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南国稿记 > 第1章 惊鸿
    公元518年。

    南国,西梁。

    初春的季节,一半晴阳暖日一半细雨纷纷。

    建康城里车水马龙,繁荣热闹。

    一辆马车从城门口往城内匆匆赶路。洁白不染一丝杂色的马,素色的车帘子。虽然色彩低调却不奢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马是蒙古草原上的良驹,这车边遮阳的白丝锦稠上一针一线皆为宫中手笔,大到木材,小到流苏,其制作工艺都是精妙绝伦,绝美非凡的。因此,不是建康城的皇亲贵族是没有资格和条件坐这样的马车的。

    天一酒楼是建康城里最大的酒楼,不仅地段好,风景也不错。可以将主路段的繁华世界尽收眼下。

    回京三个月,他真心觉得只顾着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形象比较适合自己,此刻闲适地斜坐在窗边听着对面一胖一瘦两人品酒吃菜聊天,阳光微暖,罩着整个人,真是不胜惬意。

    由于坐得近,突然一阵话赶巧钻进了林慕遥的敏感的耳朵。

    “李瘦子,我告诉你这车可不普通,它是右相蓝邺家的马车,就我老爹的死对头,不过我亲眼看见过右相坐在里面……唉,瘦子,你说今天又不是休沐的日子,右相应该在书房忙的昏天黑地,没那闲工夫出行,那你说马车里的――是谁?”

    “今个儿十五,是去庙里上香的日子,想必是右相家那位深居简出的夫人出门上香去了吧。”被称为李瘦子的人抬手就是一杯酒,喝完还砸吧砸吧了几下,看起来似乎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

    “右相夫人?我看不是,听说右相最近宠爱一位凤仙楼的女子,最近才将她纳回府,会不会是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会吧――我怎么听说右相不近女色还惧内,我觉着一定是右相夫人。”李瘦子忽然来了兴致,抬头看了那胖子一眼,似乎对自己听的传闻十分笃定。

    没想到那胖子不屑一笑:“呵,哪里来的夫人!坊间虽有右相夫人深居简出的传闻,可我家那位――”胖子使了个眼色,瘦子立马便是自己懂又听他继续道:“我家那位说,没什么右相夫人,好像右相的正房夫人余氏其实早就死啦……我就说要不是死了怎么可能十多年见不到人还没半点消息的!你说说当今这世上除了皇家那几位――再说皇家那几位谁闲着去坐右相马车啊,这般看能坐右相马车的除了那个盛宠的□□还能有谁!”

    “话不能这样说,搞不好就是哪位皇子呢,右相不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嘛,再说二殿下如果真的要借用右相的马车,也未必就不借啊。这些算不上,右相的后院里书房里也未必就没有红袖给他添香啊,除了夫人总不至于后院一个人都没吧。”

    李瘦子自顾自地分析着,说完歪嘴一笑,觉得自己相当聪明。

    不曾想胖子一摆手,觍着脸望着他,压了压声音道:“还真就没有!”

    “怎可能?”李瘦子嘴上怀疑,而心上信了七八分,嗅到了八卦的气息激动地差点拍桌子。

    他信自然是有缘故的,对面这胖子是西梁左相家的儿子,排行第十二,故人称季家十二郎。

    左右党派之争早就是南国朝堂大殿上屡见不鲜越演越烈的现象,这个左相恰恰就是令右相不胜烦心的敌手。

    “怎地不可能啊,你呀,心思太单纯了,朝堂上的争争抢抢在朝下那是更加残酷激烈啊。”说着说着,声音控制不住地响亮了起来,像是被自己吓着了,胖子醒悟后,猛地捂住嘴巴,心虚地环顾了一圈。

    妄议朝政是大罪,祸从口出,他还不想死。

    这两位在天一楼吃酒的贵族子弟就因城门口一辆白帘缓缓驶来的马车细细碎碎说了许多。就在胖子心虚不已,环顾四周的时候,两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听着着实猖狂轻蔑,家世显赫的一胖一瘦仗势欺人惯了,不禁心中恼火起来,寻其那笑声的源头,两人着实怔了一下。

