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极为难挨，二更天，三更天，四更了，打梆子声敲醒浅眠的人儿，虫鸣声似也沉寂下去，杜木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蒋娇娘躺在帷帐里，她往日里睡惯了床里头，杜木身子骨架大，肌肉纠结，又是个壮年汉子，素来贪凉，摊开了占据大半个床头。娇娘身子骨弱，立秋之后天虽一日寒过一日，倒是没燃过炉子之类，只杜木把她手脚暖热，一夜便可安眠。
蒋娇娘越睡越发觉得体软身冷，撩开两层帷帐，见窗外月明风清，风吹树影婆娑，婀娜影子斜斜入了室来。
塌子上，刘妈妈守夜睡得正香，梦呓声轻微，娇娘侧耳听去，见是些什么“儿子快跑，别管娘…”之类的杂话，又见刘妈妈睡得不踏实，起身把蜡烛点了，轻拍刘妈妈肩头。
“妈妈，我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您陪我唠唠？”
刘妈妈一拍即醒，她见娇娘坐于塌前，烛影摇红，银红色对襟小衫下肌肤如玉，忙坐起身，赫然笑道，“我可是扰了娘子安眠，我这就下去，让迟香来守夜。”
“妈妈说哪里话，”娇娘侧身见窗外月明星稀，码头上红光一片，不知有多少粮食这一夜化为灰烬，叹息道，“我没经过多少事儿，凡事也都是尽量寻个说的过去，可如今，我瞧着，往后的年景是越发艰难了。”
刘妈妈顿了顿，起身在侧间炭炉上拿了温着的铜炉，倒了杯热茶递给娇娘道，“夜深天寒的，娘子喝杯茶暖暖身子，想来是大爷还没回来的缘故，娘子忧心才会想这些东西，要我说，只要是有一口粮食吃，有一口水喝，总是能熬过去的。”
娇娘侧身接了茶，又斟了一杯递给刘妈妈，“妈妈是积古的老人家，又是自卖自身，我还没问过妈妈，您家是哪里，可还有什么人？若是子孙争气的，不如一并接了来，寻常也有个照应。”
刘妈妈这才凄然一笑，定了神后超娇娘说道，“娘子可知咱们这里往南，有个汝南洲的地界，它原也是天下九州之一，历来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可偏我生的年月不凑巧，那一年也是农历的八月，七月大旱，地上干裂的露出口子，从立了秋，老天就像是破了个洞似的，哗啦啦的雨就没停过，一开始庄户人家还高兴，这老天有眼，下几场雨，收了秋能多打上两担粮食。”
“那，后来呢？”娇娘见刘妈妈手指微抖，面色痛苦狰狞，安抚似的拍拍她手臂，接着问道。
“后来，池塘满了，河也满了，满天的雨还在下，等到八月初十，先是河堤坝決了堤，河道改道，而后千里沃土成了汪洋大海，那浪头，足足有九丈高，一个村一个村的没一个活口。”
娇娘听了，眼眶泛红，“这是什么年月的事情？我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刘妈妈朝娇娘笑道，“好些年了，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我原本生了三个小子，俱是顶顶好的庄家汉子，那日走蛟的时候，我抱着块儿床板被冲起来，把我那个小儿子放在床板上，他见我费力，想下来抱着，谁知就沉在水底。”
“顺着水流冲了百余里地我才被人救下，等回去的时候，路边乌鸦鸦都是人，泡的浮肿，满是苍蝇蛆虫，那树枝上，苍蝇多的能把树枝给压断了。”
“平时是城郭村庄的地方，连个路都找不到，泡在水里几日，我连个方向也摸不准了，索性就地掩埋了几个人，权当是自己家人，一家五口，唯独剩下我一个。”
“那，妈妈怎么来了邯城？”娇娘闻言格外心疼，疑惑问道。
“哪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活着的人水里泡久了也都生了病，有高热的，有拉肚子的，有的直接是饿死了，还有些稍微有些力气的，要么往南走，要么往北走。我顺着人潮，也不知哪里是哪里，一路乞讨，先是到了彰德府，又被人卖到邯城，期限满了，我就赎了身出来。恰巧娘子买人，我听秦妈妈说娘子是个厚道人，最是体恤人的，便把我带上了。”
