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这一觉睡得委实不大舒服,重重梦境像是唐僧取经路上的妖怪, 打走一个又来一个, 没个消停的时候。

    他一会儿梦见自己变成了蚂蚁大的一丁点, 顶着一床叠好的被子头重脚轻地在空中飘, 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被一脚踹进了水塘里,再一会,得, 在翻开的油锅里炸着了。

    还挺香。

    林稚回味了一下那肉香, 还没闻够,眼前景物突变, 边上凝了厚厚一层垢的锅变成了闹哄哄的高中生教室。

    有人敲了敲他的课桌,含笑道“班长, 交作业了。”

    林稚还没从自己被油炸了的噩耗里醒过神,整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昏昏沉沉的, 一时没反应过来, 趴着没动。

    那人便又好脾气地道“班长”

    那一把嗓音清朗悦耳, 主人显然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毛头小子都不一样, 沉静得像已活了七八十年, 说话时也永远都是这样, 不疾不徐的。

    林稚懵了一下, 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飞快地朝后面看了一眼,看到黑板报上画着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登时知道了这个梦的时代背景。

    高二上学期, 十月份的黑板报,他们班的小画家迷上了一套小说,花了两天时间画了这个男人。

    林稚从桌肚里拿出作业递过去,那人却没有接,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提醒道“班长,你拿错了。”

    什么鬼,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怎么还记得他要交什么作业。

    那人看破他的窘境,也不说破,四下看了看,伸手从林稚的课桌上拿起了一本作业本。

    没拿动。

    还有一半压在林稚的胳膊下。

    林稚心不在焉地抬了抬胳膊,让他把作业拿走,又昏昏沉沉地要趴下睡觉。

    桌上却多了一颗糖,指头大小的一颗,包装纸绿得很怡人。

    那人收了旁边一位同学的作业,这才有空回过头来说“你精神好像不大好,一会儿要上课了,提提神。”

    林稚于是撩了撩眼皮,终于舍得正眼看这个和他印象里不大一样的小美人。

    对上他的视线,沈焕似乎是怔了一下,关切道“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去校医院”

    这一回,林稚看得清清楚楚,他话是比平常多了些,眼底的关切之色却很淡,刚好卡在了“关心同学”的度上。

    林稚恹恹地垂下眼帘,瞥了一眼桌上的一点绿,抗拒道“不想吃薄荷糖。”

    沈焕没想到他在为这个不高兴,温和地一笑“那我拿走吧。”

    林稚忙压住他的手,斜眼道“干嘛啊,连个薄荷糖都舍不得给”

    沈焕从善如流地收回手“那你先睡一会吧。”

    说完便继续去收作业。

    林稚趴在桌子上,望着他温声细语地和其他同学催租催作业,有些怀念地笑了一下。

    啧啧啧,这么青涩的沈焕啊。

    他也想起了沈焕为什么会表现得和他记忆里的有所出入。

    这个时候,就在昨天晚上,他那对彼此怨怼了许多年的父母去世了。

    他父母算是白手起家,少年夫妻,相扶相持着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情到浓时都以为对方会是自己此生的唯一,青涩时也学着电视剧里许下什么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幼稚誓言。可惜到了最后还是离了心。

    林稚十八年的人生,刚好见证了他们感情的衰败。

    他以为他还会见证这对夫妻的正式决裂。

    但他没这个福分,昨晚他下自习在教室里多待了一会,快回到家时,碰巧看到两辆车在拐角处相撞。

    一辆车上坐着他爸,一辆车上坐着他妈。

    那地儿路灯坏了很久,林稚又是个近视,隐约觉得这两辆车有点眼熟,但他作为冷漠的新一代城里人,理智判断了一下形势,发现这事故挺严重,便只报了警,绕道回了家。

    半夜才得知,他那对互相厌憎的父母竟然实现了当年的誓言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场事故挺严重,基本消息灵通点的人都知道了,早上来的时候还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安慰了一通。

    林稚这会儿其实并不怎么觉得难受。

    他父母常年不着家,十天半月见不到都是常事,以至于过去了很久,林稚才从感情上确认了“他失去了父母”这一事实。

    不过别人可能不这么想,他一抬头就看见好几个人欲盖弥彰地慌忙低下头,过后又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真正的十八岁的林稚是怎么处理的,有何感想,林稚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但作为一个经过了社会的毒打,又在修真界活了这么多年的老油条,他轻车熟路地忽略了这些想看还不敢看得太明显的同学们,戴上眼镜,隔着几排座位光明正大地欣赏少年沈焕的侧脸。

    反正只是梦。

    更重要的是,沈焕被人看习惯了,一般而言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其实想想,他确实是很久没见过真正的沈焕,就算是从修真界回来,也见不到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

    得知他的死讯时,林稚刚刚打开文档,猛一看到,还没品出几分难受呢,字先打不下去了。

    然后他就坑了。

    别人活着的时候他犯懒用人家的名字人家的形象写着玩就已经够不妙的了,死者为大,再这样下去未免太冒犯了。林稚心想,结果几个月后,他也英年早逝,被系统拎到了最新的大坑里。

    在梦里这个时间,沈焕是他的同学,在沈焕死的时候,沈焕是他“以前的高中同学”。

    林稚没想过跟他一诉衷肠什么的,也从来没觉得遗憾。一来嘛,他爸妈的教训还摆在眼前,证明感情这种东西就只有在萌发的阶段才是最美好的,林稚想着让它萌发一下就好了,其他的,没必要。

    二来,林稚一边追忆往昔,一边又看了人群中的沈焕一眼,二来,他见沈焕第一眼就觉得,他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准确地说,他和沈焕三年同学,后来各奔东西后又见了那么多人,就没见到过一个让他觉得和沈焕是一个世界的人。

    作为他唯一的暗恋对象,沈焕盘靓条顺,还懂文明讲礼貌。他对谁都温柔,脸上永远带着温和而克制的笑容。一般温柔这词难免让人想起风流,可他不,沈焕的眼神清明而冷静,不带一点点别的情绪。

    至于为什么那么多女生会在一撞上他含笑的眼睛就红了脸,林稚敢发誓,其实沈焕不笑,她们也会脸红。

    就像他,就算沈焕不笑,他也还是会暗地里肖想一下人家。

    实在是一个很值得暗恋的暗恋对象。

    但没见有谁跟他表白过,也没见他和谁走得特别近,林稚敏锐地觉得他就算一直活着,大概也不会像他这等凡人一样爱上某人。就刚才给林稚递薄荷糖这事,已经是他最亲近的举止了。

    虽然他真的不喜欢薄荷糖。

    林稚这么想着,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地剥了糖衣,把他真的不喜欢的薄荷糖塞进了嘴里。

    一阵凉意直冲喉咙,林稚抬眼去找沈焕的身影,后方却传来一句“好吃么”

    “不大好。”林稚说。

    “我还有别的,你要不要看看”

    林稚顿了一下,回过头就见沈焕站在他座位边,他们班人多,列与列之间隔得很近,为了给掐着点来上课的同学让路,他站得很近,膝盖顶着了林稚的椅子。林稚甚至闻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薰衣草。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和沈焕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林稚仰头望他,沈焕垂了一下眼帘。

    他的神情是一贯的安静温和,只这个细微的动作透出了一丝紧张。

    林稚茫然地想,他居然会紧张。

    这个梦前面还怪真实的,怎么后面就直接奔向魔幻现实主义了。

    他在心里摇摇头,想了一下当初他是怎么处理的。

    想了一下他发现,他已经忘了。

    他似乎,并没有吃下那颗薄荷糖。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君,睡啦同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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