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南国稿记 > 第19章 心机
    清晨,紫云小苑,日光清澈。

    聊完了紫云木的事,这个兰陵公子袖子一甩又不理人了,只心无旁骛地做自己那些舞文弄墨的事去了,等到林慕遥安排好了侍女在案上摆菜,两人于一室内“食不言寝不语”的,安静地用餐,一时寂寥得很。

    林慕遥望着对面温雅端方的白衣男子,不禁一脸苦大仇深,心道:怎么又是个闷葫芦?说到感兴趣的才陪人多聊几句,不感兴趣的连嗯啊都懒得应付。这些天频频遇到这些人,什么太子啊,花雪玉啊,兰陵啊,都是一模一样的性子!

    敢情这京城的人都好这一口,不过呀,这样清新俊秀的人儿,就这么静静看着也是无比赏心悦目令人愉悦的!

    林慕遥用嘴叼着木筷子,眼神上下其手地打量着兰陵公子,只见他执着勺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到嘴里,简直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

    他怎么都不动那些点心?林慕遥奇怪地又看了一会,果真一点没动,一碗白米粥就这样一点一点细细缓缓地吃完了。

    林家清廉,日常三餐其实十分朴素。林慕遥记得他老爹有一次在饭桌上骂他,说:“要是打起仗来,北边的将士温饱都成问题,如今在京吃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哪有那么多挑挑拣拣的。不吃就给我滚!”

    于是按照林家伙食按大约一碗白粥两个包子就是林慕遥的早饭了。不过今日桌上点心虽算不得奢华,可也是相当丰富的,有城东街头的红烧狮子头,梨花巷子里的水晶蒸饺还有城北的丁记肉包子。

    这可是林慕遥一回家就特地吩咐好林伯买回来的,挑的都是最有名的铺子,就怕怠慢了他。

    总觉得举止这样精致嘴这样挑剔的人儿不太好养活啊――

    林慕遥皱着眉筷子都快咬得起毛了,忍不住夹了个饺子放进他的碗里,琐碎的说叨:“我知道你大约生在富贵人家生活优渥,这样的早餐是看不上眼的,可你好歹吃些,我们家向来按时按点吃饭,午饭还早的很,等不到午饭你就会饿的。”

    缓了一下,又道:“我爹刻板,就算加菜估计你也不爱吃。要不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明日带你出去,给你开小灶好了。”

    做客一场,总不好在将军府还把人给饿瘦了,再说本来就这么瘦了,身子骨又弱不经风的,真让人为难呦!

    唉,看样子寻常的吃食他还不吃!那他平时都吃些什么呢?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难道吃花瓣饮露水的吗!

    林慕遥一肚子哀怨,心道:“怎么我这偷个人回来,却像是偷了尊佛回来,供着养着还要讨好着,这干的什么事呦!”

    兰陵淡淡望了他一眼,眼神似乎看透了他眉目蕴含的所有情绪,盯着碗的目光犹豫片刻,随即换了筷子认真的吃完了碗里那个蒸饺,停了筷子,凝视着林慕遥诚恳道:“并非林小公子招待不周,是兰陵饮食多有禁忌。日常三餐一碗白粥即可。”

    林慕遥被带有微微歉意而又有诚意的眼神噎了一下,一口狮子头卡在了喉咙,难受得紧。

    其实林慕遥想了很多原因,什么生气,胃口不好,肠胃不适,连他怕菜里有毒这种的都想过了。可单单两个字――禁忌是个什么意思?不能?不敢?还是不愿?

    算了算了,谁让他笨到以为这兰陵公子觉得狮子头里有毒所以傻傻的使了吃奶的劲狂吃,这会儿不禁噎住食道还牙疼得厉害。唉,不过这人说话说三分藏七分,心思想法藏的比海还深,和这人猜下去,林慕遥不是被自己气死,就是被自己蠢死!

    鉴于此,林慕遥抓住杯子猛喝了几口茶水,这才觉得喉咙舒服些,刚想问,你有啥禁忌时,门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随后绿罗裙一晃,只见林清和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边行礼一边语气急切地对林慕遥说:“外面闹事的人被林老将军带进来了,这会子正找你兴师问罪呢!我说二公子,您这又是招惹了什么人?”

