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陆正华在南太平洋买了个岛，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生前在美国做拍卖行，生意规模不小，每年进账少说大几千万美金，完全负担得起这份开销。
但一座南太平洋靠近新西兰的岛屿，估价大概在四百万美金，被这遗嘱上的神来一笔，就划给了素未谋面的侄子。
要财大气粗也该有个明确的方向，为什么单单是陆少唐呢
在座其余三人，都不自觉地看向受赠人，陆少唐比谁都懵，直接问“什么”
“遗嘱的内容就是这样。”厉戎收回眼神，把打印纸拢在一起，对齐放好，“如果在后续手续上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在工作日给我电话。”
这句是对着陆焱说的，陆焱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你了，厉。”
“小姑要送我一座岛”陆少唐百思不得其解，坐在原地皱了半天眉头，把问题隔空抛给陆焱，“为什么不留给你”
这问题可问得真好。陆焱想。
“我也不知道，”陆焱耸肩道，“她也特别向我交代过这一项她说，是你们说好的。”
陆少唐“说好的”他姑姑可能病得有点糊涂了
二十年都没见过的人，上哪儿去来一个虚空说好
陆焱还是笑着“她是这样讲的。”
厉戎浅浅看了两人一眼，把遗嘱双手递给陆荣远，起身道“那我先告辞了。”
“我送你。”陆焱颔首。
陆少唐本来想跟出去，心里又担心爷爷，两相权衡，只对着厉戎挤出个微笑来“改天再去找你。”
厉戎沉默一瞬，认真道“好。”
对上厉戎深黑色的瞳孔，陆少唐纷乱的情绪忽然莫名就镇定下来。
只是改不了犯欠的毛病，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厉戎“”
方才三人的注意力都有一部分放在陆老爷子身上，毕竟陆老爷子才是这场合的话事人。
但交谈许久，谁也没把话头往沉默的老人身上引。
厉戎是不得不走，只好浅浅鞠了一躬“陆老多保重。”
陆荣远低低“嗯”了一声。
他自从知道小女儿要交还陆氏股份，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像一尊沉默而老旧雕像，瞬间落满尘灰。
布满皱纹的手指摸了摸白色的打印纸“辛苦你了。”
厉戎直起背脊“都是应该的。”
陆少唐好像有点耳熟。
陆焱也起身陪着厉戎出去了。
厉戎是开车来的，车就停在离别墅不远的小路边。小路边上竖着个牌子，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手写字可以停车。
遵纪守法的厉教授，这才把车停在了这儿。
陆焱送人送得远，一直送到车边。忽然问“你和少唐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么问”厉戎停下脚步。
“我今天去了博物馆，谈我母亲要求的的藏品捐赠，”陆焱靠在车边，淡淡道，“我看见你们了不过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到底进展到哪一步”
“与你无关，”厉戎神色不变，打开车门，“你想说什么”
“”
夜色里，陆焱的轮廓立体得近乎凌厉，遗传自陆正华的眉目冷眼看人时几乎带着几分煞气“陆家的一切我势在必得。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不动他。”
面子
厉戎坐进驾驶位，淡淡看着陆焱双手撑上车架“我劝你最好不要。”
“为什么”陆焱不怒反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个爱屋及乌的人你真要插手我和陆家之间的事”
“我不会，”厉戎同他视线相交，“有人会。”
陆荣远今天突闻噩耗，送走厉戎后不久，就自己回房间休息。
