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该隐之罪 > 第21章 第21章
    陈情和路非回到酒店后,褚蕴已经在书房等了一会儿了。

    在陈情去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她向路非作了一个简短的汇报。汇报完了以后,她切换了一下光脑的投影屏说:“有人指名想见陈情先生。”

    路非扬起眉毛,褚蕴知趣地把对方的姓名职务展示给路非看。

    光屏上是73区现任的科技院院长,唐世杰。

    路非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这个人是唐琴的父亲。”褚蕴微微附身,贴心地解释道。

    “他现在在哪?”

    “人已经在会客室里,等了三个多小时。”

    “我要他的详细资料,给我调出来。”

    “好的。”

    也就是半支烟的功夫,褚蕴通过凌正在警务内网里给她留的“后门”,调出了唐世杰的详细资料。

    路非粗略扫了一眼,念出了其中的一行字。

    “63年前,任71区区长。”

    “71区不就是在那年沉没的吗?”褚蕴沉吟道。

    “果然是他,我就说这名字有些耳熟。71区的惨剧和他可脱不了干系。”路非嘲讽地笑道。

    褚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份薄薄数页的档案,总结了一下:“他当年在接到巨兽来袭的情报时,没有通知任何人,驾着飞艇就逃跑了。不过他的靠山够硬,他在事后不但没上法庭接受审判,反倒是调来73区继续做官。”

    “他是路昊的手下,不过算不上受宠,”路非也跟着看了两眼,总算是想起这名字为何有些耳熟。他略一思索,主动提起档案上没有记载的事,褚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她知道这位在别人眼里玩世不恭的三皇子,实际上暗中掌控着一张庞大的“信息网”,这些绝密内容大多只用阅后即焚的匿名信息单向传递,唯一的中枢就是三皇子本人。

    她还知道路非除了褚家和私军外,拥有着更为黑暗的一股势力。那些势力不知来处,却深深扎根在地下城的最深处,那些人的忠心比他们更甚。

    她曾在一次协同兄长的任务中,在“门”边,曾偶然见过其中的一位。

    那个人面目平庸,就像地铁上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一样,他甚至还夹着一个公文包,似乎是匆匆赶过来的。

    但是,却强大得让人心惊,她不知道帝国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一位无名强者的存在,也许……不止一位。

    那位无名强者以一人之力击退了那些从“门”里溜出来的怪物,然后单膝跪在姗姗来迟的路非面前。

    没有路非的允许他甚至不敢仰视对方……

    而当他看着帝国三皇子的时候,眼神里似乎藏着可怕的狂热,就像路非是这世间唯一的神——但那并不是褚蕴该问的。

    就像昨晚路非让她不要回头看的时候,她立马跨上摩托就走,哪怕她知道自己身后的风声甚至超过了一场小型台风能造成的程度。

    她向来善于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这大概也是她能一直呆在路非身边的原因,

    褚蕴平复心绪,静静听路非讲了段唐家的旧事。

    其实并不算太复杂的一个故事,这是一个靠妻子上位的男人的发迹史:他娶了名门望族的小女儿,从一个普通的底层科研人员一步登天,成为了上市公司的老总,后来又从政,一路升到了71区的区长。

    71区是唐世杰职业生涯里的分水岭,他能逃过法律制裁,完全是因为他妻子向大皇子求了情,在那之前,准确来说是在他们结婚之前,妻子已经当了对方很多年的秘密情妇,并且凭着优秀的头脑和漂亮的容貌颇受宠爱。

    “不过,这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路非道,“毕竟当年的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从他们口中挖出的真相,未必就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况且,人的记忆并不可靠,它往往是被修饰过的。”

    褚蕴也是初次听闻这桩秘辛,她犹豫道:“那要不要见这个人呢?”

    “见。”路非言简意赅地道。

    正巧这时候陈情一边扣着衬衫的扣子,一边从卧室走出来,路非看着他半湿的头发说:“怎么没吹干就出来了?”

