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入幕之兵 > 第2章 认得春风意
    半月之后,宫里果然下了手书,要请司徒秦府的人一同去华林园飨宴。

    秦司徒的妻子本是梁太后的亲侄女,长女又嫁给了今上的幼弟广陵王,这一场筵席,几乎就是家宴了。

    “不知今日太子会不会去华林园。”衡州大马金刀地坐在厨房后门口,拿巾子擦着汗,一边挤眉弄眼地道,“若是去了,那才好玩我们家君侯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原本不图他什么,想当年,太子阿母那个银样镴枪头的,还给过侯夫人脸子呢”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却没听见人回话,很是无聊,抬眼看去,秦赐已将十五桶水全扛了过来,在院墙根上整整齐齐地摞好,正开始劈柴了。柴刀入木,“哐”、“哐”地响,叫衡州几乎说不下去。

    “你啊你。”衡州指着他,半天,却也没有下文。

    这日傍晚,司徒夫妇回来了,但秦束没有回来,道是太后欢喜她,让她留在宫里歇息了。再过了半个月,才终于将秦束放回家。

    送她回家的是梁太后弘训宫的马车,黑漆面上贴着金箔,剪作金凤祥云模样;马虽看似不起眼,但其实膘肥体壮,又异常温顺,在秦府门口落了蹄,停得稳稳当当。

    春天已将要过去了,满城都是翩飞的柳絮。秦束由侍女阿援扶着从车上走下来,便见自家下人都在门口等着迎接她,不由得笑道“这是做什么多大的阵仗。”

    迎上前来的阿摇掩口亦笑“大家多日未见到小娘子的玉面了,想念得紧吧”

    众仆一时都陪笑起来,簇拥着秦束往门里走。秦束将将扫了一眼众人的脸,却没有看见秦赐。正欲问时,母亲却又迎了出来。

    “乖儿,宫里过得可好”侯夫人梁氏虽然年过半百,看去却只似三旬,一袭紫缎对襟长裙,衬着发髻间的一串紫珠步摇,飘逸而优雅。她捧起秦束的手来轻轻拍抚,慈爱的笑容尤为动人。

    秦束笑道“蒙太后她老人家照拂,这半个月阿束可是享了福了。”

    “那就好,那就好。”梁氏笑着,感慨万千,“我阿束本就是享福的命。”

    秦束听了这话,只是笑。母女俩的笑看起来一模一样,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听闻秦束从宫中归来,常在省中值曹的长兄秦策、出嫁王府的长姊秦约、便连那终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地厮混的二兄秦羁也都赶来家中,同父母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秦策的妻子郭氏刚得了怀娠的喜讯,秦约又还带上了刚出生不久的小王孙,便连那总是严肃着一张脸的老君侯秦止泽都很高兴似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闹过了中夜,秦束才得以回房就寝。

    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她将全身浸入池中,闭上眼,脑中还始终闹哄哄的,从宫中到府中,似有无数张人面杂乱从眼前飞过。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想起秦赐来。

    当初说的是过几日就见他,但这一个月来太忙,竟全然忘记他了。

    沐浴毕了,她一手披着衣裳,一手挽着湿漉漉的长发,淡淡对阿摇、阿援道了声“我出去一趟。”

    “这样晚了”阿摇虽然嘟囔着,却还是走去给她加了一件浅碧纱罗的外袍。虽是春末了,夜中毕竟冷的。

    阿援比阿摇要谨慎机警一些,并不多话,只帮秦束将湿发半挽了一个髻,又找来一片飞叶金箔轻轻压住。秦束回眸瞥她一眼,笑了“这样郑重做什么”

    阿援笑道“郑重些总是好的。”

