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烈日骄阳,白朗直挺挺地跪在御书房门外的石阶下,犹如一尊石像,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滑过脸颊,于下巴处坠下,落在地上瞬间蒸发,而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一个小太监跑了下来,劝道“白大人,师父劝你莫要跪了,陛下不会见你的。”

    眼睫微颤,白朗张了张唇,用干哑得不像话的嗓子发声,道“多谢余总管好意,可罪臣白朗,只求见陛下一面。”

    那小太监叹了一口气,小跑着离开。

    御书房内,小太监借着换茶水的间隙,对侍弄笔墨的余有全摇了摇头,余有全下意识瞥向御座上批阅奏章的宏光帝,恰于宏光帝的视线撞个正着。

    余有全立刻惶恐地低下头,那小太监更是吓得跪在了地上。

    将一切收入眼底的宏光帝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问道“还跪着”

    余有全“回陛下,跪了两个时辰了。”

    今日不上早朝,宏光帝辰时一刻来御书房的时候,白朗就已经在门外跪着了,约莫是宫门一开就进了宫。

    而宏光帝在台阶前下了銮驾,并未多看他一眼,无视他请罪的自白,脚步未停地走进了御书房。

    如今已经接近午时了

    而宏光帝依旧神色淡漠,道“那就跪着吧。”

    余有全俯首应是,踹了一脚跪在脚下的小太监,小太监如蒙大赦,立刻收拾茶具退了出去。

    宏光帝这才对余有全道“你倒是心肠软,想替他求情”

    和小徒弟交换个眼神都故意要让他瞧见,可不是就想引他注意么

    余有全笑得谦卑恭顺,答“求情奴可说不上话,只是白大人一直在外头跪着,这骄阳似火,又人多眼杂的,怕是不大好。陛下若是实在不想见,奴就派人将他打发了”

    说着,试探着看向宏光帝,笑道“全看陛下的意思。”

    御书房外,白朗挺直的腰背有些支撑不住了,膝盖已经没有了知觉,胳膊上的伤口更是隐隐作痛。

    他如今只是禁卫军的一名普通侍卫,服从卫长的安排,与所有卫兵一起训练,轮值。

    他知道同僚早就看他不顺眼,却没想到他们会借着对练的机会,轮番而上,刺伤了他,若是换作以前,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白大人,回陛下身边去吧。”白朗想起昨晚那黑衣人的话,“若是好好在陛下身边待着,怎会吃这些苦头”

    是啊,他以色侍人,不就是为了少吃些苦头么

    于是他天未亮就进了宫,没有去宏光帝的寝宫,而是选在御书房,跪地请罪,也不管下午是否还要轮值,若是见不到陛下,那便一直跪着。

    他只剩这一条路了,纵是刀山火海,也必须走下去。

    昨天夜里,黑衣人给他带来了一封家书。

    “两位小公子身上实在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见大公子在教小公子背千字文,便让他写了一封家书给白大人,白大人瞧瞧,可认得这字迹”

    白朗拆开那封信,记忆中稚嫩的笔触已经变得有力,还带着熟悉的痕迹,大儿子习字用的字帖,是他亲手写的。

    白朗忍住颤抖的手,咬牙道“十岁小儿的字迹,如何当真”

    黑衣人道“白大人不信也无妨。只是,两位公子这几年虽是吃得饱穿的暖,可却见不得人,小公子至今没上过学堂,大公子仍只会背千字文。”

    白朗咬紧了牙,当年他把儿子送走的时候,大儿子六岁,刚学会千字文和弟子规,小儿子才四岁,能把三字经背熟,也识得几个字。

    那个人劫走了他们,以此要挟他,分明许诺了会好生照看他们,没想到却是让他们过着犹如犯人一般不见天日的日子。

    白朗赤红着双眼,质问对方“你究竟有何企图”

    黑衣人道“我家主人答应把两位公子救出来,寄养在正经人家,补全户籍,送他们上学堂,若是将来有出息,科举高中也未可知。”

    白朗心中震荡,户籍,科举,来人若是能做到这些,定然不是一般人。

    又听黑衣人道“只需要白大人为我家主人办事。”

    白朗警觉,道“我何德何能,能得贵主青眼”

    黑衣人扫了一眼他的胳膊,道“白大人,回陛下身边去吧。若是好好在陛下身边待着,怎会吃这些苦头”

    “这也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白朗蹙眉,开始怀疑对方的身份,却被黑衣人打断了思绪,“不需要白大人做多余的事,只需像从前一般,做一双不露声色的眼睛。”

    “我凭何信你”白朗质问道,“空口白话,那些人已经讲过了。”

    黑衣人却轻笑一声,道“留给白大人考虑的时间可不多。过两日,白大人就有机会见到两位公子,要见生人还是死尸,全凭大人一念之间。”

    于是白朗今日就跪到了御书房门口,他已经没有退路了,除非舍下两个孩子,一死了之,否则,他就不得不踏进这旋涡之中,随之沉浮。

    他白朗算什么东西呢在权势面前,他只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任谁都能予他肉与骨头,任谁都能踩住他的尾巴。

    而他是饱食专宠,还是人人喊打,始终系于一人那个大宁朝最尊贵的男人。

    只有向他摇尾乞怜,获得垂青,才有同旁人谈条件的余地。

    汗水浸湿了白朗的眼睫,视线开始模糊,突然听见脚步声沿阶而下,“白大人陛下召见”