陆少唐几次想跟进去，都拿捏不好现在是不是该先让老爷子一个人呆着。
原本亲情是门必修课，人人都要学，亲人之间应该如何相处，和父母相处二十年也总该学会了。
奈何陆少唐家两位老师都是教体育的，跨行教学久了，学生不及格也正常。
好在陆少唐擅长交白卷索性回了二楼自己常住的客房，先把带来的衣服物品该挂的挂起来，该摆的都摆好。
这才去敲了敲陆荣远的门，送进去老爷子每晚要吃的降压药。
全忙活完已经快九点，陆少唐仰面躺在床上，长长舒了口气。
疲惫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他闭上眼睛，总结道
这真是好长的一天。
好长好长。
他约了厉戎，见了姚简宁，晚上又撞上了这么件稀奇古怪的事儿。
陆少唐翻了个身，让脖子靠得更舒服，两手环住枕头，手背膈到了枕头底下的手机。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拨出了头五个数字，又摁掉了，整颗头埋进被子里，喃喃道“真他妈的烦”
直到告别陆语冰，他都还热血沸腾的沉浸在“重生了，可以重新来过”的惊喜感里。今晚的意外，就如同当头敲下的一记警钟。
他约厉戎，是他自己选的；去找陆语冰，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一切都很顺利，和前世截然不同。
但就在刚刚无论陆老爷子厚重的悲伤，还是陆正华出人意料的决定，都在他的“预见”以外，让他不安且惶恐。
他做出的选择变了，接触到的事物就与前世不同，事情的发展方向也与前世不同。
一切未知都是危险。
陆少唐在脑海里背着厉戎的手机号码过干瘾，心里头隐隐约约冒出个念头
万一厉戎不再喜欢我了怎么办
忽然有人敲门，陆少唐一骨碌从床上滚了下去。
他皱着眉头拍打了一会儿被子，心说这睡前还得换个被罩。
真会找麻烦
打开门，果不其然是陆焱。
这人也已经换了棉布睡衣，半长不短的深棕色头发垂在脸边。
“陆焱”陆少唐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反正是陆焱让的，不喊白不喊。
陆焱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东西“来给你献宝。”
陆少唐倒抽了一口凉气“哪儿搞来的黑啤”
“喜欢”陆焱笑了，“回来的时候顺路买的。”
陆焱自顾自走进房间，也毫不客气的坐在了床边的羊毛地毯上“来一口么”
陆少唐斩钉截铁“来”
陆少唐其人，喜欢喝酒，爱开快车，前世厉戎屡禁不止，没少为这事儿跟他生气。
因为这人爱喝酒，酒量却极差。喝多了还爱乱说话，酒品坏得很典型。
陆少唐开了两罐酒，递给陆焱一罐，也在地毯上坐下“就为了来找我喝酒”
陆焱笑着不说话。
陆少唐灌了一口啤酒，轻声道“有话就说呗。”
贺子琛曾经总结过，陆少唐这人有两副面孔
看不顺眼的人面前人狠话不多，能动手就绝不想多bb，只管打架不管喷。但对着熟人，这人自说自话的本事就很了得了，有时候你接不下去了，他还能帮你圆回来。
说得好听点，手欠嘴也欠。
陆少唐虽然对陆焱有些诡异的抵触，但毕竟没从这人身上感受到危险。
这人既然都回来了，短期还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陆大少提前进入熟人模式，哥俩好地在陆焱肩上捶了一拳。
“别太难过了。看你整天笑呵呵的，心里其实很苦吧”
陆焱“”这话怎么接。
这是还没喝就先高了
“我姑姑肯定对你挺好的，”陆少唐灌了半听啤酒，心情也好了一点，“如果对你不好，你就不至于这么难过了。”
陆焱摇头，反问“我难过”
“是啊，”陆少唐感觉胃里热了起来，眯眼道，“你这一晚上都不笑。”
“”
刚才还说整天笑呵呵，现在又说一晚上都不笑。
陆焱被他气得都快乐出来了，低声道“那到底是笑没笑”
“脸上笑了，心里没笑呗。”陆少唐讳莫如深地挑了挑凤眼，脸颊略微泛红，竟然有些慵懒的美。
