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贵珰 > 第13章 冲突
    汪直没再问师父接下来要带自己去哪里,怀恩一直领着他去到又一座寺庙大门前,才想起问他“对了,你平日午睡么这会儿困不困”

    汪直摇头“师父放心,我有时睡也有时不睡,这会儿一点都不困。”关键是他觉得把难得的出宫假期时间拿来睡觉太浪费了。

    怀恩领他进了寺庙的门,汪直进门时忘了看牌匾,不知这是什么庙,但见这所寺院前院比师伯住的那里大了不少,建筑也正规了不少,院子里香烟缭绕,进出走动着不少香客,看来应该是座真正的寺庙,不是宦官的宅邸。

    有知客僧见到他们,过来双手合十施礼笑称“怀大人来了。”

    怀恩点头道“可准备好了”

    “自然,您随我来。”

    怀恩见汪直不错眼珠地盯着知客僧,便低声问“怎么,没见过出家人”

    “嗯。”汪直点点头,他真是两辈子头一回见到真和尚,觉得面前这僧人跟影视剧里见的假和尚很有些不同,可具体又说不清不同在什么地方。

    大约,是影视剧里的演员都在故意演绎着想象中四大皆空的僧人,而真正的僧人并非个个儿都那么死板和虔诚,像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像是个剃了头发穿上僧袍的普通人,跟怀恩说话时那恭敬讨好的模样,和张敏也没多点区别。

    知客僧导引他们穿过东侧一道仪门,进入一座侧院,走进正房。房内两厢打通,成为长条一间,正面一大排香台,上面阶梯式摆放着足有百十来个灵牌,原来这是个供牌位的祠堂。

    汪直原猜测那些都是已故宦官的灵位,怀恩大概是来祭奠师父或者某个师兄的,等看清一个牌位上写着“爱妻董爱月之灵位夫王云谨立”他才猛然想到,这些恐怕是宦官们专为故去的“妻子”供的牌位。

    很多牌位前面都摆着些供品,有的是果品,有的是点心,更多的是燃着香,汪直见到最低的一排有个牌位前放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写着两行正楷墨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时有些复杂的情愫涌上心头。汪直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是明朝宦官们会把故世对食的灵位供奉在寺庙里,而且宦官与宫女对食之间的感情大多很深,往往有一方早逝之后,另一方都不会再娶再嫁,感情反倒胜过俗世间的正经夫妻。

    这也好想象,毕竟对食都是自由恋爱来的。相比此时绝大多数的俗世夫妻,反倒是这些对食们之间更可能有着真正的爱情。

    知客僧殷勤地为怀恩递来备好的供果和香烛,怀恩在一个牌位跟前摆好东西,点了香烛,躬下身子深深施了一礼。汪直不敢显露自己认字,就没敢盯着那牌位细看,只能默默想象那里供的是什么人。

    怀恩望着牌位出了一会儿神,才转头对他说“来磕个头吧,这是你师伯母。”

    原来是师伯母,汪直的八卦念头烟消云散,端端正正地在牌位前拜了三拜。

    怀恩望着牌位叹道“你师伯母已经过世六年了,她若还在世你师伯的身子也能比现在好些。”

    汪直抬头望着牌位,回想今天所知有关师伯的一连串信息,原来这就是一个宦官还是个比较成功的宦官的人生轨迹,这其实已经挺好的了。

    有事业,有爱情,难道不是比当世绝大多数的人都幸运了么别说事业和爱情,当今之世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寿终正寝的人都是难得的幸运,汪直实在不觉得师伯的境遇有什么凄苦可怜的。

    大概怀恩也觉得自己今天给小徒弟灌输的负能量太多了,离开祠堂后,他自觉调整了情绪和语气,问汪直想去什么地方逛,汪直当然说不上来,这时的北京城有什么他一点也不了解,说多一点又怕露怯,怀恩就挑拣热闹的地段领着他逛。

    路上遇见卖糖画的摊子,怀恩还给他买了一大个龙形糖画,让汪直手里捏着竹签子,咔嚓咔嚓地啃着吃。吃了一肚子肥肉又啃了一大块糖,汪直觉得肚里腻乎乎的。

    师徒俩逛街逛了一个多时辰,汪直毕竟年岁小体力不济,没等天黑就累得快站不住了,怀恩就近雇了辆蓝布帷子的马车,和他一起坐进去。

    听见他交代车夫去西华门,汪直觉得奇怪,问道“师父晚上不回家住么”怀恩也是有自己的宅邸的,听说是前年升任司礼监掌印那时才置办的,张敏他们还曾去帮忙收拾过几天。

    怀恩淡然道“明早还要上值,还是回直房住更便宜。”