    只见斜坐在窗前的男子虚虚地胧着光,一双轻佻的墨黑眸子望着窗外马车,里面仿佛有微弱的流光划过。这男子一身紫袍,脸上挂着清浅疏狂的笑容,衣襟半散,长袍松松垮垮的挂在宽阔结实的肩膀上,露出两段蜜色润泽而又精壮的手臂,看样子应是通习武艺的,一身雍容的气度却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副放荡不羁的气息。

    两人皆着墨青色长袍落坐在此人的对面,闻笑,胖子皱巴着脸,立即站起来望向他,本欲给他一通乱骂,只是眼瞧着此人俊朗非凡,怕不是普通百姓或是寻常升斗小民,于是生生咽回差点脱口而出的叫骂之词,怕得罪什么大人物,只好言好语询问起来。

    “这位小兄弟为何发笑?”

    又上下仔细一打量,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倒生得倒一副好相貌,风流倜傥,英俊不凡。

    那人转过头来露出唇角一抹戏谑的笑,看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眼睛里含笑,只是一看就觉得他是要再打什么坏主意,不过这样看起来就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和一胖一瘦臭味相投,看起来是同道中人啊,胖子顿时心里也不那么窝火了。就看他坏笑着缓缓道:“两位,我们来打个赌,怎样?”他动也未动,斜斜地挑起一双桃花眼扫了两人一眼。

    “怎么赌?”

    紫衣长袍,非富即贵啊!不过两人心中转悠了一圈,也没猜出来这人到底是谁。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呢?以前怎么没见过?

    正当两人愁绪百结,苦思冥想之际他又道:“就赌这马车中人是谁。我猜这一定是位女儿且未婚嫁。今年刚满碧玉之年。”

    一胖一瘦齐齐挪步,走过来,对着这个紫袍少年人敬了杯酒,他倒也洒脱大气,随手拿起酒杯,一口喝尽。

    少年人气宇轩昂,衣着不凡,胖子瘦子不禁存了结交之心,见他性子似也不如酸儒文人一般清高难以交流顿时心中大为欢喜。

    “好,就赌十两银子,小兄弟你看怎样?”

    这时,瘦子忽然犯起难来,疑惑不解,道:“我们又看不到马车中人的音容笑貌,根本无从判断,又如何知道结果呢?”

    紫衣少年笑着站起来,宽大的袖子缓缓滑下来,他整理好衣衫,豪迈一笑,这姿态说不出得风流潇洒,风态妖娆。他毫不在意道:“这还不简单,待我拦了那马车。”

    说完便直接从窗户只身而下,妖艳飘逸的紫色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两人连忙跑到窗边,伸出头来,向下看去,那人如同一只翩飞的紫色蝶影缓缓落地。

    又几个漂亮的翻身,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地,此刻正神采飞扬地站在街道正中。一时间引得附近无数妙龄少女尖叫感叹。

    不远处马车伴着吆喝声与尘土也越来越近。

    而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胆怯,反而勾起了一个邪气笑容,神情更加兴奋起来。

    马车逼近,又惹了一阵附近路过的年轻女子一阵阵尖锐的惊叫。

    马车竟距离不到十尺,他还纹丝不动地盯着马车,唇齿旁一抹轻笑。灰色布衣的赶车老头急急忙忙拉住马儿的缰绳,马儿前蹄高昂,霎时间尘灰飞扬,一场险情就这样被无形地化解了。

    “你是谁家的毛小子?怎么敢拦我家公子的马车!”老头大怒,指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毛头小子问道。声音浑厚有力,脚步稳健,一看就是武艺高强之人。

    紫衣少年听这声音就知道他被气得不轻。不过他向来容易得罪老人家,家里的那位不知被他气过多少回了,这种程度的不疼不痒的话他都听腻了,所以根本不上心。

    公子?!楼上两人惊诧极了,右相蓝邺膝下无子,这哪里来的一个公子呢?

