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家里都收拾妥当了，蒋娇娘也上了马车到了码头。刚下马车便见天海一线，河道垠垠无边，夕阳如柿，红彤彤照亮了半个河道，波光粼粼。霞光万道，映衬的那天尽头有神佛一般，早有些愚昧的，跪在那码头边合掌祈愿。
娇娘见了停住身，往宝船看去，宝船高十多丈，船脊高耸入云，甲板上船夫们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家具，不远处的漕船，水线下渗，娇娘看了便知，那船舱是是满满当当的粮食。
见了娇娘车撵停下，有个执事的船夫匆忙下了甲板，跪下请安道，“娘子，船舱摆设我那浑家安排妥当了，迟香姐姐燃香祛了味，被褥皆是刚从府里拿的，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娇娘见那船夫约莫四十上下，一身葛色粗布衣裳，黑皮透着红，便知是在太阳底下晒久的，又见他说话爽利，不像是磨磨唧唧的性子。想起前阵子杜木说起过，他买了些船夫在船上伺候，心知这汉子便是其中一个了。
眉头舒展朝他笑道，“这来往的东西都是你们搬运归置的，你们受累了。今日劳累你，等改日船驶了，得了闲让你浑家上我哪里，不说别的，但是针织女红，也能教她些。”
那船夫一听顿时喜不自胜，大娘子这话说的是轻巧，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吃饭的本钱，再说，“主子搬家，我们本就该尽力些，您若是不嫌弃我那浑家蠢笨，在眼前伺候着，若是稍微可用，也算是没白白费了那些粮食。”
徐船夫想起那一日，眼眶微微泛红，对他来说，杜家不亚于再造之恩。他家世代都在这码头的芦苇荡子里住，他们更是生来就和船厂立了契，除了生老病死，别的事情是一概不能出这船厂的。
他是幸运，往年往北地走过几遭船，恰巧那日杜木来买船，他和几个本家兄弟在码头抬料，怎知就被杜木看在眼里来到这宝船上。
刚来的第一日，便有妈妈们给他们送了硫磺皂祛除头虱痱子，等他们身上干净了，便把往日的铺盖卷儿衣物都烧了，一年八套换洗衣裳，更别说十斤的被褥，都是松江府来的棉布做的。
他那浑家摸着厚实的棉布，又是生平第一次洗干净手脸，生平第一次吃上糙米饭，当日夜间便拆了两套衣服给孩子们改小，一家人搬到漕船角房，也算是安置下来。
徐船夫是个知道感恩的，往日这样一套家伙什，他们就算是坐上两年也没有，更别说主家白送，那更是想到不要想。每日里撒网，若有鲜鱼螃蟹，便托着送到杜府里去，虽蒋娇娘可能吃不到，到底是他们的心意。
八月十五白日，有婆婆从杜府送了烧鸡并棉布过来，说是大娘子送的节礼，徐船夫长到四十岁，头一次吃鸡，鸡皮爽滑的他不舍得咽下去。夜晚在码头溜达，见岸边火光四起，忙架帆起桨，喊了本家兄弟逆风而行，这火光不知何时才止，若是烧着主家粮食，可算是天大的差错了。
不过他并没有对着蒋娇娘邀功，等蒋娇娘上了船进了舱，忙招呼兄弟们把马车卸了，喂了马料给它，又把后车推进船舱，才嘱咐各家兄弟道，“咱们多亏投奔了主家才有这般好日子过，不然就像往日的芦苇荡，一把火早就烧干净了。”
“大爷嘱咐下了，大娘子生□□洁喜静，家里面的小子丫头们不许他们哭闹，若是吵着娘子安眠，不管他老子娘是谁，左右都是没体面的人，直接发卖出去。”
众人忙口道不敢，恭敬退下，唯独那徐船夫，回头看向粮仓暗自忧愁。别人不知，他昨日看的真切，这火明明是有人刻意引起，浇了清油的桶还在水底沉着，酉时（七点）就要起航，他，要不要告诉大爷呢？
顿了顿足，徐船夫走回漕船，他家在舱底两间，躬腰进去，船舱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也不点油灯，走到船舱底部朝木缝摸去。
“爹，你找啥？”徐二妞揉了揉眼睛，高热让她身子瘫软，不过十二三的小丫头，瘦弱的如同七八岁一样。
“二妞？你咋没找你姐去？”徐船夫摸到旧船桨改的钩子，“爹先出去了，白日里你别睡了，大娘子来了，万事轻声些，切莫大声喧闹。”