    他不找对食,不拉门下,不爱回宅子,别的宦官闲暇时喜欢赌钱、吃酒,甚至是逛青楼,怀恩也没有这些爱好,闲时最多是静坐读读书。大多时候他根本闲不下来,总会找点事来管管做做。汪直觉得师父就像个苦行僧,奉行禁欲主义,半点娱乐都没。这样实在不大好,不利于养生长寿。

    历史上的怀恩活了多大年纪他想不起来,只心里决定,以后要努力帮师父换种轻松点的生活方式,虽然现在肯定办不到,可以慢慢来。

    有了这一天的相处,师徒两个比从前熟络多了。此后怀恩就时常有意多制造些和汪直接触的机会,有时是叫伺候他的小火者送些东西,有时是差人把汪直叫过来,在司礼监衙门待上半天,名义上是叫他来干点杂活,其实活儿没多点,就是招他过来玩。

    汪直的腰牌也很快发下来了。宫禁中的宦官个个都有腰牌,内使、小火者用的是乌木牌,一面刻着“内使”、“小火”字样,另一面盖着长方火印。升为奉御或长随之后就是有了官职了,要戴牙牌。

    说是牙牌,其实用料也不是象牙,而是兽骨。上面按照分属各衙门排着号数,一面刻着“忠xx号”,一面刻着持有者的姓名和职衔。牌子上缘穿着青绿丝绦,下缘垂着半尺多长的红穗子。

    身为怀恩的徒弟,汪直高,一上来就得了个长随的牙牌,比同院住着的孙绍他们职司还高。他一直觉得这种缀着长红穗子的腰牌很好看,挂在腰上走路摇摇曳曳的,比公子哥的玉佩还漂亮。可惜等自己挂上才发现,穗子会拖地。

    张敏见了笑他说“你应该挂脖子上,就当长命锁了。”

    汪直只好忍痛把好看的红穗子剪掉了一截。

    来司礼监衙门时他就学着小火者们为师父端茶送水,有时也收拾收拾桌上的奏折,别人都当他不认字,对他没有防备,他想捧着份奏折看可以随便看,别人只当他是在看画儿。

    汪直发现奏折这东西和想象的也有很大出入,最大的特征就是他看不懂。他自认为繁体字也大多认得,可那些文臣老大人写的是行书字,似乎有着他们约定俗成的一套连笔规则,好多字看起来笔画不复杂,他却认不出。

    而且,没有标点符号也就罢了,还乱七八糟地错行,少的一行两三个字,多的一行写到头,而且也不像是根据断句来错行的,一点门道都也看不出。

    还是有次怀恩为他解释了他才明白规律,怀恩指着一行字的顶头告诉他“这个字念上,就是说的皇爷,奏折里但凡提到皇爷的地方就要另起一行顶头写。”

    原来如此啊有了这个关键点拨,汪直终于能看懂一些内容了,只是字仍有很多不认得,尤其越是笔画少的字越不认识。他甚至怀疑其中有些怪字是朝鲜字可听说这时候朝鲜用的是汉字啊

    他每次来都会见到覃昌,覃昌对怀恩这个小乖徒弟也深有好感,见到他受了启发,后来就时不常地让人把李质也叫过来。政务不忙的时候,两个师父就以教小徒弟认字为娱乐。于是汪直就找到了理由向师父问询奏折上那些不认得的字念什么。

    果然他不认得,就是不熟悉连笔规则的缘故。比如出现很频繁的一个看起来像“及”的字,实际是人家写的“以”。

    有怀恩教授,渐渐地他就能看懂了,不过当然,他还是要装作看不懂。

    看懂后他就发觉,原来奏折上的大多数内容都是废话,那些老大人们说点什么事都要引经据典东拉西扯一通,想提炼出中心思想很费力。所以他看懂也还像没看懂时一样,几乎整篇读下来不知道人家究竟想说啥。

    怪不得要用“票拟”呢,皇帝只看票拟不看全文,真是大大省了时间。真不知道当年朱八八老爷子既没内阁也没宰相的时候,是怎么混过来的,竟然没有累出脑溢血。

    他也曾跃跃欲试想出口托师父帮忙确定李唐在哪里,但还是忍了。求人这种事通常只能开口一次,如果被人回绝了,就不好再提第二次。他现今的面子还很有限,得找到合适的机会再用。

    不久后入夏,天气渐渐热起来,汪直的日子总体而言是过得很舒心的,两三个月下来,个子就长高了一截,身体也胖了一圈。张敏调侃他好吃懒做光长肉,说他“肚瓜子都长出来了”

    汪直听了忍不住笑。先前看红楼梦里说吃“鸡瓜子”,他一直以为是鸡肉切成瓜子样的小丁的意思,如今才知道,原来古人把成块的肉都叫做“瓜子”、“肉瓜子”,“子”是轻声韵,跟“脑袋瓜子”意思差不多,所以鸡瓜子应该就是鸡肉块的意思。