    “什么!老头子回来了?”林慕遥蹭地一下窜起来,脸色比苦瓜还苦,他没想到那个兰陵公子的人还没走,更没想到他还那么“坚持不懈”连将军府也敢喧哗生事。

    这会儿不该回去向幕后黑手通风报信才对吗?思及此,林慕遥哀怨地瞅了一眼端方的兰陵公子。心想:揪着一个谋士不放,看来这狄叔不是兰陵背后的人,而是兰陵自己的人,还是非常效忠的那种。

    “刚从宫里回来,看样子本就心情阴郁,那人于将军府门口一闹,这会子老将军心情更糟了。正四处寻――”你呢!

    “林靖――”

    林清和话音未落,一声浑厚的咆哮吓得她和林慕遥浑身一哆嗦。

    兰陵没见到人,只听这一声中气十足,便觉气势惊人,来势汹汹,又细致地观察这二人僵硬得浑身发直。心下不禁觉得好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小公子也不是个无所畏惧的。

    “林靖――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一天不在家你祠堂也不跪了,还给老子我生出这么多事来!你长本事了啊!看老子今天不把你皮给扒下来泡酒喝!”

    那声音由远及近,转眼间就到了门口,林慕遥来不及想自己的皮能不能泡酒连忙四下一看,这个房间里一览无余根本无处可躲,一时间悲不自胜,内心已经哭丧着想道:这下死定了!

    老头子戾气深重地拔出剑来,一把剑横插在了饭桌上,三人忙挺直了身子退了几步,林清和拎起墨绿色的裙角,无比乖巧温婉地对老将军福了福身子,然后给了林慕遥一脸“你好自为之吧”的表情以及一枚同情的眼神,就火速退了下去。

    随后而来的狄叔从老将军的身侧绕出来,走到兰陵公子身边,拱手行礼委委屈屈叫了声“公子”,非常清楚直白地显露出了昨夜被劫至将军府的人是谁。

    “爹,你看看这可怜的桌子!”话音未落,桌子应声而倒,正中间的裂痕整整齐齐让桌子分成了规整的两半,点心碗筷撒了一地。林慕遥望着桌子还有未曾吃完的煎饺包子充满怜惜,眼神悲痛,摇了摇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悲惨的命运。

    下一刻,那刀就架在了林慕遥的脖子上,削铁如泥的青锋立刻断了他一缕长发,林慕遥愣是没敢动,心道这老头子是认真的。又不禁下意识地瞥了兰陵一眼,只见他还是清风任吹,我自不动的模样。

    事实上,兰陵惊得一颗心都沉下去了。

    幸好,这阵仗根本没吓着他。林慕遥心里隐隐松了口气,做客将军府,这会子他可丢脸丢大发了。他虽没吓着,自己可是倒大霉了,不由地心里直泛苦水。

    “转身!面朝东,对着林家祠堂给老子跪下!”

    老将军气势如山,语气铁硬般。一夜未眠的阴郁笼罩在他的周围,眼眶下一圈黑影看起来面色十分沉重,昨夜之后,老将军竟在疲惫之下显现出苍老之态。

    林慕遥望着父亲一夜增添的银丝恍惚间一愣,不敢再多矫情,旋即转身,面朝东方,怎么有一双雪白的靴子?抬眼一看,竟是白衣翩然的兰陵长身而立于正东方,目光对接下,他深深望了一眼林慕遥后,从善如流地往南进了几步,让了方向。

    那一眼,让林慕遥怪不是滋味,那种眼神里面仿佛什么情绪都有,又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仿佛有悬浮于水的茶叶,从上看不真切,从下亦看不真切,空空落落的。

    林慕遥撩开长袍,朝向东方的林家祠堂,直直地跪下来,脊背挺直,似乎跪下来也不会服软,隐隐间,竟有傲然的风骨。

    老头子的性格服硬不服软,你越柔柔弱弱一副可怜模样他越恨铁不成钢,反而一副臭屁宁死不屈的硬气更讨喜。

    这才是林慕遥在林老将军手底下百炼成钢得出的真理。

    三十年边防,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鲜有败绩,靠的就是硬气,对敌人的硬气!

    林慕遥自是不会想到,但这竟让兰陵心中自下了定论:虽眉目间嬉笑怒骂贪玩任性放纵不羁,却也是审时度势从容泰然处世进退有度,刚柔相济,不可貌相。此份心性,日后可堪大任,用之妥当,比之其父镇北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且问你,林家三代忠孝,家训为何?”

    林老将军垂剑在他身后,声音中厚,只是语气多有严厉。

    “七尺之躯,无愧于天地。”

    “我再问你,二月十五你于天一楼下拦截丞相马车,前可思将军府的处境,后可思乱街误伤的可能?”