    秦束走出卧房,走过竹影摇漾的中庭,穿过皎白的月门,便见一池翠绿的莲叶,映着疏枝间筛下的月光,轻轻地拥挤地晃动着。

    尚未开花呢,便先挤上了。

    她独自地笑了笑,又沿着莲池往后边走去,还未走出这西苑,便见到了秦赐。

    他站在西苑的侧门之外,右手上提一桶水,似正准备往回赶的,却因被秦束撞见而不得不停了步子。

    秦束朝他走了几步。他如今已换上了秦府下人的青衣,衣袖与裤脚都绑得紧紧的,衣衽却敞开着,似是太热了,胸膛上还淌着几滴汗。头发经了梳理,脸上亦干干净净,那异族的轮廓便愈显得深邃,鼻梁高耸而瞳眸深陷,好像是要将那瞳眸里的光掩藏起来一般。

    她着意要盯住他,他却低头。

    她冷了声气“我说过,你不用低头。”

    秦赐只好抬起头来。

    秦束满意了,复打量着他道“一个月了,衡州便让你做这些事情”

    “他也教我读书。”秦赐平平地道。

    秦束挑挑眉,“什么书”

    “氏姓簿。”

    秦束笑了,“好书,这书学来颇有用。”

    秦赐不言。

    秦束的目光从他的肩膀滑下,看到他提着水的肌肉微张的手臂,道“累不累将东西放了,再来同我说话。”

    “是。”

    秦赐将水桶提去了他与衡州同住的偏房,衡州大呼小叫地迎上来“什么事情挨了你这么久”

    秦赐道“我还须出去一下。”

    衡州古怪看他一眼,又懒懒收回目光,“去吧去吧,府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要注意着。”

    衡州虽然口舌多,但心不坏,也不蠢;一个月相处下来,秦赐似乎能感受到秦束将他交付衡州的用意。

    他再次回到西苑那扇侧门边,秦束已不在原地。他往里走了几步过去一个月他从未进入过这里便见秦束正坐在莲池边的石凳子上。

    微凉的月夜,也无灯火,她便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庄地坐着,黑暗中的侧颜弧度清丽,如一尊菩萨,毫无心肝、不言不笑的菩萨。

    见秦赐走到她身边,她便展开笑容“一个月不见了。”

    “是。”

    “你知道我这个月去了哪里”

    “我听闻您去了太后宫里。”

    “是啊。”秦束悠悠地道,“我要嫁人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嫁人一般,倒叫秦赐无法附和。

    “因为要嫁人了,我总有几分惧怕,所以才去黄沙狱里挑人,挑中了你。”秦束微微抬眼,长长的睫毛扇了一扇,“你明白吗”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孤月,将秦束未施脂粉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松松挽起的发髻上那一片金箔泛出暗沉的亮色,有水滴沿着垂落的发丝轻悄地流下她那皎白如月的颈项。她仍是在笑,那沉默的笑容里却并无分毫的惧怕意味,而只似威胁。

    秦赐微微眯了眼。

    “我不明白。”

    秦束凝视着他,慢声“我是说从今往后,我只信任你了。”

    她的眼神那么专注,她的语气那么诚恳,反而让一切都好像只是句假话

    “我只望你,最好也不要背叛我。”

    夜重,风轻,莲叶底下窸窸窣窣,是春水洄流的声音。有花香袭来,却辨不清是什么花。

    过了很久,秦赐哑声道“我明白了。”

    秦束微微一怔,立刻又笑了。

    她一笑起来,便如春冰开冻,春雨入土,一切紧张的,刹那间全都松软了下来。

    她笑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什么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手到擒来。”

    他似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谢谢娘子。”

    她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扶着石桌,慢慢地站起来,逼迫他看着自己。

    他没有后退,于是两人之间,只隔咫尺,她优雅站起,宛如一株妖异的碧藤在他的眼底生长攀援,而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冷而安静地站立。

    她反反复复地端详着他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睛,像狼,即使在毫无意味的时候也透出疏离和抗拒

    她突然明白了。

    他异常的乖顺并不是真的乖顺,狼是不可能乖顺的。

    只是他在此处一个月,所做的职事也都和他在黄沙狱做的一模一样,他便沉默地接受了,或许还认为他的人生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在黄沙狱中做官奴,和在秦府里做下人,有什么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有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只要他足够听话,她可以送给他一切。