    有着成年人的脑子难免常会觉得无聊,好在这具小孩的身体还保持着小孩特性,很容易犯困,时不时磕着头打个盹,犯半个时辰的迷糊,日子也就打发过去了,不至于太难熬。

    当然也不是天天平静无事。八月初时,有一天为李质的事,他和另一个宦官起了争执,还险些动手打起来。

    那天李质听从一个师兄的吩咐去到另一个宦官的住处送东西,之后过了半天,住在那边的另一个宦官找了过来,声称他放在桌上的一小包银豆子不见了,一定是李质偷拿了,叫李质交出来。

    李质说没拿,那宦官就自行闯到李质住的屋里去翻,最终没翻出来,他仍然逼着李质交出银子,吵嚷的声调很高。在宫里当值的宦官都惯了压着嗓子说话,即使是在下处也鲜少有高声喧哗的。那宦官尖利的声音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汪直就也循声跑了过来。

    那个宦官他认得,名叫韦兴,约莫十六七岁,没什么尊贵身份,只不过他师父梁芳现任昭德宫副总管,才气势足了些。围过来的其他宦官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韦兴把经过大体一说,指着李质说“今儿一整天就这小孩子一个外人进过我们屋子,不是他拿的还能是谁拿的”

    这会儿李质的三个师兄有两个上值去了,只有一个叫郑玉的师兄在,正在一旁笑劝“韦兄弟你别着急,兴许这里头有误会呢,咱们再里里外外多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

    “放屁你当我没找过”韦兴咬牙切齿地瞪着李质,手指戳到他脸上,“我告诉你,趁早给哥哥交出来,不然我要你活不过今儿晚上”

    汪直简直目瞪口呆,覃昌很怂吗司礼监秉笔呀梁芳又算个什么东西他徒弟敢在覃昌徒弟面前如此撒野凭什么呀

    李质把该辩解的话都说完了,就不知说什么好,眼泪汪汪地讷讷无言,韦兴就对郑玉说“你看看,他自己都做贼心虚没话说了。”

    汪直上前高声道“李质不过是嘴笨不会说话,嘴笨也犯了王法了大明律里头写了不会说话的人就是贼吗”

    韦兴看着他一撇嘴“关你屁事”

    汪直道“是啊,你丢了银子,关别人屁事你说你放桌上的银子叫李质拿了,你有证据吗翻出赃物了吗同是空口白牙,你说是李质偷了,我还说是你自己赌钱输光了银子,欠了债,找茬儿来讹人的呢”

    赌钱是宦官们的一项常见娱乐,韦兴确实赌瘾很大,也常为此欠债,正因日常总缺钱,他前日刚托人把几样得的赏赐带出宫去卖了换成了银子,惦记着终于能还上债,剩余的还能充作赌本豪赌一场,不想竟丢了,他才会这么心急火燎。

    一听汪直这话,周围一些知道他赌瘾大的宦官都笑出声来。

    这下韦兴脸上挂不住了,嘴里骂着“你个小畜生”过来就朝汪直推了一把。

    刘合正站在汪直侧后,及时拎着他后领子往后一拽,才没叫韦兴真搡到他身上,刘合朝韦兴陪笑道“韦兄弟别这么大的火气啊,有话慢慢说。”周围的宦官们也都纷纷笑劝。

    汪直心里腾腾地起火,这些日子时常接触司礼监贵珰,把他的心气也养高了不少,他是司礼监掌印的徒弟,别人不巴结他也罢了,可也不能这么拿他不当回事吧这小子都来先对他动手了,周围的宦官们竟然还都笑脸劝说,连指责都没人敢指责一句的。不就是个梁芳的徒弟吗梁芳算哪根葱万贵妃的下人罢了,给怀恩师父提鞋都不配

    刘合拉着汪直,其他人忙着劝韦兴别动手,就没人留意李质,谁也没想到,李质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墙边上一张条凳抄了起来,过来抡足了一个圆圈,“咚”地一声拍到了韦兴右脚脚面上。

    韦兴只穿着布面靸鞋,疼的“哎呦”一声弯下腰去,李质抡着条凳兜头乱打“我叫你打汪直,叫你打汪直”

    汪直认识了李质这么些日子,习惯了他软面团一般的性子,这还是头回看见他发飙,一时都看呆了,连心里的火气都忘了。

    李质自然很快被宦官们拉开了,韦兴恼羞成怒也要动手,一时间众宦官拉架乱作一团。忽然之间,所有的嘈杂声音戛然而止,就像班主任忽然走进了乱糟糟的教室原来是张敏来了。

    汪直从来没觉得师兄的形象这么高大威猛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