    “……未曾。”

    “我再问你,二月二十一你于梨花林,冒犯太子,前可思将军府处境,后可思君臣之别?”

    “未曾。”

    “那我再问你,昨日你罚跪祠堂却夜逃将军府,流连烟花之地,又劫人入将军府,你前可思将军府处境,后可思君子之道?”

    “……未曾。”

    “那你可愧对将军府,可愧对这位公子,可愧对天地!”

    “未曾!”林慕遥此话掷地有声,眉目坚毅,“你还――”话未说完,林老将军的剑背已经下来,挨了一下的林慕遥闷哼一声,疼得嘴角抽搐。

    天一楼拦车,是为好奇;梨花林失礼,是为感怀;昨夜劫人,是为护他安稳。林慕遥,七尺之躯,无愧于天地,虽有愧将军府,可他不悔也无愧于天地。他做的一切纯粹发自内心,发乎情,止乎礼。并无十恶不赦之处。

    “你再说一遍!”林老将军显然是气急了,执剑的手难以遏制地微微颤抖。

    “未曾!”

    林慕遥咬牙道,没有想到老头子竟连话也不听他说完就动手,心里赌了气,这会子却除了这两个字再也不说其他的话。林老将军听了这两个字更是怒火中烧,剑面接连落在林慕遥的背上,而越是如此,林慕遥更是把被挺得笔直,不肯服软。

    林老将军脾气暴躁又倔,林小公子倒是随了林老的脾性,兰陵忖度了一会,想着这般下去到底伤父子感情,何况大部分都是因为自己,倒真心过意不去。

    打了七八下后,林慕遥疼出了一身冷汗,兰陵缓步而出,挡在林慕遥背后,拱手对着林老将军认认真真地行礼,诚恳道:“林小公子自是无愧于天地,虽有愧于将军府,可将军府是林小公子自己的家,谈何有愧无愧?不过兰陵却确实愧对林小公子。”

    林慕遥猛地转过头来看向他,白衣入眼,侧脸划开流畅的弧度,从窗户里透出来的一方晨光落在他身上,仔细看看,竟连他轻轻翘起来的羽睫落在眼睑下的影子都看的清清楚楚,蓦地一下,竟有几分惊心动魄。林慕遥从未觉得他如此好看过。最关键的是他竟然将自己的心意猜的分毫不差?!

    林慕遥第一次觉得,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说的竟是这么个意味。

    又听兰陵公子娓娓而言:“他日拦车,林小公子与我真心结交,兰陵感激于心,昨日与林小公子巧遇又诚邀兰陵于将军府做客,兰陵更是不胜荣幸。却不曾想被老将军误会,让林小公子受此横祸,兰陵有愧,还望林老将军责罚。”

    这是――为他洗白?

    狄叔见此情状,立刻反应过来,慌忙之间跪下来,口不择言:“我家公子不可罚,”立刻察觉此话又异,勉强改口道:“要罚就罚老奴,是老奴不分好歹,误会了林小公子的心意,诋毁了将军府名声。还请老将军责罚老奴好了。”

    这下,林老将军倒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一个个的,怎的弄的他好像是个不近人情的老顽固,那句让开卡在嗓子里,闷得慌,轻咳了一声:“即便如此,那日梨花林里,冒犯太子殿下亦是事实,我罚你跪一夜祠堂,你却外逃,此事,林慕遥,你可知错?”

    说完,眼睛没看林慕遥,却将目光落在了兰陵公子身上,而兰陵望着跪得笔直的林慕遥居然还偷空给自己抛媚眼一时哑然,竟也丝毫没有察觉林老将军异常的目光。

    在林老将军望着兰陵公子,苍老肃穆的皮肉之下心里其实是欢喜的,而面上不泄露半分痕迹,心暗暗琢磨着:

    这气……也该消了吧。

    其实,林老将军做的一切全然是做戏给兰陵公子看的。

    “靖儿知错。”林慕遥这会儿肉疼着,心里却不胜欣喜,连嘴上也学会讨巧,委婉做低,一般情况下,林慕遥是不会自称靖儿的。因为这个称呼只有他母亲叫过。

    林慕遥一阵激动,心道:这下不仅前尘是非一笔勾销,而且兰陵在将军府做客亦成了既定的事实。

    纵使外面因霁月之死闹得天翻地覆,他也可保他安稳无虞。

    兰陵见他从容自若地拍拍衣服站起来,看起来一脸讨喜的微笑想必没什么大事。林老将军还是心疼儿子的,下手并不重,兰陵舒了一口气,倒是他多担心了一分。

    林老将军微不可查的勾了勾眼角,脸上却一副余气未消的样子,一只手收了剑,语气缓和道:“你既知错,我也赏罚分明,你与这老奴一起罚跪祠堂,七天!”