    “麻烦。”陈情撇了撇嘴。

    褚蕴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漂亮的少年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不再像刚见面时候那个似乎没有任何人类情绪的“洋娃娃”了。

    路非说:“过来,跟我进去把头发吹干,等下要见客人。”

    陈情被路非握住手带回房间,门半掩着,过了会儿,吹风机的声音响起。

    “离远点儿,太烫啦。”少年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

    “现在呢?”男人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

    “嗯…”含糊不清的回答。

    褚蕴听到后连忙低头,掩住一脸震惊的神色。

    自己猜到是一回事,被当事人们锤实又是另一回事。

    没想到金枝玉叶的三皇子居然也有替人吹头发的一天,实在是难以置信。

    她觉得路非对这个少年格外的有耐心,用哄这个字都嫌轻了,简直就是宠上天。

    她怀疑如果那个少年如果哪天一时兴起想要浮空城最高的那个位置,路非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轼兄夺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色令智昏吧。

    过了二十多分钟,两个人才慢悠悠地从房间里出来,少年换了一身更加正式的衣服,平日里随意垂落在额前的头发向后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翠绿色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褚蕴,只是淡淡的一眼,旋即又垂下了眼睫。

    在那一刻,少年脸上的神情竟极其肖似路非,冷漠、傲慢,危险——尘间万物印在眼中却留不下丝毫痕迹,这是独属于上位者的桀骜眼神,却绝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位外表甚至有些柔弱的普通少年身上。

    明明几天前,他看起来还纯洁如一张白纸,如今,这张纸上却写满了旁人看不懂的字迹。

    唐世杰亦看不懂面前的这位少年。

    他面色苍白地坐在会客室里,看着刚走进门的黑发少年,以及紧随其后的金发皇子。

    真人和照片的感觉相差太大了。这是他看到陈情后的的第一个想法。

    在照片中显得柔弱如温室花朵的少年,此刻竟然有些咄咄逼人,眼神锋利。

    那双清澈见底的碧绿眼眸里,像是倒映着世间万物,却又像是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唐世杰的额角不免冒出几滴冷汗。

    这个漂亮又矜贵的黑发少年,看起来根本不像资料里说的那样,是个父母早逝的孤苦穷学生,靠着奖学金讨生活,一心扑在功课上,丝毫不通人情世故。

    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股视众生如尘土的骄奢劲头,是只有老派贵族家庭轻描淡写地用数不清的金钱和资源,像插花一样拔掉尖刺,保留枝叶,经年累月地去“校正”和“雕琢”,方能养出来。

    第一眼看只会觉得气质尤佳,细看下去,容貌、举止、从脚尖到发丝无一不精致,服饰固然是奢华的,即使是他这个不太懂行的人也能看出,少年身上穿的衣服用了最上等的面料,简单的黑白搭配被他穿得干净利落——这份自在感不是简单地把普通平民打扮打扮,身上堆砌珠宝华服就能硬拗出来的。

    这样一个人,之前怎么会如此默默无闻呢,虽说在学生间小有名气,但是上流圈子里完全是“查无此人”。

    更扑朔迷离的是他和三皇子的关系。

    坊间甚至有流言说他其实有特殊的血族能力可以魅惑人心,把向来桀骜不驯的三皇子迷得昏头昏脑的,最近连浮空城都不肯回了,原本就不算亲厚的父子关系更是日益微妙。

    然而,唐世杰毕竟还是见识过一些大场面的,顶着巨大的压力,他艰涩地按着原计划的台词开口。

    “你好,我是唐琴的父亲。听说我女儿走的时候,是你陪在她身边。”

    “没错。”陈情简短地回答,一个字都没多说。

    “……谢谢你。”唐世杰收起脸上的纷杂表情,起身郑重地朝陈情鞠了一躬。

    陈情侧身避开了这个来自帝国高官的大礼,他说,“快起来吧,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受之有愧。”

    唐世杰倒并不像是做做样子,这一躬腰弯得很深,他缓缓直起身子,虽然早已被告知事情的经过,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女儿……她有什么遗言吗?”