    紫衣少年也是皱皱眉头,听老爹提起右相蓝邺有一女儿,不满十六,容颜倾世绝丽,倾国倾城。右相爱护得紧平时深居简出,鲜少有人听闻,说的就是这几天出门。要不是老爹说给自己和她定了亲,他也不会天天蹲守在天一楼就为了等这一天。

    额,只是这情况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不管什么情况,紫衣少年还是先客气地对着马车作了一揖,行了个完整礼节。

    “小生乃是将军府林北辰之子――林慕遥。敢问车上所坐何人?”

    一胖一瘦着实惊了一惊,这人竟然是将军府的二公子,了不得呀了不得,他的父亲可是掌握三十万北境兵权赫赫有名的镇北大将军啊!

    “大胆!”一声轻脆稚气的童声传来,林慕遥的目光立刻被白帘里的声音吸引。又听道:“不过区区将军之子竟然敢如此无礼,你可知我师父可是――”小童的声音突然间生生地噎住,也不再说话了。

    是谁?

    这最关键的时候突然不说话可把林慕遥气着了,心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反而把求知欲勾引得愈来愈重。

    区区将军之子?有意思,他听这口气,里面这位的身份怕是高于将军府的,想来也是,毕竟是西梁右相,身边的人也必定是贵不可言的。

    然而林慕遥又有点郁闷,怎的还有一个小孩?该不会马车上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吧……这可把林慕遥郁闷坏了。不过这小童天真,他既说是公子,极有可能就是一位公子。什么样的世家公子得右相青眼相加把心爱地马车都贡献出去了,这不是更令人好奇吗?于是林慕遥仍然心有不甘,复向前走近了几步,又道:“小生本想一睹佳人倾国之姿,却不想唐突了佳人,真是罪过罪过。小生在此赔礼了。无论阁下是谁,请赏光给小生,与小生共饮一杯,聊表歉意。”

    “师父说不用,烦请小公子尽快离开。”人没出来,却听童声委屈巴巴的,语气倒是平和了许多,只是声调里的一点委屈着实惹人怜爱。林慕遥猜想是小童刚刚人前失言,定是被马车中所谓的师父给批评了。

    “小生我是讲道理的人,此次唐突公子是小生的错。可是小生都在这里行礼谢罪了可阁下却不回礼。这是何道理?”

    见车里的人毫不在意佳人这个词,压根不上他的当,林慕遥为示礼貌圆滑地立刻改了称呼。

    一蓝衣小童半天才委委屈屈一摇一摆地走出马车,几步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看着他。稚气的脸却摆出成人负手而立老练的姿态,可爱至极。林慕遥笑开了明亮又邪魅的墨色星眸。

    这到底是从哪来的小肉团子呢?

    只听脆生生的童声又道,“师父说,礼在心意不在行动,小公子您有行动却无心,而我师父是有心并无行动。两者的差别肉眼可见,小公子何须强求一礼?”

    这话一字一句背的不错,小娃娃记性还是很好的。林慕遥一看看穿这话铁定是马车上人所教,字字句句,条分缕析,有理有据。

    此人,非同一般啊。

    “我西梁乃礼仪之邦,今我情急拦车是为不礼,有心赔礼却不得。实为阁下无礼,但因小生过错在先所以愧疚益甚,恐是要日夜难眠。”

    耍嘴皮子的事,建康城他称第一,谁敢称第二?就是人称“慧极无双”的太子殿下在此,他也敢辨一二!

    蓝衣小童听到他竟这般无赖,还敢口口声声说他师父无礼气急得他小脸通红,一脚跺着精致的小长靴,肉乎乎的手指一颤一颤地指着林慕遥想说什么却又噎在口中只剩了一个字:

    “你……”

    敢情他家师父只教了他这一句,林慕遥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般手足无措的窘态是在可爱。他一直觉得将军府太过死板,兄长远在北漠镇守边境,而父亲整日操练新兵不然就处理军务,家里枯燥无聊,正好缺了一个这样子调皮捣蛋还容易被欺负的孩子,如果日后有这个小鬼头日日在身边,将军府细水长流的日子便不会那般无聊了。

