桌。

    窗外的站台上,黑压压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们。大家都抬头,举起手,把仅有的包袱举过头顶。有的人自己挤不过来,就托起孩子,试图从窗口把孩子塞进车厢。

    卧铺车厢门口有人把守,灾民上不来,大家都把窗户关得严严的。但尖叫声、呵斥声,隔着玻璃,也能一下下敲打人的神经。

    车厢里,和站台上,是无声的两个世界。卧铺车厢的客人,更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电影。只是这电影不是花前月下,不是家长里短。这电影里,演的是□□裸的你死我活,原始的硝云弹雨。

    车子再次启动,呼啸着甩下站台上失望至极的人群,车厢里仍是一片寂静。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保持着沉默,似乎刚才那一幕真的只是虚无的,未曾发生过的。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受到影响。

    项家麒怔忪的坐在床铺上,成钰也没有开口,眼前都还是那些灾民们灰黑色绝望的脸。

    “朱儿,我去前面看看。等我。”项家麒站起身,要往列车后面的车厢去。

    “从璧哥哥,干什么去?你好点没?”成钰急着起身,抓住他的手。

    “就去看看,很快回来。”他笑笑,捏了一下成钰的手。这一会儿,他感觉好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是感觉不能在这里坐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项家麒顺着狭窄的过道前行,穿过一个又一个车厢。那一道道铁门,像是有魔法似的,开门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从寂静的卧铺车厢,到拥挤的软座车厢,再往后走,硬座车厢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的灾民。这里已经没有座位的区分,椅背上、座椅下面、过道上,每一寸空间都被利用了。空气里弥漫着腐臭的味道。

    项家麒手脚并用,跨过一个又一个人,在又一次拉开车厢尽头的门时,他仰头愣住了。

    这里与车头的那个平台一样,是露天的,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士兵把守。平台的后面,是一节节类似铁皮盒子的火车箱。车厢上没有窗户,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是车厢的顶部,侧面的铁梯子上,到处都爬满了人。一个个面目不清、衣衫褴褛的人。

    “先生,后面不能过去了,请您回去吧!”那士兵见项家麒白白净净,衣衫齐整,客气的说道。

    项家麒抬起手,指了指面前的车厢,艰涩的问:“请问,这后面,都是灾民吗?”

    “可不是,这列车为了运灾民,临时拖挂了这种车厢,里面全挤满了,要不车顶上都是人呢。”士兵叹口气说:“每次都有人从顶上掉下来,可是……这多少也有些希望,总比留下饿死强。”

    项家麒嘴张了张,却不知要说什么。此时列车转弯,后面的车厢蜿蜒,可以看到侧面了。每个车厢上都有几个两尺见方的空洞,没有玻璃,里面的人探出身子来,安静着、麻木的看着远方。

    脚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项家麒低头,才发现平台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带着头巾的女人。她的脸太脏,头巾遮住半个脸,看不出年纪。只听她喃喃的说:“二娃,再吃一口吧!”

    女人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她手里拿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正往孩子嘴里塞。

    项家麒老家是河南项城,他听得出这是老家的口音。往孩子脸上看去,他的呼吸凝滞了。只见那是一张灰色的小脸,嘴微微张着,眼白翻着,那是一个死去的孩子。

    “别喂啦,都凉了。赶紧扔下去吧!”士兵摇摇头,冲着那女人说道。接着又转头对项家麒说:“哎,本来以为不上前线,不会见那么多死人,结果,这饿的都吃树皮了,一路上,天天见死人,真晦气。”

    项家麒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喃喃自语的母亲。鼻子、眼睛,都控制不住的酸涩。

    远处的车厢拐了一个急弯,一个黑影从车顶上划出一个抛物线,周围一片惊呼。

    “得,又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身旁的士兵说道。那母亲还是试着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孩子嘴里,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项家麒觉得浑身是麻木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什么时候拉开车门回到车厢里。他不能再看那孩子青灰的脸,必须要逃走。

    浑浑噩噩的跨过人们往回走。经过五号硬卧车厢时,一扇窗户前,围拢了很多人。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

    项家麒站住,车窗边的四方桌子上,躺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他身旁一个带眼镜的人,正查看孩子的小腿。

    “宋大夫,孩子发烧好几天了,今天突然醒不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男孩身旁一个女人带着泪水恳求。

    “这伤口怎么弄的”戴着眼镜的大夫问孩子的妈妈。

    “逃难的路上,半夜里,摔到沟里了。”

    医生用镊子夹起酒精棉为伤口消了毒。抬起头,用手臂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没伤到骨头,可是包的布太脏了,天气又热,感染了。”他手下用纱布包扎着伤口,摇头道:“没有治感染的药,只能看这孩子的命了。挺过明晚,到了西安,就还有希望。只是……这腿,可能保不住了。”

    孩子的母亲听了,嚎啕大哭,抱住医生的手臂喊道:“大夫,您总有办法的对不对?怎么摔破点皮肉,这腿就保不住了。”

    医生的手被箍住,没办法继续包扎,有些烦躁的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这伤口都长蛆了,还想保住腿?”