    “……什么都没有。”陈情闭了闭眼,他没有说谎,那天当他到的时候,女孩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而他唯一记得的是,女孩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唐世杰觉得少年的嘴就像一个坚硬的蚌壳,任人用力敲打也吐不出什么东西。然而他还是必须问下去,为了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

    “她的那个叫元一的朋友,我也见过,来我家吃过饭。”

    陈情方才已经听路非说了来龙去脉,此刻接话也格外顺畅,他甚至有闲心注意着对方脸上堪称丰富多彩的表情变化。

    唐琴和她父亲其实很像,特别是大而圆的棕色眼睛,这样一双眼睛放在纯男性的脸上,难免显得有些软弱和心事重重。

    唐世杰长着标准美男子的浓密剑眉,鼻子比唐琴挺得多,带一点“勾”,侧脸的弧度非常立体。脸上皮肤是被精心保养着的,只有眼角有几丝皱纹。

    其实现代的医美手段去掉这几根细纹就是分分钟的事,但是对方却保留着,就像是陶瓷表面的一丁点儿瑕疵,让它徒增了几分不完美的“真实感”。

    淡色的唇角则有着平直的弧度,显然,这个人平时习惯紧抿着唇。

    这张脸充满矛盾感,甚至显得略微英气不足。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副任何女人看到都忍不住会心软的容貌。

    平心而论,唐世杰生了一副不错的皮相,这也是他当年在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的最大本钱。

    “我也是才知道,他是71区的人。”

    “什么?”唐世杰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不由瞪大了眼睛。即使过了这么多年,71区依然是他讳莫如深的禁区。他平日里丝滑而温厚的嗓音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怎么可能?71区早就沉没了,他的年龄……”话音戛然而止,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瞪大了眼睛,像一只被卡住了嗓子眼的青蛙。

    他的额角爆起了可怕的青筋,眼眶泛红,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刚发现女儿谈恋爱的时候,也曾去派人查过元一的档案。干干净净的档案上写着,男,出生于73区。

    唯一令他不太满意的是,对方只是出身于地下城的普通家庭,父母的工作履历平庸到甚至让他失去兴趣让人细查。

    反正他早就暗地里给女儿订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准备等女儿一毕业就让他们成婚。

    没想到唐琴毕业前却出了这茬事。

    以往的种种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脑海嗡嗡作响,恍惚间仿佛看到虚空中的巨大时钟开始倒计时,指针疯狂地逆着方向旋转,它不停地转啊转,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年龄是可以伪造的。”陈情平淡地说道。

    在见到唐世杰的时候,他突然把前因后果都一气贯通了。元一在他心里的形象变得愈发复杂,而真相却显得如此的简单。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年幼的红发少年,孤零零地站在空无一物的海边,独自立下了复仇的誓言。

    唐世杰开始浑身发抖,失去爱女固然令他感到哀痛,但此刻更深的一层恐惧笼罩在他头顶。

    他默默回想着这几年因为各种原因去世的几位老友们,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当年71区事件的参与者,或者说是见证者。

    他居然毫无警觉地接受了他们的死亡,甚至没有分哪怕一丝多余的心思去追查死亡背后隐藏的可怕真相。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具有可怕耐心的复仇者,拎着一柄雪亮的匕首藏在他们步伐的阴影中,伺机而动,一旦放松警惕,就会毫不犹豫地割断猎物的喉咙。

    被核辐射的区域如今完全在路非的掌控中,唐世杰尚不知那个红发少年在那里做过的一些事,比他所能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他只知道自己的独生女去了那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连骨灰都找不到。

    唐世杰叹了一口浑浊的气,面上露出颓色,顷刻之间竟然像是老了二十岁,眼角的细纹因为表情过度扭曲而变得深刻。

    这些年,他过得实在□□逸了,像温水里的青蛙一样。如今,这锅水终于开始沸腾了。

    “他会来找我的,对吧?”

    陈情也跟着叹了口气,“他骗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他在哪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元一想做的事,陈情当然已经猜到了。但他不打算在这个已经吓得够呛的可怜人面前说出来。

    路非也猜到了,他在这两人的谈话时,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光屏,光屏已经设置成单面显示模式,他毫不掩饰地把光屏朝陈情的方向侧了一下,方便他阅读上面的内容。

    褚蕴已经把当年所有和唐世杰一起出逃的官员们资料都调了出来,传到他的光脑里。其中有70%的人资料上显示失踪或是死亡。

    这个概率明显有人为的因素在里面。

    唐世杰偷偷看了端坐在一旁的路非,吸了口气像是下了重大的决心。

    他曾在黑市里,听说过一个神秘的存在。

    人们都叫他“黑皇帝”,传闻他拥有相当强大的实力,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替人实现愿望——只要你能拿出足够的交换筹码。