    当下就在心里谋算着怎么将这小童拐回家。想着将军府好吃好喝的必也不会委屈了这小肉团子。

    他狐狸般的眼睛忽闪忽闪,眼中明灭可见,纵然他脸上笑意连连,但眼神直直地盯着蓝衣小童,这神色看起来还是颇为不怀好意。

    蓝衣小童顿时就心慌起来。刚刚才惹了师父生气,心里本就委屈,这时又被这流氓地痞给压过了气势。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小嘴干瘪瘪,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气的不再说话了。

    气氛一时僵持着。

    木制马车中人静穆端坐,衣饰整齐庄重,一头青丝高高束起戴以白玉冠,双目微阖,面色恬静安然,遗世寂寥地独坐在纯白的锦绣坐垫上。素色白衣纤尘不染,似乎是画中仙人遗落在滚滚尘世间。令人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便是亵渎,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惊扰到他从而离尘世而去。这样独特的人,这样奇异的气质,看一眼,总是让人过目难忘的。

    那并不是非常出众的五官在这样的气质下也变得出尘绝世起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勾起的唇角意外的俏,意外的清,意外的让人惊艳。

    他是在笑车外的人呢。

    将军府林老将军林北辰是数世难得一遇的将才,府中两位公子皆幼年入军,亦是不可多得的未来的国之栋梁。从前只是听闻大公子温文尔雅,军功卓著,二公子性情疏荡,古灵精怪。不曾想到,这建康城内若论脸皮厚,这位将军府的小公子倒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

    车外战情胶着,一大一小,一紫衣猎猎一蓝衣翩翩。各是气质凛然,毫不让步。

    街面上买东西的不吆喝了,行路的不走了,买东西的不动了,满是看热闹的人,都不言不语,一时整条街都静默无声,等候情势发展。

    日渐西斜,温柔的橘色夕阳透过狭窄的车窗射进来,让他鲜明的轮廓忽然变得柔和了,连余晖都留恋在他脸边似乎不舍离去。

    蓦地,他睁开明明入水的涟涟水眸,墨色的瞳仁里表面看起来水波潋滟清澈见底看似满是温润柔和,可细细深入探进去,却是深不可测的幽幽险峻的悬崖绝壁,难以琢磨。这样的人心思深沉,若心怀天下则为一代明相贤臣,若心怀鬼胎便是苍生之祸、殃民之害。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了呢……”

    他低头颔首,喃喃细语,声音如幽谷间溪流清澈婉约,明明温和清淡,却有丝丝的冷、缕缕的冽。

    终于,一双白皙如玉的手掀开素白的车帘,似是女子双手的细腻、洁白无瑕,却又不似女子,因为这双手更胜女子之手,更加纤长骨感,指节也更加凛冽分明。这手,和人一样,看似温和无害,却是生杀予夺,杀气四溢。

    林慕遥紧紧盯住车上的人走出来,不错过任何细节。他是极聪明的人,往日凭借一只手他可得出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嗜好情趣,可是眼前这双手依旧让他迟疑了一下,一瞬间竟无从判断。这只手看似如女子的一般纤弱,可他见过无数人的手,尤其是女子,可没有一个是他这样的,纤细之中蕴含着傲骨和凛冽的杀气。

    众人看着他缓步而出,明明是极为普通的清秀容颜,却有着说不出的悠然自得,风韵俊俏。明明是嬴弱之躯却也能清傲得挺拔玉立,风采卓然。这样的人物不应该只存在于仙境吗!于是,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回神的片刻之后又不由地感叹万分。

    只见他饰白玉之冠,青丝如墨,身披雪色锦绣琉璃缎,脚踏蜀绣流缨靴,面色从容不迫、淡定安然。

    他抬头,

    只一眼,便有倾尽天下之风姿,

    只一眼,便有颠倒荣华之气度。

    那一刻,林慕遥脑子空了,心头只有一句诗文反复涌现。

    陌上公子人如玉,不与清风竞风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