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 听到丰月开口, 楼梨霜其实并没有太过惊讶。
实在是他看着她的眼神太过温柔了。
神明就是神明，即便是庇佑着人类的福神都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这些向自己朝拜的生物。
可他却不同。
眼前的神明看着她时总是渴慕而小心翼翼地，丰收的麦浪和蓊郁的翠色在他的眼眸深处凝成一种想要靠近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近的怅惘，他看着她, 好像她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戴着鹿角面具和牡丹花冠的神明眸光触动，在齐木空助这里竟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的视线下，他慢慢地将自己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还没有说过。”
丰月的声线温厚而纯净, 尾音落下时总是带着鼻音。
他的声音不低不高, 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周围的这些情敌听，从而达到示威的目的，倒不如说他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还没说。
他也想告诉楼梨霜。
只是这么简单。
“我可以，靠近你一点吗”看着那个站在大妖怪身旁的黑发少女，神明这么问道。
即便看不清那张被鹿角面具严严实实的挡住的面容上到底是怎么样的表情, 然而只要对上那双无时不刻都流露出喜悦的悲伤感来的翠色眼眸，楼梨霜原本的拒绝便立刻沉默了下来。
见她没有拒绝, 神明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向她靠近了一步。
同样知道恋人心软的毛病的其他人呵呵。
但神明并无意用这些来让楼梨霜心软, 就像他曾经对夏目说的，他仅仅，仅仅只是想要对她说一句话而已。
这句话在他心口等了百年，或许她已经忘了那些过去, 但对孤独的神明来说, 她曾是他漫长冗赘的生命中一道光。
“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梨不是恋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明的语气仍是轻轻慢慢地，温柔而爱怜，抬手替她摘下发顶不知道什么时候摇落至她发间的一片新叶，藤色的衣袖随着这个动作自然地垂下，遮住了神明透过鹿角面具泄露出的几分神情，“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你们口中的重生。我被封印的太久了，对时间的感应也迟钝了许多。但无论如此，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你都已经忘记了过去的那段回忆。”所以，无论是重生亦或是其他的，都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她已经忘记了啊。
楼梨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一些混乱的回忆在她的脑海中横冲直撞的，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明也不在意，“我不是想要指责你什么，也不是想要让你觉得愧疚。”在被封印，陷入黑暗前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神的那一刻，丰月其实就已经有了她可能已经不在了这种猜想。
现在的情形其实反而比他猜测的状况要更好一些。
掩在面具下的唇角勾了勾，“我只是觉得，能够再次见到梨，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我有一句话一直想要告诉你。”
那是他一直想要对她说的话。
“对不起。”神明这么说着，眼神晦涩又歉疚，他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笼罩在梦境与雾气中一样，“对不起，梨。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欺骗你，也从来没有想要伤害过你。”
“啊”楼梨霜轻轻地应了一声，
那一瞬间，记忆倒转，整个视野中的景色都反复颠倒了过来。
如茵的夜色中，她再度看到了那个一身藤色华服，戴着鹿角面具与牡丹花冠的神明。
那是她看不见前方道路，被脚下的石子绊倒跌进河里的时候。
神明一身华服现身在她面前，对她伸出手，将她从溪水中拉了出来。
在听到她说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后，神明笑了笑，将自己的打褂披在浑身都湿透的黑发少女身上“那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她也毫无戒心地应下了，丝毫不觉得在深山中遇到这样穿着华美又用面具遮脸的青年是一件多么古怪的事。
好在神明并非是那些将误入深山中的人引去吃掉的魑魅魍魉。
相反，正是因为有了神明护在身前，这个干净懵懂到几乎让人觉得担心的黑发少女才没有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精怪引走。
被神明带出山林的黑发少女在第二天的时候又回到了那片自己狼狈地摔进去的溪水旁。
她带来了昨天神明披在她肩膀上的那件打褂和作为谢礼的点心。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他就是这片山林的神明，只是看他穿的华美，以为他是附近城池的某位大人。