    狄叔刚拍好身上的灰尘,闻言一愣随即皱着一张脸,看起来有些委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呦!

    林慕遥眉开眼笑,闻言不过嘴撅了撅,倒也没有多言,他自是知道,此番算是罚的轻的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乐呵呵地凑到兰陵身边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兰陵,你真好。”林慕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对兰陵做了什么,他还能不清楚吗?而兰陵不计较,还愿意留下了,倒是让他惊喜异常。

    温热的鼻息落在兰陵耳边,从未与人如此亲密接触过的兰陵公子一瞬间头发丝都直了,立刻向西生硬地挪了一步完全不理林慕遥,对着收剑的老将军又是一礼,“兰陵出来匆忙,未曾往家里通报,这家仆怕是要替我回去一趟,这家仆的七天,便让兰陵担下吧!”

    林老将军望着他对自己行礼,恨不得给他扶起来,再想到还要让他跪林家祠堂,心里竟有些过意不去,用手遮住忍不住抽搐的嘴角,轻咳了几声,本想借口推拒可到口边却道:“呃,如此,如此亦可。”

    林慕遥多了解自己老爹,目光所及之处,将老将军怪异之色尽数收入眼中,心中好奇,却也不好当着兰陵的面问,便隐了下来。

    “那好,我便修书一封,托狄叔送回家中,免得家人为兰陵担忧。”

    “兰陵公子请自便。”经过努力控制,林老将军此刻全然不见当时的怒火,神色已然镇定自若。

    林慕遥刚想跟过去看看他写什么样的内容又是要送给谁兴许能看出什么,没成想,被老头子伸脚一踹,差点给他踹到门外去,屁股顿时一阵火辣辣地疼,又听到老头子在屁股后面怒气冲冲道:“现在就给我滚去祠堂,跪着去!”

    林慕遥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娘,心道:刚刚还不是好好的嘛!对人家的儿子怎么就那么温柔,自己亲生地跟条狗似的!

    林慕遥摸着开花的屁股无比哀怨,回头瞪了一眼,却被一眼瞪回来,无奈只好乖乖地往祠堂去了。

    回头时,看见老头子还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轻声怒道:“真是不让人省心,花了这么大功夫,还不都是为了你!”

    耳朵好,距离又不远,林慕遥听得真切得很。

    撅起嘴咕哝道:“打我罚我,都是为我好,为我好。谁说不是为我好呢!打死了也是为我好!”

    林老将军回首望了一眼屋子,他向来高洁聪慧,兴许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可万一偏偏就是介意这种冒犯又如何是好?他不得不为林慕遥早做打算,官可以不做,可性命一定要保下来。

    是否为父为母的心思,都这般深沉细腻?还是宦海沉浮阴谋诡计见得多了,让他也……变了。

    狄叔在室内给兰陵公子磨墨,想说又不敢问,端着一脸的为什么,这么大一个为什么堵在兰陵面前,他用手按了按眉心,遮去锋利的目光,沉声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若非我想留在这里,整个西梁有谁能留得住我?”

    狄叔恍然大悟,原来是公子想留下来,可转眼另一个问题又冒出来,为什么公子想留在将军府?要知道公子行事向来有理有据――难道此番有什么更深他未曾想到的含义?

    见自家公子面不显山不露水胸有成竹的模样狄叔暗暗在心里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一时大为释然,脸上也跟着一阵轻松,心道:果真是他家公子性格。

    狄叔确实猜中一部分,此番兰陵公子所谋意在将军府,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也有一己私愿。他受人保护多年,困于深宫多年,于外界知之甚少,只从书中浮光掠影,勘探一二。

    风轻轻吹过来,他笔下健步如飞,眉头却渐渐缠绕成结,心里略有几分悲凉,回去了又如何?不过一般的寂静,一盏明灯,一卷书香,这十几年来都是这样子过来的,枯燥乏味。兴许心血来潮,兴许渴望已久,他想看一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

    ――比如林慕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