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的皇子居多，宋娭光从小看到大的统共有两个，一位是段修容诞下的八皇子，一位是丽嫔拼了性命保下的九皇子。八皇子母氏身份低微，九皇子阿娘早早便撒手人寰，圣上便指了四夫人中年岁最长的德妃娘娘代为教管。
德妃娘娘的德云宫又与春华宫毗邻，这俩皇子调皮捣蛋的总角年华便是在这两宫中度过的。宋娭光见惯了两位皇弟人前恭谨懂事，却见不得他们人后垂泪想念阿娘。大概与他们伤怀的根源都在一处，因此每次见到少年委屈巴巴的样子，她心里都难捱得紧。
夜色越深，宫灯越亮，彭宁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越清晰，一点一点挤进她的脑里，一刀一刀刻在她的心上。
她最终下了舆轿牵起彭宁冰凉的手，齐肩顺着夹道往春华宫里走。值夜的宫人们垂头未敢出声，宋娭光面色无波，走得却不甚安稳。
宫里永远都是无声胜有声，越是这般安宁，那些不嫌事大的心声越能从地面上叫嚣起一丈高，眨眼间便会在宫掖之中散开。
彭宁一路腰杆挺的笔直，将她护送回寝殿后，站在她身后帮她摘赤金衔红宝石凤钗。铜镜里朱颜有些疲态，彭宁将她扶到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上，吭哧着说“主子净身吧，奴才今儿给您侍寝。”
珠钗卸掉，殷黑色的发丝顺遂铺陈。宋娭光倚靠在红色冰裂纹锦锻大迎枕上半阖着眼“彭宁，我之前说过，不需要你以色侍君。”
彭宁低眉顺眼，声音细蚊一样“圣上指派奴才来您身边，顶头的吩咐就是要将您伺候好。奴才晓得主子忘不了裴司业，奴才也没指望能取代他，就想好好陪着您，省的您夜里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今日之事今日足矣，”宋娭光潋神，眸子落在云丝锦衾上，低着声道，“我喜静，也喜净。你的那些心思收一收，以后无事莫要出宫门，也莫在我面前摆出欠你的脸色。在春华宫，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可以随性而活，但别妄求太多。彭宁，我尊重你，也望你莫要辜负我的心意。我乏了，你回自己阁里去吧。”
彭宁眼皮子发颤，向后退了两步叩了安，抿着唇却行退出帷帐。
当父母的疼儿女，坐在皇位上的那位爹亦然。他能一边坐拥三千佳丽，一边在心里忘怀不了发妻，甚至觉得他闺女也可以。故去一个裴西华，送来一个彭宁，又遣一个谢廷铨，支唤到她跟前，却不想她早就没了甚么心思。
爱情姻缘早就在她寡欢的日常里成了一戳即破的泡沫。宋娭光将身子沉沉地陷入锦衾里，伴着脑仁突突跳跃的烦躁劲儿昏进了梦境里。
转日，宋娭光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懒骨头似地被素珍及宫婢侍弄完，便已过了日常晨昏定省的时晌。中宫之位悬空，但皇太后却健朗依旧，按例宋娭光需要去永安宫给老祖宗问安。
“主子今日便告假吧，免得再招来头风，折腾病了可就不好了。”素珍一边帮她揉着风池穴，一边给垂立在一旁的辛苦递眼色。
宋娭光闭着眼睛叹声道“今日若不去，回头传的风言风语会更难听。昨日彭宁那么一闹，我晓得阖宫又得议论一番。虽然关起门来什么事儿都没有，但宫里的事儿，经过上千张嘴添油加醋，豆丁大小的都会说成是瓜。我懒这一时，恐怕这一世都该被说成是沉迷男色无法自拔的孟浪形骸之人了。”
前朝公主豢养男宠成风，名声在外岂止是难听二字。史官在册子上将传闻写上几笔，后世之人便当真经一样对待。宋娭光珍惜自己的羽毛，既不想毁了自己的清誉，也不想百年之后被人指指点点。她身子难受些无所谓，脸面不难堪才是最重要的。
今儿日头足，宫墙根儿那颗桃花树都开了，蓝天白云红墙黄瓦配上俏颜的粉，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春日大好。
宋娭光一行人紧着脚步赶到永安宫，三夫人及另外几位妃嫔们正在陪着皇太后吃茶言欢。女人们扎堆没别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穿衣打扮吃食共享，一两个时辰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太后跟前的海姑姑见她迈门槛时脚步虚浮，忙不迭地上来扶她“公主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身子不大爽利。您小心脚下，太后殿下的毛宠在这晒太阳呢，可别惊到您。”
三夫人和众妃嫔向她行过万福礼，抬头便见她恹恹的神色，面上的表情俱是各异。一早便听宫婢传公主殿下昨日两度春宵，继被相爷抱过又揽了小君夜归，原本还以为是闹剧一桩，没想到殿下这康体确实有点不可言说。
素珍深知这些女人们正在肚里编排自家主子，她扶着宋娭光向皇太后请了安，刚安置好主子落座，便快嘴向太后抱怨“老祖宗，您快管管我家主子吧。昨日主子冒着风爬上了熏风殿，非要亲自修葺漏顶，差点把小命儿丢了。这回子不仅受了惊吓还染了寒，臣劝主子在榻上休息，她还非要来您跟前瞧瞧是否安泰才放心。”