“你不能喝酒”陆焱皱眉，这他可没想到。
“胡扯”陆少唐护住了眼前的几个易拉罐，“我酒量好得很。”
你骗鬼
陆焱性格自持，不喜欢交浅言深。
但他从各方资料里了解到的陆少唐，和眼前的这个似乎有些出入。
陆焱毕竟也才二十出头，干脆又给陆少唐开了一罐啤酒，轻嘲道“话都被你给说了。”
“”陆少唐有点懵，话就自己从齿缝里溜出来，“我过去也那样。”
“什么”陆焱没听清。
“我说我过去也那样，不会笑。”陆少唐主动自己灌自己，回忆道，“要是皮儿上不笑，唐语眠就骂我故意找事儿，拉着张死人脸给她添堵”
“但心里头笑不出来啊，就天天对着镜子扯嘴角，嗬，差点儿搞出个歪嘴来”
陆焱知道唐语眠是谁，但还挺少见有人这么称呼自己的亲妈的。
他到手的资料有陆唐二人貌合神离这一条，但他的重心都放在了陆氏的项目和财务报表上，花边消息看得并不多。
陆焱呷一口啤酒问“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你不惹她生气不就好了”
“我宁可她不是。”陆少唐眼神冷漠地转向陆焱，黑眸中不知因为醉酒还是其他，没有丝毫神采，“你小时候，你妈会给你讲睡前故事吧。”
连姑姑都不叫了。
陆焱回忆一下，还是答“会。”
他和母亲一贯相依为命。
“你小时候，你妈会陪你去游乐园，会给你做饭，提醒你装书包、做作业吧”
“会。”
“你小时候，你妈会跟你说爱你，给你讲道理，在你犯错的时候揍你吧”
“会。”
“退一万步讲，一年里你妈总会见你一面吧”
“当然会。”
“贺子琛他妈也会。”陆少唐摇摇头，“唐语眠不会。只要没出惊天大事，她连家都不会回嘴上说是追求真爱但我和老姐她谁都不爱。”
“”，陆焱皱眉，“但你还有父亲。”
“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吧，”陆少唐又扔了个空易拉罐，把脖子就近歪在附近的柜子边上枕着，“他也没干过什么事儿，但他给我们钱。”
陆语冰小时候参加联欢会，永远穿着最好看的裙子，别着最好看的小王冠。
但接她的永远是司机，没人会拍着巴掌告诉她语冰真棒。
陆少唐永远像只泥猴子，他四处闯祸，唯恐天下不乱。
但替他擦屁股的永远是陆正瀚的秘书，秘书只会对他赔笑脸，告诉他陆少，可以回家了。
那些年他和陆语冰没有家，只是姐弟二人抱团取暖。
后来陆语冰出嫁，是厉戎重新陪他营造“家”的概念。
他们把不大的公寓一点点经营起来，吵架拌嘴，柴米油盐他才又有了家。
他的家是厉戎给他的。
“不过没关系，”陆少唐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后来厉戎都给我补上了我说要坐旋转木马，他看我跟看智障似的还不是陪我一起上去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没实现过的童年愿望，以后实现不就好了。”
“就算失去了重要的、信任的人，被扔了，不要了，自己继续寻找下一个支点不就好了”
“要么就自己站起来”
“自己站起来”陆焱轻轻重复了一遍。
陆焱在原地定定地坐了一会儿，听见身边传来陆少唐悠长的呼吸声。他端详了一会儿陆少唐的睡脸，把手里的易拉罐一饮而尽，沉默着起身走到门口。
脚步忽然一顿，回头瞥了一眼。
资料是不是说，这人有点洁癖来着。
陆焱喝得其实比陆少唐多得多，只是陆少唐量浅，他却不易醉。
资料里的信息因为酒精作用一时记不清楚，陆焱有些头疼，又猛然醒悟
我关心他做什么
陆焱“”
他在门口又站了半分钟，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终于认命地走回去，把陆少唐搬到了床上。又收拾起一地狼藉，抱着一堆空酒罐离开了陆少唐的房间。
厉戎说有人会拦住你的。
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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