    曾有人告诉他,黑皇帝是路非在地下世界的另一个身份,那人说的时候神情戏谑,像是对这个不知多少人眼红的称号颇是不以为意,过后也并没有对此作出合理解释。

    因此唐世杰当时以为只是个那人随口说的笑话,并未放在心上。

    更何况当年路非刚被他父亲接回浮空城,而黑皇帝早已在地下城里拥有众多追随者。

    他们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是,当他真正见到这个俊美而危险的男人时,与那双冷冽而锋利的蓝色眼眸对视……他却觉得,那件事的可信度很高,至少值得他一赌。

    更何况,这是那个人告诉他的。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位帝国三皇子,但他的直觉让他决定把赌注押在对方身上。

    他唯一的女儿已经死了,妻子早已貌合神离。

    他便如一个亡命赌徒,两手空空,除了他自己的命,没有什么是真正可失去的了。

    更何况,这并不是他一时冲动的决定。

    这些年,他一直反复在考虑,该把那些本该被埋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变成谁手中的雪亮利刃。

    那些让他在深夜辗转反侧的回忆,总得有人……为之付出代价,哪怕包括他自己。

    “我愿意……用关于巨兽的秘密交换您的庇护,尊贵的……黑皇帝殿下。”

    他眼珠一转,扑在路非脚下,毫无尊严地跪倒在地,语速极快地道。

    “哦?我以为你更愿意去找我的大皇兄。”路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下颌角扬起优美的弧度,却并没有问他是从何处知道自己的另一层身份。

    唐世杰的额角滴下一丝冷汗,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大皇子确于我有恩,但夺妻之恨不可忍,我毕竟也是个男人。”

    这话他倒是说得有相当诚恳,他早已厌倦家中盛气凌人的母老虎,却又处处被对方压制。

    要想占据绝对优势,在余下的三个皇室成员里,投诚路非无疑是他目前最佳的选择。

    路非漠然道:“先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我自会判断是否有帮你的价值,”

    闻言,唐世杰抬头看了眼陈情,路非明白他的意思,道,“无妨。”

    唐世杰这才开口道,“巨兽……可以变成人形,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路非的表情不变,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像。眼中却闪过一丝锋利的杀机。

    唐世杰未曾察觉自己的危机,他自方才起便一直跪在地毯上说话,并不敢直视前方这位气场过于强大的金发皇子,“其实71区的沉没,跟这个秘密也有一定关系……”

    “哦?”路非扬起了眉毛,声线平稳,听不出丝毫内心波澜。

    “当年我的部下在71区捡到了一个昏迷的少女,等她醒来后,他企图……侵害她,结果那女孩受惊后就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你怎么确定这些话的真实性?”

    路非的眼神如冻结的冰湖,看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监控室里看着……”唐世杰难堪道,“我就想悄悄过把眼瘾……我看着他们围上去触摸那个女孩……”

    他苦笑一声,又像是在自嘲,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那个女孩宛如人偶般精致的容貌,白皙的身体躺在黑色的大理石桌面上,激发着所有人的暴虐御望。

    “谁让那个女孩长得那么漂亮呢,在那种场合,美丽本身就是一种原罪。然后她突然醒了,几乎是在她睁开眼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不知从哪来的风……撕成了碎片……”

    唐世杰舔了舔嘴唇,偷偷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金发皇子,继续道:“我吓坏了,在她准备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开启了大楼的自我防御力场,她从窗户飞了出去,从100多层高的地方一直落下去……我绝不会看错的,就在她落入海中的那瞬间,她变成了巨兽——就是编号为利维坦的那头巨兽……”

    后来的事在当年铺天盖地的新闻上可以看到,两头从未在记载里出现过的巨兽摧毁了整个71区,将之击沉在海底。

    它们的官方编号为“利维坦”和“贝希摩斯”,是有史以来所观测到最强大的巨兽。

    唐世杰鲜少与人提起关于71区沉没当天发生的事,此刻不由陷入了那段窒息而阴暗的回忆中。

    那天的最后时刻,他其实是被自己老婆塞进飞艇的。

    向来精明利落的女人把自己脚软成一滩烂泥的丈夫粗暴地从落地窗旁一路拽到楼顶的飞艇上,冷静地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张大嘴,像是从来没认识过面前这个和自己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女人。

    他甚至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市民们怎么办?”