    白朗撑着身子要起来,又扑通一声猛地跪了下去,膝盖没了知觉,小腿完全使不上力。

    旁边的小太监要扶他,被白朗谢绝,他翻身瘫坐着,伸直两条腿,深吸一口气,运着内力在膝盖处揉了两掌,终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慢慢拾阶而上,走进御书房。

    “罪臣参见陛下。”白朗不顾膝盖针刺一般的痛,再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宏光帝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沉,“何罪之有”

    “罪臣身侍二主,不忠不义”

    宏光帝眼神骤然一厉,一旁的余有全也皱紧了眉头,破釜沉舟勇气可嘉,也得看陛下愿不愿意容你啊

    锐利光芒从眼中一闪而逝,宏光帝看着底下五体投地跪着的人,道“朕倒不知道,你还有别的主子。”

    白朗道“回陛下,是皇后娘娘”

    “白大人休得胡言皇后娘娘岂是容你攀扯的人物”余有全呵斥道。

    白朗掏出怀中的折子,控诉道“皇后娘娘以罪臣的两个孩子为要挟,要臣传递陛下的消息。”

    白朗将折子举过头顶“罪臣没有证据,只能将罪臣与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传递消息的内容呈于陛下。”

    余有全上前,接过白朗手中的折子,递到宏光帝面前。宏光帝将折子置于桌面,手按在折子上,却并未翻阅,而是问道“你想要什么”

    宏光帝怎会不知,白朗的儿子何时被人从他的人手中劫走

    整整四年

    前几日察觉他愈发越界,才将他贬离御前,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终于想明白了,前来请罪。

    “臣”白朗抬头看向宏光帝“想做陛下的恶犬。”

    宏光帝眉毛一挑,终于露出了一丝兴趣,“恶犬”他玩味地念出这两个字,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余有全,“皇后宫中,背主的人都如何处置”

    “回陛下,依宫规,背主者,杖杀之。”余有全道,又笑眯眯补充“寻常人受个十几、二十杖,就一命呜呼了。”

    宏光帝由上至下,打量挺着胸膛跪得笔直的白朗,这般模样,倒是有几分像那人的坚毅,也不再给人以往那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感觉,呵脱胎换骨了吗

    视线落在他的腰胯,宏光帝露出一丝笑意“咱们白大人,可不是寻常人。”

    “三十杖若是还活着,就回来”宏光帝看着白朗的眼睛,低沉的嗓音近似蛊惑“做朕的恶犬。”

    “臣,谢主隆恩”

    翌日,宫里传起了两种风声。

    一是,被贬离御前的前禁卫军副统领白朗,昨日受了三十杖杖刑,被调回了御前陛下还派了太医前去给他治伤

    二是,前日宣王面见北狄使者,选的场合却是抱春阁那可是个有名的小倌馆而当晚服侍宣王的头牌润玉公子称,愿做宣王衣上尘。

    一时间,润玉公子的身份水涨船高,无数好男风者但求一见,想一睹宣王看中的人的真容,更想从他口中知道,宣王到底如何了得。

    白朗复宠,润玉扬名,皆因男色。前者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后者,完全是一声惊雷平地起

    招惹无数姑娘家、欠下一身风流债的宣王,竟然是断袖那前些日子的传言,可不就是无中生有吗

    朝凤宫,岳皇后刚歇了午觉起身,由宫女侍候着上妆,就算春色无人怜,她也一直是这大宁朝最尊贵的女人。

    她眯着眼睛任宫女画好云眉,恰好听完了红袖的回话。

    “白朗,倒是最精于吃里扒外。”岳皇后隔开挡住视线的宫女,自己对着铜镜,挑选起凤钗,叹道“可连方向都识不准的狗,能有什么用呢”

    “倒是那两个孩子,折了家里不少人手。”岳皇后换了一根步摇,道“家里可有查到,是何人在帮他”

    红袖摇了摇头。

    “废物”岳皇后将妆匣一把推开,“该同父亲说说了,手下没有能干人怎么行”

    “娘娘说得是。”

    “不过齐瑄那头,倒算是个好消息。”岳皇后对镜笑得端庄,犹如最温柔宽厚的主母,“本宫倒是忘了,这小畜生可是个庶子。”

    “按咱们大宁律,庶子可娶男妻”

    “这可比让他娶一个姑娘有意思多了”

    “这就是你说的解决办法”

    宣王府,正院客厅,宋淮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位名动京城的润玉公子,唇红齿白,勾人摄魄,眉毛顿时拧成死结。

    齐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哄道“别生气,润玉原本就是我手下的人,做一场戏罢了。”

    宋淮还是皱眉抿紧了唇,原来,知晓旁人与他有瓜葛,心中竟是这般酸涩哪怕知晓是无中生有,心里仍是不痛快

    宋淮不觉得自己生气了,他没生气,只是只是别扭见到面前这人就别扭

    对,就是这样他没生气更没吃醋

    齐瑄见宋淮不说话,对润玉使了一个眼色,润玉立刻对宋淮磕了一个头“见过王妃”

    宋淮吓了一跳“你别瞎喊”转头失措地看向齐瑄,却见齐瑄含笑看着他,涎皮赖脸道“没喊错啊”

    宋淮推开他往外走,唇抿得死紧,耳尖却早已烧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