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岁的少女时期, 有人这般叫她,她还能坦然回应。如今已是千帆过尽的孩子娘了, 再听这样的称呼,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她除了浑身一颤耳朵发麻便只剩下恶心了。“陛下请回吧, 时辰不早了。”她撑着桌面站起来,身子略微晃荡了两下。

    蔺郇瞧她“你我之间, 便没有话可说了吗”

    “当然能说。朝堂上可说、人前可说白天可说,唯独此刻不能。”她一手撑着桌面一手自然垂落,双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 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酒后的放纵失态。无论何时, 只要她有一丝清醒尚存,她都是礼貌克制的。

    “有时候朕真想把你这张虚伪的面皮给撕下来。”蔺郇嘴角一扯,起身与她相对, “你莫要以为朕想要在你身上占什么便宜,这天下女子朕尽可挑选,何必要费心在你身上。”

    见他似乎发怒了,姚玉苏不惧反笑, 扬起唇看向他“是吗那陛下此时又是在做什么难道是怕我带着儿子撺掇你的心腹大臣谋逆,所以亲自来察看一番吗”

    她笑, 蔺郇也笑, 只是这笑容一张比一张冷。

    “这把椅子坐得有多寂寥,朕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能懂,看来还是朕错了。”蔺郇自嘲一笑, 长腿一抬,绕过她往门外走去。

    姚玉苏一向反应敏捷,这次也呆立了一瞬。

    所以,不是要对她做什么

    “陛下”还没等自己想清楚,她的行动却先于思维,迅速转过身喊住了他。

    蔺郇背对着她停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道“朕确实对夫人生出过别样的心思,但那只是一时冲动罢了。朕与夫人的过往旁人猜测的都不作数,只有我二人才知道。朕现在所经历过的,以往夫人也经历过,朕只想找一处可以随意畅聊的地方,难道这也有引起夫人的猜忌吗”

    “之前失礼的地方是朕不对,朕向夫人道歉。从今以后朕不会再像这般来叨扰夫人了”他半侧身,用幽深的眸子盯着姚玉苏的脸,道,“夫人与玄宝安心过日子吧。”

    他不会像这般冒然来访,让她以为他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也不会因为不再热络联系而对她们母子心生不满,以至报复。

    这就是他想说的。

    说完了,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丝毫没有迟疑。

    见他高大的背影融于夜色,姚玉苏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倚着门槛,心下空落落的。

    话一旦说明,误会自然消散,可那不知为何,她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

    她这才慢慢回想,自相识以来,他看向她的目光从来都是隐忍克制的。她数次将生死交付于他手上,可他从未有一次欺负了她,仗着手中的大权逼迫她们母子。

    她慢慢地往屋内走去,脑海里渐渐清明了起来。他没有任何理由要玩亵她,如果有,她和玄宝不会体面地走出那座深宫。

    “主子”红枣适时地出现,搀扶着她往里面走去。

    “红枣,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失魂落魄,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疑神疑鬼坏了事儿。

    红枣什么都明白,但她从来都是安静地守在姚玉苏的身旁。

    “主子没错,你与陛下身份特殊,男女始终有别。陛下想要的对坐闲谈,于别人是好事,可对主子来说却是负担和危险。”红枣扶着她,声音温柔,见地却不凡。

    她是蔺辉的妻子,是大陈最后一位皇后,她的选择不仅代表了她个人。

    姚玉苏像是醉了,她双眼一闭,将身体倚靠在了红枣的肩膀上。她累了,想要好好休息。

    桑山皇庄是一处极好的地方,虽无大亩良田,但倚靠着桑山一年四季也有不少进项。庄子里除了打理庄务的下人再无其他人打扰,姚玉苏要来的这处院落虽没有慎国公府大气,却小得恰到好处,且处处是风景。

    闲庭院落,花草繁盛,一切都是以自然不受拘束的姿态在生长。

    庄子里的管家前来拜见,介绍完庄子的情况后,特地提醒了她们“后院的亭子前几个月被大风刮破了房顶,至今还没有修缮,请夫人和小公爷勿要在亭子周围去,以免落瓦伤人。”

    本以为这样残破的院子眼前的贵人是瞧不上的,没想到她点点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这一路从宫城到慎国公府,再到这座小巧随性的院落,居住的环境曾断崖式下跌,可生活的态度却一次比一次积极了起来。

    姚玉苏带来的仆人有条不紊地收拾这座院落,没有人嫌弃这座院子不如国公府华丽。越华丽越是囚笼,对于这些仆人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玄宝却顾不上观赏院子,他在做明日上学的准备。