“妈妈只管放心，以后有我，况且家里这些小丫头小厮们全靠您镇压，若不是您帮衬着，我哪里会这般轻省。”娇娘忙去宽慰她，又听见窗外鸡啼了几声，打梆子的更夫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五更天了。
天终于要亮了。
蒋娇娘当下整顿了衣裳，净了手脸，带着刘妈妈去了厨下。他们若是要北上，不说箱笼包裹要准备妥当，船上条件有限，适合外带的干果之类也都要准备齐全。
蒋娇娘早就和刘妈妈列了单子，北地严寒，冬季严寒，肉类获取不易，除了常见的果脯肉干，娇娘特意做了些臭干子咸豆干用来下饭。
刘妈妈也有拿手菜，她素来是个节约的性子，入府来不过两月，夏季里长的泛滥豆角茄子都过水晒干，留着炖肉炖菜颇有几分野味，还有西红柿之类的熬煮成酱，各色瓜果要么盐渍要么酱渍，味道样样都出挑，早上切丝拿麻油拌了，不比天和楼里买的逊色。
两人在厨下忙活，小丫头们也渐渐起来了，娇娘喊了两个小幺儿先来厨下吃过饭，吩咐他们去码头哨探着，若是看见杜木去接应一把。
小幺们应了，一时之间厨房里也热闹起来，有来要热水的，有洗过脸在厨下帮忙的，叽叽喳喳，你一眼我一语，看到娇娘也在厨房忙碌，又忙禁了声。
娇娘见她们不过十多岁，正是爱笑爱玩的时候，也不去拘住她们，见肉盒子都入了锅，嘱咐了刘妈妈几句净了手回了卧室。
她屋里箱笼早就装好，带着迟香去了前头书房，杜木往日里常穿的衣服早就收到箱笼里，娇娘把文房四宝并什么黄花梨木架子都收了起来。
案子上的账本仍旧堆叠，她没敢挪动，估摸着数量放下两个箱笼。迟香窥着娇娘脸色，见她不似恼了，试探出声，“娘子昨日让迎春抬了酒席去许家，偏昨日着火，府里慌了手脚，我今日早上才发现迎春似是没回来。”
娇娘猛地一听倒是没在意，她思量了一下看向迟香，“想来是许姑妈自己寂寞，留她歇息一晚也未可知，我们说不定今日就要提前走了，你等下回去帮她把东西收拾了。”
迟香应下不提，主仆两个不消片刻便把屋子里收拾干净，唯独余下桌面上两沓账本。
忙活了一早上，娇娘刚坐下凑合着喝了碗粥，便有哨探的小厮跑回来，“大娘子，码头上还好大的火呢，火仗风势，往西北方向烧过来了。”
“西北方向，”娇娘猛地一顿，昨日晚间明明刮的是西南风，早起就换了风向。豆腐巷就在码头西北方向，这里商户林立，若是火势止不住，屋檐连起，怕是整个邯城都会毁于一旦。
“对了，”那小厮似是想起什么，猛拍了下发顶，“奴才来的时候，见新上任的守备大人带着衙役们搬运粮食，着急回来禀告娘子便冲撞到了守备大人，他见奴才身上的衣裳，询问奴才是不是杜府的，而后说什么欠了咱们家一个人情，让杜家尽早北归。”
守备大人，人情，杜家，北归。
娇娘初一听有些不明白，而后顿时了悟，这个新上任的守备大人怕是之前守备的旧仆，也就是蒋妈妈的儿子刘石头。没想到这人倒是知道感恩的，杜木销了他父母的奴籍，便特意出言提醒。只是他们原本就计划北归，不知尽早是多早？
见小厮跑的气喘吁吁，忙让迟香带他下去歇息，迟香抓了把铜钱给他，嘱咐他有消息立即来报，而后询问道，“你在码头，没看见大爷？”
那小厮气喘匀了，咕咚咕咚灌了半杯水，笑道，“谢谢迟香姐姐赏，我和如意两个，码头上溜达一圈儿，每个巷口都有人守着，来往都要盯着看的。如意去了蒋家和许家，蒋家正在收拾行李，直说启程的时候吩咐一声就行。许家迎春姐姐说，她要过了中午才回来，和许姑妈一起来。”
娇娘在里间听得真切，暗叹一声自己是个没心机的，嫁了人便一心扑到杜木身上，丝毫没想起蒋家来。
意兴阑珊的做了会儿针线，又和迟香把冬日里十多斤的被褥晒了，等日头儿到了正中，才想起昨日的螃蟹怕是放不得了，吩咐婆子们蒸了把肉剃干净，拿滚烫滚烫的猪油封在坛子里，等冬日里好吃。
刘妈妈刚把箱笼抬出院落，见壮笑道，“她们哪里做过这样的精细东西，只用猪油没什么味道，拿小葱生姜炝锅才好吃，索性娘子早上也没吃什么，我便用它拌碗面来，娘子尝尝可还能入口？”
娇娘自然是不挑食的，当下笑吟吟的应下，等面刚端上桌，便听见小厮们在吆喝，“大爷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