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仍隆冬冷峭，几声闷雷过后，整个长安城像过了温水一般，暖润得让人惠风和畅。
皇城一隅，三两桃花枝子嵌着鼓胀的花苞，急着越过墙头往夹道上送春，生是怕误了头糟浪蕊，闹腾的劲头与春华宫内忙碌的景象不分高下。
昨夜春雨伴雷纷纷，熏风殿内些许藏品落了难。素珍蹙着眉头使唤手底下的侍婢晾晒珍帛，板着脸色招来一旁弓腰的小内侍“去将作监1，将章大匠请过来。年前就差人过了作丞，春雨都落了一遭了，熏风殿顶上那个窟窿还没补上。又不是什么难事儿，一掬燕子泥都能糊上的功夫，也能拖拉个把月。”
春华阖宫井然有序，上下尺步绳趋，缺不了素珍这张嘴把持。她父亲是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开国功勋家中的幺女，本应闺阁中待嫁，却因与春华宫主子怀思公主关系甚笃，领旨做了宫怡女官。出身好又得重用，说话端着八分严厉二分不容的架子，最见不惯懒散怠惰。
小内侍抬了抬首，面露难色“姑姑没吩咐之前，小的便去请了。大匠言下之意是需报请工部定夺，他老人家做不了这个主。”
小内侍磕磕巴巴说完这话，眼珠子便直盯着鞋尖那点黄泥，未敢再抬头。
素珍冷哼一声，杏眼挑得圆，脸色不甚好看“让他支人修缮殿顶，又不是劳他造个新宫，竟会将活计推诿得一干二净。大匠喝令少匠作丞等人，个个肥头大耳肚圆脚懒，难道御前滋润到已经不知如何伺候咱主子了吗”
当然，这番话只能关门在自家院墙里泄泄火，若真去了将作监，她也只能吃个闭门羹。
素珍叹了口气，正要差人去御前禀报一声，一旁纳过福的宫婢朝她低声唤了句“姑姑，主子来了。”
她心忖气不顺，没留意身后的声音。回身低头请了安，眼角余光闪进一片绛红云纹团花锦衣常服，金丝边横纹缠绵，搭着珠色玉带，尤显细腰玲珑。素珍眼皮子一颤，暗叹一口气。
当今圣上子嗣隆盛，九子一女息脉富庶，唯一的这位公主乃先皇后宋苏锦所出。圣上鹣鲽情深，对这位早逝的发妻镂心刻骨，特予公主冠母姓为宋，名娭光，借此延绵拳拳爱意。
容鬓年年异，春华岁岁同。回想迁都长安之时，头一个赐下的宫殿便是春华宫，可见怀思在圣上心尖上的重量不一般。自然，她也承得起这般厚爱。
常言道，女随父相，男随母样。承了圣上英姿，宋娭光容颜秀丽，少些玉软花柔，增了英气飒爽，唯独远山黛下那双眼睛，像极了先皇后。她迎光而立，星点斑驳潋滟，褐色圈里黑潭水润如泊，乌羽遮不住双瞳剪水，清心玉映林下风气十足。
容颜艳冠群芳不落俗套，可一早备下的牡丹烟罗软纱，配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襦裙又被偷梁换柱，素珍只觉得自己头风病又有要犯的意思。
“主子怎么又着男袍了，”话音落，撞上宋娭光明眸宛笑，又急着追了一句，“您又打什么主意您可别又去圣上跟前惹嫌。”
圣上就这么一个独苗闺女，成天穿着打扮与男子无异，半点暖心棉袄的样子都没有。本来寄予怀思，睹人思人能熨帖心肠，结果和气融融的膝下承欢生生让宋娭光篡味成了隔着千山万水的君臣之礼。再加之近几载皇子们接连阋墙闹不和，圣上越发看着扮男样的闺女堵心。
宋娭光被圣上话里话外纠正了几次都不甚在意，唯独苦了素珍这个贴身掌事。上令责她矫枉过正，她只能将一柜子华服尽数扔掉，可左藏右瞒还是让怀思公主捡了漏。素珍暗叹当值辛苦，枯着眉头伸手拦住了去路。
“姑姑多虑了，父皇嫌我，我亦懒得与他叙话。这身袍子轻便，穿着不束手束脚。姑姑放宽心，忙过了就换裙裾，绝不会给您生事。”宋娭光不急不慢的卷着袖口，露出一截玉藕般的手腕，动作行云流水熟捻极了。
她扭头传来身旁内侍，声音轻快爽利“辛苦，去给我弄两掬春泥来，今日天光透亮，宜动土呐。”
辛苦连称诺，弓腰往北花园碎步挪去。
一家之主亲手修墙补壁，轮到寻常人家都未见一二。素珍张口欲拦，宋娭光挥手示意“我那寐着都能听见你鸣不公，说来说去都是嘴把式，有那个功夫不如叫宫人一起补了。章大匠明年就该致仕了，请他来是指望他老胳膊老腿儿给您添砖加瓦呢，还是听他倚老卖老哭诉你的不敬之处呢。”
素珍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之色，赌气一般计较“臣就是看不惯，在其位不谋其就，个个跟大爷一样，也太不把主子当回事儿。主子心太善，何必屈尊管这又脏又累的腌臜事，等会儿让辛苦领人去补，半柱香的功夫也就好了。”