皇太后乃礼佛之人，一颗玲珑心除了奉着佛祖，还尤为紧着这么一个孙女。当下听了唏嘘不已，一双有神的凤眼紧着她身子上下看个遍，眼光净是关切。
“真是胡来，你一个贵主非要干那等危险事做什么，是没人去春华宫伺候吗工部拿着俸禄，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回头圣上来了，我得知会他一声。”太后菩萨心肠，说着便要起身瞧个究竟，“快让皇奶奶瞧瞧，有没有伤到哪儿传太医院了没”
敢情是这么回事儿，但昨儿夜里那出戏避而不谈，大概是不太好说吧。相好的妃嫔们互看一眼，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宋娭光的眼神从这些人脸上扫过去，最后朝着皇太后乖巧一笑“老祖宗别听素珍瞎说，怀思好着呢。您瞧我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儿，一点都没碍事。昨日夜里不过是贪吃了一壶酒，今晨才误了时辰，让您和夫人们久等了。老祖宗您凤体可好，看气色倒比昨日年轻了许多呢。”
宋娭光嘴巴甜，哄得太后一阵冁然大笑。妃嫔们也不再胡思乱想，人家公主醉了酒自然需要人扶，宫人们见风就是雨，十句话有八句话都是虚传，若都信以为真，那这后宫可就真乱了套了。
董昭仪合掌赞道“瞧瞧公主殿下多会说话，方才老祖宗还嫌臣妾们讲的笑话无趣，殿下来了倒好，三两句逗得老祖宗回春好几载。臣妾没别的心愿，就想让公主殿下常来常往，少了殿下这颗开心果，这日子都变得无趣的很。”
梅贵妃低眉耷眼，抚着莲纹茶盏慢条斯理儿地说“可不是么，公主殿下日后若下嫁谢相，咱后宫得失了多少乐趣啊。”
董昭仪乜了梅贵妃一眼，“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贵妃姐姐倒当真了。公主殿下婚配自由，不是想什么时候嫁便什么时候嫁，想嫁给谁便嫁给谁吗让您说的，好像就只有谢相这么一个选择了似的。”
皇太后将杯盏搁在玉石桌上，慢声说道“皇后在世时便常与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王八当个宝儿”，天下母亲都一样，都愿意自家孩子嫁娶如意。可我老了，见到怀思就舍不得撒手”
皇太后说到半截叹了口气，方才的笑脸没了，又显得老态龙钟。
宋娭光一听，忙凑到皇太后跟前谄笑“怀思自然是要先紧着老祖宗，您喜欢天伦之乐，怀思也喜欢。下次皇婶进宫，我和她给您唱双簧戏听，保准您越笑越年轻，跟我们称姐妹都不为过了。”
皇太后又被哄得展露笑颜，气氛重新变得和融，宋娭光余光扫过梅贵妃与董昭仪，见那两人神情均是互看两厌，谁也不愿搭理谁。
梅贵妃是太子的生母，位四夫人之长，谏臣口中最好的继后人选，气场永远散发着傲气儿。董昭仪是封授为熙王的二皇子阿娘，位九嫔之首，世故圆滑心思难猜。以往同妃嫔们说话，宋娭光都是过嘴不过心，从来不计较其中深意。如今得知储君即将易主，宋娭光便留意她们一言一行，省的蒙在鼓里被人算计。
直到皇太后称乏，众妃嫔各归其位，宋娭光才松口气儿。回宫路上一直琢磨着朝堂风向，纵然不能干涉内政，但安身立命还是得尽早打算。
储君易主，前朝操持政务的列位王爷皇子均有可能是东宫的新主子。熙王排行老二，为人高深莫测懂得审时度势，户部尚书董禄显为其舅父，掌管一国财政大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瀚王排行老四，为人勤勉政务出色，其母是潜邸时的一位添房，因病逝早，打小便一直养在先皇后身边，是与她共荣辱的亲近哥哥。如今备受圣上重用，协理工礼两部政务，若为储君也合情合理。
六皇子尚未封爵，那位主儿和她一齐长大，满脑子惊世骇俗的想法压根就不适合朝堂，虽有名义上的叔父就任刑部尚书，但不爱江山爱金山的秉性也难成就大业。再往下算便是尚在国子监求学的八皇子和九皇子，城府未成自然不算做考虑之内。
想来想去，这场储君争夺战，最大的赢面，不是熙王便是瀚王。
宋娭光倒是不大乐意四哥哥冲锋陷阵，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太子背后是梅家，门下省侍中梅晋手底下的谏官哪个都不是好糊弄的。让太子与熙王先争一争，最后让四哥哥落个渔翁之利，能省去不少事儿。
只是这场争斗的判官有点难糊弄，圣上心里琢磨什么，唯有亲近的人才懂。谢相至今两袖清风未表明立场，该怎么在圣颜面前添油加醋，又该怎么在皇储之间曲意逢迎，都是这场无硝烟战场中难解的谜题。
远的不说，裴西平的案子该如何审如何判，裴氏一族的荣辱命脉都在他手里攥着。宋娭光虽不大待见他，但也想仰仗他能给她通个信儿，好让她能睡几个安稳觉。
可春华宫的大门日日打开静候谢廷铨，却未料到往日来往勤极了的人，竟然再也没登过这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