    盘着优雅发髻的女子怜悯地看着在巨兽阴影中竞相奔逃的那些人,在高空看过去,就像一只只乱窜的蚂蚁。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放弃了,在盲目与无知中结束自己平庸的一生,不也挺好的吗?”

    她像是丝毫没有在意这些“蚂蚁”中,也有自己的家人与朋友。

    “可是……”

    女人转头冷眼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说,“把那些虚伪的同情心放在一边吧,你根本就没有那东西。而我不过是替你做了一个最真实的选择。”

    “在存活概率只有1%的700万人和存活概率为99%的7个人之间做选择,你会怎么选?”

    ——言犹在耳。

    说来奇怪,也许算是一同共过“患难”吧。夫妻倆刚到73区的时候,感情其实有过一段缓和期,他们甚至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路昊坐在他们家的沙发上,耐心地用糖果逗着自己的女儿玩,那时候唐琴大概只有五岁吧。

    听到他关门的声音,路昊这才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这就是你女儿吗,真可爱。”

    说来也奇怪,他老婆虽然是路昊的情妇,但是表面关系向来是做得滴水不漏,据他对路昊的了解,这个粗中有细的男人十分爱惜颜面,绝不会做这种“趁属下不在的时候,独自拜访属下妻子”的事。

    但是话说回来,路昊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这几年老皇帝终于舍得封他做太子,他行事更是明着暗着逾矩不少,大概也是一直端着架子——憋坏了吧。

    唐世杰看着被抱在路昊身上,用脚用力蹬着高大男人手臂的爱女,他背上冒着一阵阵冷汗,竭力控制着面部表情,用最正常的语气微笑道,“小女天真烂漫,如果冒犯到殿下了,还请多多见谅。”

    这时候,他的妻子——白楚仪端着水果拼盘从厨房走出来,一脸毫不掩饰的嫌弃道:“就你话多,殿下喜欢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天大的荣幸。”

    说着,她坐在路昊身旁,难得摸了摸女儿的头道,

    温和道,“是吧,琴琴也喜欢叔叔对不对?”

    那顿晚饭他吃得索然无味,路昊走后,他和妻子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自那之后,夫妻之间的关系又变得像以前那样冷淡而糟糕。

    不,应该说到达了从未有过的冰点。

    后来,在唐世杰极力坚持下,夫妻倆终于分居了。

    女儿跟他住。

    这恐怕是这几年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这些年,他时常会梦到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在阴暗的水底飘浮着,脸色青紫,耳边尽是絮絮细语。

    “你为什么放弃了我们?”

    “你为什么不保护我们?”

    他时常在梦里那些尖锐的的质问声中惊醒,然后再也无法酣然入睡。

    路非却并不关心这个一脸虚汗的中年男子晚上会不会做噩梦,睡眠质量究竟如何,他只问了一句,“路昊知道这件事吗?”

    唐世杰早知他们兄弟关系恶劣,对他直呼自己大哥名讳这件事丝毫不感惊讶。

    他急于投诚路非,匆忙地掀开了自己的底牌:“今日走进这个房间之前,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毕竟这事太过匪夷所思。”

    路非的表情松融了一些,他甚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这笑容仿佛是出自真心的,让他原本冰冷的容貌忽然显得无比光彩夺目,夺人心魄。

    “说了这么多,你想要的恐怕可不只是我的庇护吧。”路非的眼角带笑,眼神却锐利无比,仿佛能看透人心,唐世杰不由打了个冷颤。

    “你可没有看起来这么老实啊,唐院长。”路非笑吟吟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过,恰好我最近也无聊,就陪你打发打发时间好了。”

    他伸出手指,虚虚地划过对方的脖颈,隔着空气,却似乎能清晰感受到手指冰冷的温度,如一柄利刃,足以轻松地切开血管。

    这是无言的威胁——今日所见所闻,就在此处灰飞烟灭,出了这扇门后,再相见或许已是对立身份。

    齿轮无法抵抗回归原本轨道的命运,而最初萌芽的那个微弱目的,却不会被根除,它终将撼动浓厚黑暗的土壤根基,它要见天光大亮,要讨一个说法。

    唐世杰脸上的冷汗缓缓滑落脸颊,他尽量动作小幅度地擦了一下,听到路非愉悦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你会得到自己应得的。”

    ——和结局。

    男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事便成了。

    他并不担心对方会食言。因为在所有的传言中,黑皇帝答应过的事,就决不会反悔。

    他满口道谢,在路非的眼神示意下,刚起身准备离开,此时陈情放下手中的茶杯,开口道,“唐琴曾对我说过,虽然很多人都看不起她爸爸,可是她觉得自己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少年的声音清朗如玉石,“你知道她是这么看你的吗?”