    孩子的母亲听了,干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几乎哭被过气去。

    “大夫,我有药。您等一等!”一旁站着的项家麒伸出手说道。

    那医生听了一愣,接着苦笑道:“这位先生,您的好意我领了,可是一般的药根本没用。”

    “我有抗生素。”项家麒直直的盯着戴眼镜的医生,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医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盘尼西林?”他不确定的问。

    项家麒肯定的点点头:“您稍等一下,我去取了就来。”

    “若是真的,那这孩子,可真是命大了。”医生低声嘟哝了一句。

    此时项家麒已经转身,艰难的跨过人群,往车厢尽头走去。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长。项家麒一边走,一边感受到后背的汗水,顺着脊背留下来。他耳边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周围的声音渐渐的离自己很远,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明明灭灭。

    走到一间卫生间前,他突然觉得一股热流要从口里冲出口。跌跌撞撞的冲进肮脏的卫生间,伏在黄铜水盆上,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只是脑中还记着,那孩子在等着他的药。拧开水龙头,里面流出的水是温热的。太阳太猛,把水管里的水晒得有了温度。他用这不清爽的水反复拍打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的眼前能聚焦。

    出了卫生间,眼前的车厢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稀薄。就在他觉得已经没有力气挪步时,一只温热的手撑住了他的手臂。

    “从璧哥哥,怎么了?”段成钰被眼前项家麒的脸色吓住了。他的眼神迷蒙,嘴唇上一丝血色都没有。额头和衣襟都是湿的。

    见那人无力答话,成钰干脆撑住他的腰,把他架回床上。

    项家麒瘫倒在床铺上时,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他靠在成钰怀里,勉强喝了口水,艰难却急切的开口:“朱儿,药呢?盘尼西林,还有阿司匹林。”

    成钰不明所以,抬头看看头顶上的皮箱。那里是有半箱西药。他们这次回到后海的家时,已经静静等在家里的救命药。

    沈依和三哥,托人辗转从上海带来了这个箱子。她知道上海租界已经沦陷,家人虽暂时安全,但前途无法预料。成钰见到这个箱子,和里面三哥报平安的信时,偷偷抹了半宿眼泪。

    “从璧哥哥,你要吃药吗?怎么要盘尼西林?”成钰搂紧了虚弱的人,不安的问。

    “不是给我,帮我,送到五号车厢,给一个姓宋的医生,快去。”

    成钰还是不明白,但是看他如此焦急的表情,预感到是人命关天的事。

    她凝神想了想,扶着那人躺好,帮他又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起身道:“那你躺一下,我去去就回。”

    拿着那两盒药,段成钰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宋医生。一车厢难民里,很明显那个戴眼镜包扎伤口的人就是医生。看着桌子上昏迷不醒的孩子,成钰也立刻明白了项家麒的用意。

    宋医生直到看见成钰手里白色药盒上的英文,都不敢相信这一对萍水相逢的夫妻,会如此慷慨。战争时期,说这药比金子还贵,一点都不夸张。

    “您确定要把这药给这个孩子吗?”宋医生最后一次和成钰确认。

    成钰看看孩子那烧的通红的脸,又看看他腿上厚厚的纱布,肯定的点头:“只要这药真的能救人,您就放心用。这也是我先生的意思,他本想自己过来,可是不太舒服,只能由我代劳。”

    宋医生闪烁的镜片后,是一双微微发红的眼镜,他已经在这辆接灾民的火车上忙碌了整天,眼前发生的每一幕都让他深感绝望。此时此刻,才终于看到了些希望。他想说道谢的话,又觉得任何话都是苍白的。

    空着手回到车厢,段成钰看到蜷缩在床上那苍白的人,喉咙里一阵阵发紧。

    她搓热刚洗干净的双手,探进他怀里,摸到凹陷下去的腹部,找到中脘穴,轻轻帮他按揉着。

    “从璧哥哥,药送过去了。”

    “嗯……”那人轻哼一声,缓缓睁眼,看向成钰。那漆黑的眸子里有凄凉的水光。

    “朱儿……”他低声唤她。

    “哎,我在呢。药给孩子了。你好些吗?”

    “你说………我过去,是不是太混帐了?”

    成钰摸着他冰凉的手,急急的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项家麒想要坐起来,头晕得厉害,用胳膊挡住眼睛说:“我过去,锦衣玉食,一心想着古董,为了字画,一掷千金。可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于国于民,都有什么用?”

    成钰手下一滞,心被紧紧攥住。她看到难民的景象,何尝不伤心难过,可是她没想到,此情此景,让项家麒对自己一直坚守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她沉吟半晌,才哽咽着再次开口:“我知道,谁见到这种情形不伤心。可是,从璧哥哥,这并不是你的错。”她轻柔的捏着项家麒的指尖,看向窗外说:“还记得巴黎的日子吗?那时候你说,要让咱们的孩子们,在自己的国家就可以欣赏到老祖宗的瑰宝。我们的国家确实积弱,我们的百姓食不果腹。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们的人民也会像欧洲人、法国人一样,吃上面包,有牛奶喝,有肉吃。到时候,他们会理解你的努力。从璧哥哥,你不是混帐,你的境界,只是比别人更高远罢了。无论如何,不要怀疑自己,不要放弃你的毕生所爱。忧国爱民,每个人要有不同的方法。总有一天,会有人感谢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