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都市小说 > 鲸波 > 第2章 慕远夷
    慕远夷是位清俊后生,他端坐在席上,悠然饮茶,案前果糕成盘,老仆好茶好食招待,他欣然享用。人世的许多东西,他还是喜爱的,所爱并非绮丽的帛缎、璀璨炫目的珠玑不稀罕,喜欢的是精致的人间美食。

    年幼时的他,初上岸那会,也曾因为贪食人类的蜜饯、糖糕,而让自己的鱼肚受累。

    柔软甜美的乳酥,小口一咬一抿,贝齿细细咀嚼,他在品尝回味,他修长的身子微微倾向漆案,那神态仪貌,优雅别致。陈景盛入堂,落目便是这样一位风雅客,乌发挽星冠,一袭湖蓝鹤氅披身,侧颈上露出一截白色的交领。

    光是一眼,陈景盛心中便生出几分喜爱,续而心底浮升疑惑往时来访者都年长,从不见叔祖有这样年轻的友人。

    怕不是来骗吃骗喝心中又忖他这般仪貌,断然不是个骗子。

    慕远夷轻轻拍去指尖沾染的乳酥粉霜,手指细长光滑,他缓缓抬头一睨,正见一位四肢粗壮的年轻男子在端详他。此人衣着平实但料子极好,猜想是这座大宅的少主人,可猛一看,又觉他粗拙,大抵是个乡民而已。

    也是慕远夷见多了仪貌出众的人,才会觉得陈景盛是个乡民,他明明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长得也英气。

    陈景盛本直勾勾看人,被对方察觉,他倒不显尴尬,稳稳落座,从容问询“不知公子贵姓,从哪里来”

    见他举止自若,听他言谈简洁,慕远夷不冷不热回“慕远夷,瀛南人氏,昔时先父与陈老员外往来稠密,我今日路过泉州,特来谒拜。”

    他自报家门如此直接,全然不似当今世人,前些日海上起风暴,他又是如何渡洋前来泉州港呢

    慕远夷这般说辞,明显可疑,陈景盛一时走神,光想此人声音清亮悦耳,似古寺钟铃,听之令人心往神驰。

    陈景盛仍在打量慕远夷,嘴角不觉微扬,弄得慕远夷有小小郁闷,于是不慎又吃了一块乳酥。

    “叔祖近来病势越发沉重,令人担忧。我这两日正在差遣家奴,通报叔祖的海内外故交,恰好慕公子前来。”陈景盛眼底一抹亲和之意。

    慕远夷轻轻点头,似乎毫不意外,淡语“我知他命不久矣。”

    陈郁如风中残烛,即将寿终正寝,就是没出那一件事,慕远夷也会前来探看这位旧友,送他最后一程。

    一句云淡风轻的“我知他命不久矣”,让陈景盛瞪了下眼,然而慕远夷并没理会他的惊讶,徐徐道“他大限将至,当在三日后。”

    陈景盛神色一顿,稍作思考,并未作询问。叔祖交友中,有不少奇异人士,这位年轻士子大概就是其中一位吧。

    两人一番简短交谈后,陈景盛领上慕远夷往后院前去。

    后院花草树木繁茂,越显得人少寂寥,叔祖孤僻喜静,独居于此。好好的院子,从不见孩童玩戏的身影,叔祖终此一生,未留子嗣。

    到他病重时,孤寂的后院才热闹起来,仆人往来听令,也时不时有亲戚前来刺探。陈景盛知晓陈郁厌烦这些亲戚,能挡下的纷扰,他尽数挡在院外,哪怕遭亲戚诮骂。

    两人来到病床前,陈郁仍未清醒,陈景盛本想唤醒他,慕远夷抬手制止,他打量衰老枯槁的陈郁,神色忧郁,那忧郁之中似又挟带几分惋惜。

    陈郁在床上渐渐转醒,他似有感应,他眼角的皱纹颤动,他睁开了眼睛,那眼睛不再像宝石般闪动光泽,它黯淡如熄灭火焰的黑煤。曾经他风华正茂,翩翩甚都,哪怕当年他哀恸憔悴,也不减昳丽。

    慕远夷未曾想过,他会见到陈郁这幅衰老而近乎丑陋的模样,皱皱巴巴的皮肉附着干瘦的骨头,像具皮囊一般。

    陈郁黯淡的眼睛,在见到慕远夷的刹那间曾亮起过,带着喜悦之情,布满细皱纹的嘴角上扬,他悠悠道“远夷,你可是来了。”

    慕远夷颔首,眼底一抹深意,言语亲切“叔茂,我来看你了。”

    他坐在床沿,握住陈郁的手,丝毫没有晚辈的样子,反倒像陈郁的同辈友人。不只他如此对待陈郁,陈郁对他也像老友那样亲昵,这令陈景盛感到十分惊讶。

    一个是耄耋之龄的人,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后生,他们会是同侪会是多年挚友吗可不是咄咄怪事嘛

