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娭光问完，视线垂落在谢廷铨那身朝服上，补子上蜀锦织成的锦鸡昂扬着头看着她，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再见便没有那么生疏。
以往谢相来访，官袍卸了补子单单戴着一串朝珠，那朝珠捻在他手里，即便没有光照着都泛着亮澄，和他那双眼睛混在一起盯着她，总能让她产生一种被审视的错觉。
那种审视带着距离，有种冷漠倨傲，发自骨血中的寒凉。她忖度那寒凉是他入仕前受了太多的罪，才滋养出戒备之心，像刺猬一样，将柔软裹在里面，让锋芒对抗乱世。一个人的铠甲越厚，说明保护自己的心越浓，可笑的是他站在她一个寡妇面前摆出这种表情，乍得一看，让人萌生错愕。
宫掖中浸淫久了，宋娭光看人也能入木三分，那表情里面的内涵其实不难懂。谢相为臣，臣得听君令呐，哪怕宋娭光长得跟头没毛的母猪一样，谢相也得领着圣旨来她跟前打晃。被强行绑在一条绳上，俩人心照不宣地互相不待见，长此以往，一个不顾及她脸面胡说八道，一个不忌讳他身份横眉竖目，冤家路窄，就看谁能先在独木桥上把对方气到跳河。
可巧上回是她输了，因此这会儿只能硬着头皮问，心里已经料定他嘴里说出的话定是语焉不详的暧昧，手臂上的汗毛都提前立了起来，就等着相爷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用言辞凌迟她。
宋娭光在那边低眉顺眼，眼珠都不带转的，跟入定一样，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谢廷铨哂笑，其实这话问不问都没甚么意思，他说不让去，那殿下您就不去了那不可能，下次可能借由看看琉璃影壁，瞧瞧殿里横陈的玺彩绘，哪怕没理由，拿着金鱼符也可以去他那坐坐。
他言语上是能占领高地，可是宋娭光呢，身体力行地噎他。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算计可真不划算。谢廷铨指间转着朝珠上一颗珊瑚豆子，言笑晏晏“臣会一直等着殿下来。”
素珍听言，端着酪浆的手颤颤悠悠，强装镇定后才道“主子跟臣说您不喜饮茶，这是膳房刚做好的杏仁酪浆，相爷您尝尝吧。”
谢廷铨接过来尝了一口“公厨处理的浆子腥膻味重，粗汉子大概煮一煮去掉油脂便做成酪浆，酸味不足偶尔还能吃出羊肉味儿。殿下这里的厨子手巧，匀进了些许杏仁浆，不仅没尝出腥膻味儿还品出浓香，味道是恰好的。”
谈起吃，宋娭光便打开了话匣子“人人爱酪浆与杏酪，却不知两酪参杂在一起的滋味。这杏仁酪浆不稀奇，膳厨还研究过石榴酪浆与樱桃酪浆，冰镇后的滋味，连老祖宗养的猫团子都追着讨要。我瞧谢相喜好这口，回头让膳厨做好，给您送过到议事堂去。”
谢廷铨道声谢 “殿下的膳厨都是远近闻名的美厨，进宫来伺候主子是他们的福分。臣曾听大理寺宗少卿说过，他府邸对面有个食馆子，那家的厨师擅做角儿，自从被殿下翘了墙角后，宗少卿便觉得食不知味，没少跟臣抱怨再也吃不到薄皮大馅儿流油儿的美味了。”
宋娭光被逗乐了，水湾眉翘起，星目亮闪闪“宗少卿亦是性情中人呐，这可为难他了。这事儿其实怪我懒馋，吃到好吃的恨不得天天吃。出一次宫太麻烦，索性将厨子抢来，这可苦了那些常客了。这样吧，改天我让那厨子包些角儿亲自给宗少卿送过去，以解他肚里的馋虫。”
谢廷铨摇头，无可奈何一笑“苦谁也苦不到他，他平时没旁的爱好，就喜欢四处寻吃。臣这次嘱托他派人去寻致仕的孟太医，他瞧了一眼地名便能和臣数落出十几样当地名菜名点，若不是臣拦着，八成自己早早地驭马先去了。”
宋娭光若有所思，欠身问道“寻孟太医做什么，难不成谢相怀疑裴司业死因另有隐情”
孟太医是宋娭光认识的老人儿，常年在春华宫为其请脉问安。自打裴西平出事儿后，这位太医便告老还乡，换成尚药局的梁奉御侍奉跟前。她原先没想那么多，此时谢相突然提了句，她那颗玲珑心便起了疑窦。
绕来绕去又绕到案子上。谢廷铨擒着笑不说话，态度表明了不可言说，宋娭光说出的话又杵到了棉花上，有去无回得挠得人痒痒。
殿下心里爬蚂蚁一样难受，于是瞧着门外未有停意的雷雨，提议道“这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谢相若不急着走，便留下来用膳吧。正好今儿膳厨做萝卜牛肉馅儿的角儿，配几两土窟春，又暖胃又驱寒。”
老话说得好，角儿就酒，越喝越有。有的是什么话呀宋娭光琢磨着，谢相您不是金口难开嘛，那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嘴巴应该就不会再这么严实了吧