    于是她轻轻一笑,“明日缪夫子过来,你随我一起读书。”

    缪夫子是太学里的博士,秦司徒特聘他来给女儿讲学,讲的都是四书五经之属。翌日秦赐到了书斋去才知道,阿摇和衡州也来了,坐在后排陪前边的秦束读经。

    阿摇当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秦赐,竟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你换衣服了”

    秦束也循声望去。但见那春末夏初的纤润光影之中,安静地立着那个男人,宽袖长袍,绀衣素里,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眉目沉静如渊海,却听见阿摇说话的一瞬微微别过了脸,在那如削鬓边的耳根上透出一点微微的红。

    缪夫子那颤巍巍的声音正在此时插入“女诫也者,以卑弱为第一,谦让恭敬,忍辱含垢,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秦束回过头来,不再看他。

    为秦赐换上新装的是秦束的另一位侍女阿援。她探头望了望,便将秦赐往前一推,低声道“你也坐后边去。”

    原来今日读的不是经书,而是女诫。

    秦束捧着书简听讲,后边的阿摇和衡州两个却是坐不住的,早嘀嘀咕咕了许久,一转头,却发现秦赐也同小娘子一样地认真,手指还在衣袖上比比划划地抄写着。

    衡州噗地笑出声,伸手拉他,“小娘子听女诫,你那么用功做什么”

    秦赐认真地道“女诫不是书吗”

    衡州一愣,阿摇窜出头来,“你甭管他,他有些傻气的。”

    “他”衡州躬下身子,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道,“他哪里傻了昨日小娘子刚从宫里回来,就和他撞了一面,就这么巧,你说他傻吗”

    阿摇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那边的秦赐,道“小娘子留他有用。”

    秦束在午前学完了书,午后便自在书斋中温习。阿摇留下来举书研墨,衡州告了退,秦赐也正欲走,却被秦束叫住“你留下。”

    她站起来,却将秦赐按在书案前,教他坐好,又将笔蘸了蘸墨递给他“抄几个字我看看。”

    阿摇凑头去瞧,笑道“小娘子让他抄女诫么”

    秦束道“你笑什么,上午你听讲了么”

    阿摇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秦赐接过了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是认字,却不会写字,更是从没拿过这样好的笔,还要写在这样好的帛纸上。他看向摆在一旁的书简,入目正是“夫妇第二”,没法子,只能照猫画虎。

    “夫妇第二。”秦束却缓缓地念出了声,“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即使是对着秦赐那惨不忍睹的字迹,她竟也没有发笑,那幽静双眸的深渊底里,仿佛渗出无声的冷意。

    不知何时,秦赐终于抄完一节,搁下了笔,却发现阿摇已退下。

    秦束坐在他身边,一手支颐,他原以为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时才见到她双眼微闭,竟似是睡着了。

    清风徐来,书斋的阶前竹影婆娑,玲珑的山石,古雅的博古架,淡笔的卷轴,精镂的砚台,而她假寐这一片风景之中,长长的睫毛宁静地披落,雪白的脸颊上点着淡淡的晕影,真如是画中的人物一般。

    秦赐今日,虽然是穿了汉制长袍,仪表堂堂,但他心中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走进这幅画的。

    因为明白,所以沉默,所以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地守在一个适当的距离里,这是他二十多年人生教给他的最重要的经验。

    秦束醒来时,见秦赐早已抄完,正在读书,读的还是那一卷女诫。

    她笑起来,伸手便去拿他胳膊肘下压着的纸帛,秦赐一惊“您醒了”

    果然是横七竖八,不成体统。秦束将那纸帛折起,收入自己袖中,复抽走他手中书卷,扬了扬眉,“写字写不好,骑马总是会的吧”

    “会。”秦赐回答。

    “去马厩里牵两匹马,我们出趟门。”秦束站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