神明也没有戳破，大概是因为太孤单了吧，人们对自然不再畏惧，信仰的日益凋零，这些都让神社曾一度被络绎不绝的信徒踏破拜殿台阶的神明觉得寂寞。
于是神明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默许了少女对自己身份的误解。
“月大人”就成了她对他独有的称呼。
黑发少女并不是每天都来，但她每次来时怀里必定都会抱着新鲜的果子和刚做好的点心。
这些都是她喜欢吃的，她毫不吝啬地将这些东西都分了他一半。
每每他掀起鹿角面具咬下一口她送来的点心时，她总是会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可当他放下手中的点心，询问她“怎么了”时，她却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她不想回答，他便也不再问，转而专心地去吃点心。
身为掌管着八原这片土地的丰收与祝福的丰收神，神明接受过不少供奉。
平民百姓的供奉有，领主大名同样也有。
因为是俸给神明的贡品，所以即便是普通人奉上的瓜果糕点都是用家里最好的食材做出来的，十分细致，对比起来，黑发少女的糕点仅是尚能入口，但神明偏偏就是觉得很好吃。
想起她有些不舍地把糕点分给自己，神明便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看到他的笑容，黑发少女捧着脸，感叹了一句“月大人，真好看啊。”
闻言，他咬着糕点的便动作一顿，有些无奈地叫出她的名字“梨。”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啊。”似乎是有些不满他的反应，她嘟了嘟嘴，坐在溪水旁，浸入水中的脚也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水面，溅起些透明的水花。她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神明，眼神凝重又认真，“月大人最好看啦。”
有某种小心翼翼的，温柔羞怯又一往无前的情愫在她的眼眸中一闪而逝，就像是那片激荡起的水花，洋洋洒洒地高起，大张旗鼓地落下，又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腆在笑容后，藏的深深的，连说这话的主人自己都未曾发现。
但神明却捕捉到了她的这道眸光。
捻着少女送来的糕点，神明有着一瞬间的失神。
将他的失神误以为是不好意思，黑发少女笑了起来。
她笑的半点没有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唇角扬起，笑容灿烂，露出唇间尖尖的小虎牙和颊边浅浅的小虎牙“月大人是害羞了吗”
她调侃他，神明却看到了她笑容之后，隐在垂落的黑发间那有些泛红的耳根。
指尖在手中的糕点上摩挲了两下，神明忽然便笑了起来。
不是他害羞了，是她害羞了啊。
有人陪伴的日子总是短暂又悄无声息。
黑发少女总是神采飞扬又热热闹闹的，她喜欢拉着神明漫山遍野地跑，去找那些野果，亦或是去看那些从未见过的景色。
她吃果子的时候喜欢自己咬一个，再给神明分一个“这个很好吃的，我尝过了，月大人尝尝看。”
神明接过她递来的果子，咬了一口，只觉得那甜甜的味道几乎要从舌尖漫入整个口腔。
确实很甜。
几乎是整个三隅山的妖怪们都知道了，丰月大人有了一位人类的恋人。
大妖怪们虽然好奇，但始终顾及自己身为大妖的矜持，不曾主动去打听。
小妖怪们就没这些顾忌了，纷纷成群结队地去偷看那个传说中的丰月大人的恋人。
一身粗布麻衣的黑发少女席地坐在地上，她正笑眯眯地捧着脸去看身旁的神明，即便衣服简陋，却也依然遮挡不住她秀美的容颜。
事后，在她离开后，见识少的小妖怪们仗着温柔的神明不会责骂自己，围在他身边一个劲的追问。
“丰月大人，那个好看的人类就是您的恋人吗”
“丰月大人，人类都这么好看吗”
“丰月大人，您要娶亲了吗”
他们叽叽喳喳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神明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大妖怪便已敲了一下手中的烟管，冷哼了一声“丰月大人怎么可能会娶一个人类。”
这个大妖怪脾气向来暴躁，小妖怪们有些怕他，见他说话了也不敢反驳，只睁着眼睛不满地看着他。
大妖怪咬住烟杆的枪头，语气冷冰冰的，却是一针见血“对丰月大人而言，人类百年的寿命不过转瞬之间，一息的时间就是烟消云散，他们始终逃不过生老病死，待到死后，转世轮回了，便又开始新的一生，什么都忘记了。”
“包括丰月大人吗”小妖怪们小心翼翼地问他。
大妖怪咬着烟杆，闭着眼，声音模糊“当然。”
小妖怪们闻言，听了同情，神明却依旧笑着。
他眼眸低垂，语气轻柔“没关系，因为我和梨不是恋人。”
小妖怪们不信，以为他是被大妖怪的话吓到了，还反过来安慰他，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道“丰月大人，你放心吧，一切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神明不明所以，直到第二天他们来向自己邀功“丰月大人，我们把那个好看的人类困在三隅山了这样她就离不开了，你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神明难得觉得愤怒。
小妖怪们却委屈得很，他们觉得自己明明是做了好事。
神明沉默了片刻，才道“她终有一天会老去，会忘了我，忘了这里的一切。”
而他却始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留在这里，不会老，不会死，什么都忘不了。
终究不过是不可结缘，徒增寂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