    唐世杰眼眶一热,想到自己女儿的音容样貌,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正式场合中保持情绪稳定,他勉强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微微侧头,嗓音微颤道,“多谢告知,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从进门后,唐世杰一直表现得像一个心事重重的政客,而只有此刻,陈情透过那微微伛偻的背,像是看到了一个悲痛欲绝的父亲。

    他毫不客气地挖开了对方的伤口,在上面撒了把盐,却并不为此感到欣喜或抱歉。

    他也没有多余的怜悯可以分给那个白纸黑字罪状累累的男人。

    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

    “你刚才其实对他动了杀机,对吗?”

    在房间门完全关上后,陈情趴在金发皇子的肩上,懒洋洋地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

    “你怎么知道?小笨蛋怎么突然有了读心术?”路非并没有否认自己的心理活动。

    虽然这对于久居上位的人来说,被别人看透心事是极大忌讳,路非却完全不介意陈情这么说,他伸手宠溺地刮了刮他了对方的鼻子,被小少年气鼓鼓躲开的样子取悦了。

    “他今天本来也不是自愿来的,虽然这么说有些残忍,不过,他女儿的死,只是这次会面的契机,或者说,他在某些人严密的监视下能来见我的一个绝对理由。”路非淡淡道。

    “他已心存死志,我便赏他一个成全。”金发皇子伸手揉了揉眉心,即使说着掌控他人生死大权的话语,嗓音仍然是平淡的,甚至带着几分疲惫。

    “71区的事,他刚才没说真话。”陈情换了个方向,扑进沙发的抱枕中,把脸埋进软软的绒面里,声音闷闷地说。

    “你怎么知道?”路非饶有兴致地问,他修长的手指插进小少年柔顺的黑发里,缓缓上下移动,替他按摩着头部穴位。

    “ 别忘了我可是有读心术的。”陈情一本正经地说。

    路非不紧不慢地顺着少年的头发,声音亦轻缓。“那件事或许另有隐情,但是他作为71区的区长,放弃那些无辜民众,选择独自逃跑,也是不争的事实。”

    短暂的休息结束后,路非继续处理公务,陈情坐在旁边亲自给他泡了壶茶,茶具和茶叶都是现成的。

    茶水换了两道,他无聊间登陆了许久未被“宠幸”的游戏,这时他总算想起被自己落在脑后的“好兄弟”宋词,连忙给他发通讯,可都被对方绝情地挂断了。

    陈情转念一想,自己上次单方面挂断通讯这事儿确实办得不太地道,正好闲着没事,打算亲自登门道个歉。

    于是陈情凑到路非耳边说要去找宋词,路非把眼睛从光屏前移开,淡淡地道:“你还没驾照,让褚蕴开车送你。”

    “我可以骑摩……”陈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点心虚地说:“好的。”

    路非原本还做好了费尽口舌说服少年的打算,见他这么爽快,也有点讶异,最终他只是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道:“去吧。”

    ……

    这会儿,凌正和季微已经吃完饭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他们吃午饭的餐馆离警察总局差不多1公里的距离,那边停车不方便,两人便决定步行来回。

    途中经过了一条小巷,凌正忽然停下脚步,说:“有人在跟踪我们。”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黑影扑向了他身边看似柔弱的女孩,然后——迅速被一股强力弹开,轰然撞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凌正双手插兜站在旁边看女孩独自搞定了这件事。

    那个袭击者是个中年男性,蓬乱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让他看起来像个瘾君子,可他身上制作精良的套装和手工皮鞋又证明他并不是寻常身份。

    他至少是个贵族,凌正冷静地判断道,一个不该独自出现在地下城巷子里的贵族。

    季微在瘫软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半蹲下身,男人看清了她的脸,大睁着眼睛说:“拜托……给我那个……”

    女孩伸出纤细的手指,五指摊开,露出掌心蓝色的晶体。

    她的脸上露出天使般纯净的笑容,“你想要这个,对吗?”