    红枣搬来一张竹子做的躺椅放在槐树下,姚玉苏心血来潮躺上去试了试。一闭眼,世间在她心里更开阔了。

    她们是在晨色朦胧的时候搬的家,四周并无多少人看到。加上姚玉苏一向不喜出门交际,待众人发现慎国公府的两位主子都搬到皇庄去住了的时候,第一场雪已经下下来了。

    这日,姚玉苏正在屋内烤火,门前的雪已经垫起两寸高了,她索性让下人们都回屋取暖,不再扫雪了。

    傍晚时分,一只雪白的泥猴儿推开了房门,他穿着厚实的衣服站在那里,浑身都是水迹。

    “小主子”红枣正在煮茶,一抬眼看去,惊诧地迎了上去,“怎么这般狼狈啊”

    又是水又是泥,上好的棉衣也毁得不像样子了。

    红枣赶紧将他带进了屋内,也不管是不是卧室了,赶紧将他的衣裳悉数脱下。红杏早已去旁边的小卧室抱来干爽的衣裳了,放在火炉旁边烤。

    姚玉苏坐直了身子,要笑不笑地看着儿子,问道“怎么回事”

    玄宝皱了皱鼻子,闷声道“摔了一跤,原江没有拉住。”

    “摔疼哪儿没有”

    “没,就屁股有点疼。”

    红杏“扑哧”一声就乐了,连姚玉苏也扬起了嘴角。

    “小孩子越摔越肯长高,没事儿。”姚玉苏放下手里的暖炉,将一边榻让了出来,道,“来娘这儿暖和暖和。”

    玄宝换上干净暖和的亵衣,三两下就爬上了榻,依偎在姚玉苏的怀里,埋着头还有些不好意思。

    “娘,待我七岁了就不能再和你睡一个榻了。”他别别扭扭地说道。

    时光荏苒,他已经长成知礼懂事的小男子汉,再不是她怀里那个只会瞪眼瞧她的小婴儿了。

    有些许伤感萦绕心间,她嘴角带笑,温柔地抚摸他的背,道“是啊,你会一天天长大,我能保护你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少了。”

    “待我长大陛下那么高大的时候便换我来保护母亲。”他一听,立马直起了脖子,仰着头看着她,信誓旦旦地说道。

    “说到这里我便问一句,你为何要拜陛下为师呢”她之前也问过,他梗着脖子不愿回答。

    “陛下英勇过人,我想象他那样。”这回他倒是回答了,可却不是那么真心。

    “仅仅是如此那我为你请的师傅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你为何不愿”

    玄宝抿唇,觑了一眼姚玉苏,欲言又止。

    “咱们母子闲聊,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咱们就作罢。”姚玉苏并不强迫他。

    玄宝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双肘撑着榻,双手捧着脑袋,十足认真地说道“我跟随父皇一路北上的日子,说是暂时性撤退求援,其实就是逃命。我见过父皇听说齐王的兵马收服了金州城的面色,难看极了。”

    姚玉苏万万没想到,他小小的脑袋里装了这般复杂的思绪。

    他眼神坚定地看着前方“不仅仅是难看,还有惶恐、惊惧所有人都乱成了一团。”

    金州城是姚玉苏献给蔺郇的诚意,她在投降的时候想到的自然不会是如何守住蔺辉的江山,而是满心装载着玄宝。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这样的举动,竟然给北上的人带去了这般沉重的心理压力,包括一直将此事记在心里的玄宝。

    “都过去了。”姚玉苏侧躺下来,温柔地看向玄宝,“你和阿祖不是好好地和我团聚了吗”

    玄宝转头看她“可我始终记得他们谈及齐军时的恐慌,那种畏强的模样,我很难忘记。”

    剽悍强硬的齐军,是软弱的京师的噩梦。而手握这把所向披靡的“剑”的,正是齐王蔺郇。

    “我想成为陛下那样的人。”这是他第一次向她吐露,也是第一次他告诉她,他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得不说,姚玉苏被震撼了。不仅是因他这不合乎自身年龄的思维,更是因为他这种慕强的心态。

    祖父、薛先生很多人都说过玄宝像她。她有时在他睡着的时候认真端详他的脸蛋儿,除了这英俊的小眉眼,他到底哪里像她呢

    她执着、自负、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还有些想法天真。她不希望玄宝像她,活得太累了。

    然,此时此刻,她终于逃离“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惑,拨云见月了。

    眼前这小孩儿,不就是活脱脱的年轻时的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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