宋娭光肚子里的弯弯绕缠绵地紧，脸上却没有多大表现。谢相起早临朝，之后入阁与圣上商议国事，在公厨简单吃了两口，又来春华宫干了半晌的农活儿，这会儿肚子确实早已空空。他瞧了瞧外面的天儿，身子越发觉得疲累，便应承着答“那就叨扰殿下了。”
宋娭光瞧了瞧谢相脸色，招来辛苦吩咐“去把彭小郎叫来，他天天闹唤着出不了宫见不着人，今儿谢相来了，让他出来见一见好涨涨阅历。”
这什么意思家里来客人了，小娘子就别藏着掖着了，出来见见客儿陪陪戚儿，一道吃些饺子喝点小酒，一家子和气融融太有面儿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面小郎是家里人，他反而成了登堂而入的客人。这么一想，谢廷铨面色淡了下来，等人的功夫重重叹了口气“臣许久未回府了。”
宋娭光心中正打着小九九，随意应和了声“谢相公务忙，议事堂都快成您家了。”
谢廷铨淡笑“其实回去也没什么意思，诺大一个府邸，连个知冷知热说热乎话的人都没有。不如殿下这里，整天热热闹闹的，有人陪着农作有人陪着吃喝，各个知心知底的可以任您依赖。”
宋娭光好奇地问“谢相家中没有女眷”
谢廷铨摇了摇头，连笑都变得寂凉“父母亲离世早，亲族也散得七零八落，家中除了一位老管家和两个小厮外，便只剩下几只鸟儿了。那些鸟儿还是因贪图臣府上几株无人打理的浆果树，不然也不会飞来凑热闹。”
大唐社会风气开化早，男子未及弱冠便可妻妾成群，早早的开枝散叶承袭家业是正统要务。有个别郎哥不上心，家里的三姑六婆都不乐意，想着法得往房里塞人，有那把控不住的尝了禁果，食髓知味后再把亲事儿一办，老婆孩子热炕头便齐活儿。
一般人家都这样，世家显达更不例外。家里侧室添房先养着，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妻，一个大老爷们好几个姑奶奶伺候着，净享齐人之乐。有那管不住腿儿的，在外建园子养外室，等孩子出世也跟嫡庶儿女们称平辈儿。到老了往堂下看，乌泱泱跪了一屋子子孙孙，就连宾天都能笑着合上眼。
不过，谢廷铨这确实有点惨。他公务忙得连家都没工夫回，家中又没有高堂帮衬着挑选媳妇，唯一乐衷帮他牵红线的还是顶头上司，说一不二的圣上。一杆子给他使唤到寡妇门前，说来还真够倒霉的。
活成这样孤寡的，大概只有他了吧。坐稳相位一手遮天又有什么用呢，面上笑嘻嘻，心里苦唧唧，拿着黄连当甘蔗吃，惨呀惨。
宋娭光动了恻隐之心，一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谢相不是觉得春华宫好嘛，那以后常来常往，累了乏了便来坐坐。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您若有瞧着顺眼的姑娘，我给您做媒，咱们这关系在这摆着呢，谁也别跟谁客气。”
谢廷铨面上含着春风如絮的笑意，眼光泱泱地看着宋娭光“殿下对臣可真好。”
彭宁被禁足，这会儿被传召让他来吃角儿，连忙换身新衣服乐颠颠地赶来。结果正好看见这郎情妾意的一幕。瞧瞧谢相那媚主的样儿，哪还有气慑寰宇躬勤政事的雅涵。
“殿下叫奴才来就是为了让奴才看这一幕这种阅历见识，奴才不稀罕看。”彭宁气呼呼地甩袖，一屁股坐在圈椅里瞪着谢廷铨看，也没管礼仪守序，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儿。
宋娭光知他又犯神经，忙叫膳厨端上几盘热气腾腾的角儿，又将温好的酒酿推到谢廷铨的眼前“谢相酒量如何”
谢廷铨无顾彭宁的死亡凝视，笑意从唇角漾到双眼“殿下想喝多少，臣便能陪多少。”
彭宁脚丫子在桌子底下乱跺，宋娭光安抚性地拍了拍，顺便凑过去低声问他“小宁子，你酒量如何”
彭宁到底年岁轻，说话豪情万丈完全不过脑子，就想和谢廷铨比个高下“奴才能饮长江水，主子给奴才喝多少，奴才便能喝多少。”
宋娭光听了心下只觉稳当，如此一位擅饮酒的少儿郎在，还怕二对一灌不醉一个谢相嘴巴再严实能怎么样，就算拿着金丝线缝得密密麻麻，也能解开让你吐个痛快
“彭宁啊，那你便陪着谢相多饮一些，喝醉了也无所谓，反正在咱宫里倒头就能睡。谢相也别拘着，来，我们一醉方休。”宋娭光笑嘻嘻地让酒，眉眼向上扬着，里面装满了一池坏水。
谢相瞅了瞅廊下水柱般的雨幕，四下湿润又清爽的水气，氤氲的瞳仁里缭绕着算计。信手将朝珠取下，丁零当啷地搁在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上，才持起银筷“空腹饮酒易醉，容臣先给殿下布菜。这雨暂且不停，这酒，我们慢慢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