    男人的脸有些歪斜,他似乎无法很好地控制面部肌肉,只是重复道,“是的……是的……”

    季微脸上的笑容依然很动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她手一缩,站起身轻声道,“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得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换它。”

    男人毫不犹豫地按下自己的光脑,光屏中弹出一把虚拟钥匙,他说,“这里有我所有的财产,全都给你。”

    “不够,”女孩舔了舔自己尖尖的犬牙,微笑地说。

    “给我点时间,我把家族里的基金也转移出来!!”

    男人咬牙切齿道,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要杀了面前这个美丽的魔鬼,又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涌出浓黑色的渴求。

    面对着庞大数字的诱惑,季微无动于衷地说,“算啦,你太笨了,还是我自己来拿吧。”

    她堪称粗暴地把晶体塞入男人的口中,男人先是一愣,随后欣喜若狂地舔着晶体,如沙漠中看到海市蜃楼的旅人,趴在地上喝着虚幻的水源。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

    在看到蓝色晶体的时候,凌正瞳孔缩了缩。

    这是……

    女孩毫不在意地低头撕开了男人的喉咙,鲜血泊泊流出,她痛饮着这富含生命力的血液。

    凌正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直到那男人的瞳孔放大,然后再无声息。

    “你……”凌正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几乎是叹息似的说道。

    季微的脸上露出了初见时那样危险又脆弱的神情,她说,“你会把我抓起来吗,‘监视者’?”

    她抬起巴掌大的精致脸庞,一双明亮的眼睛此刻竟然尽数化作金黄色,如暗夜里璀璨的星辰,摄人心魄。

    凌正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他说,“不会。”

    然而和他的声音神态相反,银发男人此刻的眼神却十分冷淡,他静静地立在原地,如一柄无懈可击的剑。

    虽然他只是一介人类,此刻的气势却远胜身为血族的季微。

    在这一刻,他看起来既不像当年和路非初识时候的赤诚少年,也不像这几年日益冷漠,不通人情的警界高官。

    他就像一个影子,模糊地存在于正义与罪恶的夹缝之间,两方的力量用力拉扯着他,谁都想得到他,然而谁都无法令他乖顺听话。

    他的心思太深又太黑,像一口深井,寻常人往里面看一眼似乎就要被淹溺,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忘了该如何下潜。

    季微却完全不怕他,少女白皙的食指抵在嘴唇上,微笑着说,“记得帮我修改监控哦,我现在还不能被抓起来。”

    因为我们是共犯啊。

    凌正收起冷漠的眼神,伸手在手环上操作了几下,附近的监控便全部被修改完毕。

    他一眼都没有看地上的死尸,迈步向前走去。像是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改变他的方向。

    季微脚步轻巧地跟在他身后。

    凌正的声音从前面悠悠传来:“既然你身手这么好,那天怎么会连碎玻璃都没躲过去?”

    季微双手背在身后,她的眼睛已经重新变回了翠绿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尽管前面不解风情的银发男人根本就看不到,“因为那天我看到了……”

    最后的两个字在舌尖上滚了滚,轻不可闻,就像黑夜里绽开的昙花一般稍纵即逝。

    那天在落地窗外,惊鸿一瞥般,她看到了那个坐在摩托车后的少年。

    少年注视着单向玻璃上的投影,神色有些紧张地看着身后的追击者,而她却死死地盯着少年那张熟悉的脸,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时空仿佛在那一刻诡异地交错,那一瞬间在她的记忆里显得格外漫长。

    她听见子弓单尖锐地划破空气的声音,玻璃瞬间破碎的声音,可她却动弹不得。

    巨大的喜悦和绝望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令她瞬间红了眼眶,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没有想象中的憎恨,或是嫉妒这样的情绪,而更像是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似的。

    原来……你长这样啊……

    ——在我身体机能停止之前,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终于见到你了。

    真是太好了。

    她从未见过他,但是当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个和她一样有着相似黑发和翠绿色眼眸的人。

    他看起来健康又美丽,一定是被人精心地爱着的吧。

    这么想来,竟然有些羡慕呢。

    在那一刻,她有些恍惚地想起那间巨大的实验室,那些漂浮在营养液中的白皙身体,宛如巨大的玩具工厂,没有灵魂的躯壳。

    那个人说的没错,她看到的第一眼绝对会认出来,那是所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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