    陈景盛瞪大了眼睛,他心中泛起不安,他拳住手,待他思及,张开手掌,手心皆是汗。

    陈景盛本该成为一位愚笨的庄稼汉,在叔祖返回南溪居住之前,他是族中孤儿,黑瘦可怜,寄人篱下,挑粪提水趔趄走在田间。年幼的他,抬眼所见,只有南溪绵绵起伏的山岭,他不知道山之外是什么。

    后来叔祖隐居南溪,怜悯他的遭遇,抚养他,送他去书馆读书,也带他到外头游历。他从此才知道山之外是另一番热闹场景,有市井十洲人的繁华城市,有弯弯绵延的海岸线,浩瀚无垠的大海。

    这么些年,他自诩见多识广,奇闻异事听得许多,可是此时,他看不透慕远夷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也无需看懂,因为叔祖很快将仆人支走,连他也一并差遣出去。

    叔祖是个神秘而复杂的人,他早年的很多事,从别人口中听来都十分离奇、怪谲,陈景盛也不知道真实有几分。

    站在花草丛中,远远盯向那堵紧闭的房门,房中的他们在交谈些什么陈景盛的心仿佛被一支狗尾巴草拨挠,他如何沉静得下来,慕远夷吸引着他,而秘密更是让人牵肠挂肚。

    一株娇弱的菊花殁在陈景盛脚下,它默默生长在侧窗下,角落里,躲避过一场凶猛的风暴,却逃不过莽夫的大脚。

    大半花瓣碾入泥,花心朝上,似乎在控诉对,就是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你看他扒在窗上,准没干好事。

    这是一个午时,有秋日难得温暖的阳光,陈景盛的额头和背颈却都是冷汗,他双唇紧抿,避免发出惊呼声。

    他听得不详细,但也足够了,其一,慕远夷绝非人类,他数十年前,就已经结识叔祖;其二,慕远夷似乎来自一个叫鲛邑的地方。

    两人交谈时,陈郁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慕远夷的声音清晰可辩,由此陈景盛能从中揣测。

    陈景盛本想再听他们接下的话语,慕远夷却贴靠叔祖的耳边,说了什么,唯见叔祖神色一滞,旋即紧揪慕远夷手臂,听得一阵激烈咳嗽,竟是血溅衣襟

    惊得慕远夷叫人,而陈景盛也顾不上被发现窃听,慌张推门进入,看视叔祖状况。

    六十年前的一个夏日,一场杀戮突然降临在海港。

    昏晦的巷道里,十八岁的陈郁在风雨中策马狂奔,雷声震耳,遮掩了身后的哭喊声,一道道雷电劈打,打亮了两人一马,也照亮一地的血水。陈郁一手抓马缰,一手抱住垂死的赵由晟,他仰头嘶号,他的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尽化作雨水。

    一条以衣衫裂成的布条牢牢将马上的两人绑在一起,一边绑住赵由晟的腰肩,一边缠着陈郁的腰身,紧紧拴住,深勒入肉,如此执念。血液殷红,从赵由晟下垂的手臂滴落,溅入雨水中,将嘶啸飞腾中的白马染成了血马

    六十年前发生的事,到现在还未结束。

    大夫家幸在离陈宅并不远,惊魂未定的仆人来不及说明原由,便将大夫挟来陈宅。那大夫也是见多了急事的人,整整衣衫,镇定自若,着手救治陈郁。

    等陈郁脱险睡去,大夫才责语陈景盛和慕远夷,说老员外病重体虚,会让他哀怒惊喜的事都不要提,否则一激动又要咳血。

    陈景盛凝重而沉默,慕远夷平静、淡漠得近似冷酷。

    唯有慕远夷知晓,那消息对陈郁何等的重要,他整整等候了六十年。

    天近黄昏,陈景盛让女婢收拾出一间厢房,安置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歇下。身为主人,对老宅的陈旧,待客的不周道,陈景盛表达了些许歉意。慕远夷扫视褪色的床帷,掉漆的木床,对陈景盛的话语置若罔闻,他漠然的样子,让陈景盛心底不由升起不悦之情,以致脱口责问他“你到底与我叔祖说了什么”

    慕远夷背向陈景盛,冷语“你不都听到了。”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朝窗户走去,窗外秋色萧瑟。

    “最后那句。”陈景盛的大手扯住慕远夷氅衣宽大的袖子,他没用上力气,否则那袖子非裂不可。

    慕远夷轻描淡绘一拂,材质细腻的衣袖从陈景盛指中脱离。陈景盛收回手,悻悻然,低头一嗅,指尖留有淡淡的衣香。

    陈景盛有些沮丧,转身欲往门外去,这时,身后飘来慕远夷的声音,语意幽幽“你当真想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