徐二妞诺诺应了，她昨日第一次吃到那样好的荤食，可不知怎的，家里人都好生生的，唯独她，夜里起身拉了几次。等到白日，更是连身体都起不得了，如今听徐船夫说话，气息越发弱了下去。
徐船夫心思没在徐二妞身上，拿了钩子躬身出了船舱，拐弯便见他浑家带着小子在厨下忙碌，见他出来，忙问道，“可见了二妞？她发着高热，可好些了？”
高热？徐船夫略一凝眉，发现自家也想不起徐二妞说了什么，她乖乖巧巧的，想必是不是很难受吧。
敷衍了两声下了甲板，浑家见状忙要去船舱看看，偏脚底下三四岁的奶娃娃急不可耐，“蛋，蛋蛋。”
哦，她锅里还给二妞蒸着碗鸡蛋呢，一个是生了病的丫头，一个是脚下乞食的小子，那浑家低叹一声，“罢罢罢，谁还没生过一场病？偏她矫情，十二三岁了还什么都吃不下。”
蒸的嫩嫩鸡蛋碾碎了，狠心滴了两滴香油进去，拿木勺子一勺勺喂给小子，三四岁的小子正是贪吃的时候，一口一口接一口，不消片刻，便吃的一干二净。那浑家原本想留一半给二妞，可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子，终是不忍心，一碗鸡蛋都给了小儿子。
小子不过两三岁，吃完便有些困意，浑家哄着他睡了，抱回船舱放的离徐二妞远远的，即便是这样，局促的房间里，香油带着鸡蛋香也激起徐二妞馋意，等分明白那香味是自弟弟身上传来，默默的扭过头，湿了枕头。
徐船夫出了漕船，见码头上苦力纤夫都相继往外走，又窥着日头，默默计算时间，悄悄来到昨日他见那些人坠着木桶的地方。钩子下去，勾着木桶边缘，那木桶沉于水底，本就是绑了沙石极沉的，眼下虽然来回摇摆，却不见浮起。
徐船夫急了，两三下脱了外衣，想了想又把里衣褪个干净，深吸一口沉入水底，连同沙石把那木桶推了上来。本就是一桶五十斤清油的重量，沙石进了水，更是一桶百斤有余。
徐船夫力不支，肺腑之间呼吸渐渐不接，水自鼻腔直达心肺，他哀叹一声，“难道我徐有水，今日要葬在这里不成？”
索性任由水波弥漫，他脑袋勾着木桶一侧，屏气凝神，正当他绝望之际，忽听岸边嘈杂之声，心下大急，送了木桶任由它沉下，自己则俯身在水里。
杜木带着人在码头来，他昨日越想越觉得诡异，含嘉仓防火是历朝历代验证过的，粮仓建在码头边，巨石环绕，沙石分立，可昨日杜木率人救火，沙石不够用，那么多的沙石怎么突然就没了？
思及昨日刘石头言行举止，杜木一拍桌，他们怕是被人误导了。
提起邯城，除了过境的运河之外，河道旁的含嘉仓更是豫鲁两省最重要的粮仓之一，可杜木知道，在邯城北山一脉，有着整个大隋朝最机密的金脉。
杜家并不是生来就是打铁的，祖辈是前朝制金的匠人，后前朝灭亡，杜家祖上搬到北地谋生，以打铁起家，马队来往于北地和京都之间，终成北地一方豪强。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对邯城来说，所有的人目光聚集在含嘉仓身上，那么，在北山深处的金脉，它还一如往常的平静吗？
略一沉思，杜木便下定决心，抄起自己留下的弯刀插在腿间，一身劲步玄色衣裳，日头西沉，酉时出发迫在眉睫。金脉以后再说，眼下最重要的，他需得查看一下，昨日没有起火得西北段，到底有什么猫腻。
带着小厮们刚到码头，便见徐船夫在水面沉沉浮浮，忙让小厮们下水去救了，又让人去请了大夫来，等徐船夫缓过气，他忙把昨晚上见到的事情跟杜木讲了，而后道，“大爷千万别把那沙石丢了，我昨日见守备从外地运了沙石来，和往日所见的沙石皆不同，怕是有什么猫腻。”
杜木闻言，见日色沉沉下去，岸边马车匆忙赶了过来，知是蒋家得人来，低声嘱咐道，“你即知道这东西在这里，还有一条漕船上甲板空着，你悄声驶到这附近来，不许燃灯，下去把木桶沙石取了，不管多少，午夜前必须出发。”
徐船夫忙应下，小跑驶了马船来。杜木起身去迎了蒋家人，刚一过甲板，拐进船舱便听见蒋大嫂朝娇娘哭诉，“我知我素来不招人喜欢，对你们都是掏心掏肺，从没个坏心，他何必拿这贱.人来气我！若不是为了狗蛋，我拼死也要把她撵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