“你伴我左右少说也有七八载，见不惯的事儿还嫌少前廷谋权争斗凶恶，后宫尔虞我诈绵里藏刀，咱们春华偏安一偶已算不易。何况将作监听工部政令，程序使然由不得随意僭越，章大匠顾虑也有他的道理。我这身子骨顶用，宫人又不是吃干饭的，犯不上劳烦人家，自己动手还能强身健体呢”
宋娭光牵唇一笑，目光落在费力提篮而归的辛苦身上，见他瘦巴巴的腰都快塌到地上了，忙使唤人过去“辛苦这厮取什么名儿不好，偏在自己命格上下狠套。速去个人搭把手，别把老实人累垮了。”
说完压根不听素珍劝言，阔步往熏风殿走去。素珍没辙，只能尾行追在身后。春雷响，万物长，自家主子没有恃宠而骄，这悲天悯人的性子，也是越发磨得一年比一年好了。
从正殿到熏风殿，中间要经过玉春阁。宋娭光缓了缓步子，眼光掠过阁前已是开败的木兰，笑容淡了几分。素珍怕她又要触景生情，忙用身子挡住，指着宫墙根儿的桃花，吩咐随行宫人，“瞧那桃枝多俏，取两只风骨好的放在内殿，日日用山泉水养着，怡情养性再好不过了。”
“再好的春桃也没甚么风骨，只不过是喧春的媚骨罢了。”宋娭光睨了素珍一眼，眼波流连方才那抹白，低声叹道，“真是可惜了。”
零落成泥化为尘，不知是说那花可惜，还是暗语指那人。
四年前，怀思公主及笄，俏生生的总角女娃挽髻插笄博来圣上容颜大悦，许其婚恋自主。宋娭光与众皇子求学于国子监，与国子监司业裴西华来往甚密，久而久之，挚友间生出了爱慕之意。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裴司业善中经2，情话说得出口，定情诗一语双关，俘获情窦初开的芳心简直轻而易举。鸳鸯福禄，两姓之好很快就缔结下来。
殿前那颗木兰是裴西华亲手所栽，犹记得面如冠玉的公子哥红着脸颊，举着光秃秃的枯枝子羞赧表白心迹“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送殿下一颗望春，望公主知臣下心意。”
朽木逢春尚能开出耀眼之花，妄言许下的心意却成了人人尽知的笑话。宋娭光沉默不语，素珍压着声音请示“那花儿惨白的模样也没甚可看的，主子要是觉得碍眼砍了便是。”
宋娭光摇了摇头，人有情可草木无情，何必牵连无辜。况且如今她凡事都看淡，轮不到与回忆过不去。她重拾笑颜，朗声说道“再耽搁阵子，春泥都快糊不上墙了。我们快行两步，早些完工再蒸些春草饼来，尝春品春也就这几天了。”
宫人得了令，散去人相偕寻那春草。怀思公主脾气好，又没甚架子，还乐得与婢子内侍一齐消遣日子。贵人平易如斯，整个掖庭上下无不艳羡他们在春华宫当值，因此个个守本分知冷热。此时主子上房揭瓦，将鸽子窝大小的窟窿折腾得越来越大，他们也敢恬着笑脸在低下称赞这手艺简直巧夺天工。
宋娭光哑然失笑，都怪平日里太纵容，竟然没一个人愿说实话。
“是谁妄言女娲转世的，晚上罚禁断，不准进食。”宋娭光扶额，却忘了手上的春泥遇汗而化，她这张脸肯定是没得看了。
素珍没忍住，噗嗤乐了出声，语气带着点揶揄“主子还说自己行，半柱香的活儿干了一个时辰，臣看着都觉得累。辛苦快带人将主子换下来，免得一会儿千牛卫将主子误认为是哪儿来的花猫，再给赶出皇城。”
辛苦得了素姑姑令，忙领两人踮着脚往殿顶上爬。
宋娭光被素珍噎了两句，身子微微向前趋，欲要回话争个高下。熏风殿顶瓦砾经久失修，雨后青苔又藏了水，她一脚没站稳，滑溜溜地往下坠了几步。原本瞧热闹的宫人惊成一团乱麻，素珍声线颤抖，连唤了好几句“主子当心”。
一身冷汗是没跑了，凤头丝履也遭了秧，所幸人没落下去。可境况也没好到哪儿去，宋娭光举步维艰，小心翼翼地接住辛苦扔过来的救命草绳，刚挪了一碎步，鞋子下的瓦片撑不住重量，应声拦腰断了，一只脚又往下滑了滑。
素珍急得欲哭，跺了半天脚才想起去宫外寻千牛卫搭救。扭头差人的档口，视线里走来一位淑人君子，眉目如画神色安和，紫色朝服笔挺，金玉带将人一分为二，身材比例恰到好处。步态稳当，举手投足已是浑然天成的霞姿月韵。素珍发愣，那人不见急色，眼光却如利刃一般睇了她一回合，仿若质问罪责。
“殿下受惊，臣下来迟。”声音从殿前传来，纯冽清冷的嗓音，穿过斑驳光影，竟也染了些温度。
宋娭光本就心生慌乱，闻那道声传来更是慌神，脚下一趔趄，直直从殿顶边缘处坠了下去。
不疼不痛地落入一个稳实的怀抱，挣扎时胳膊肘撞到二品朝珠，酸出一阵钝麻。
宋娭光睁眼，瞳仁里倏地映入一张慵懒的笑颜，颈边镶着金银丝的领搭不知何时凌翘，往下两寸是自己那付沾了泥的手。她倒吸一口气，见鬼一般挣脱“放肆，放我下去”
那笑意达不到眼底，明明一副剑眉星目，却生出了距离来。薄唇相碰，瓠犀齿间的话言不及义“这是殿下第一次投怀送抱，臣总算是迎来了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