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疏竹虚窗时,窗内三更夜雨衾。

    我斜倚着青瓷引枕,一手支额,一手握简,借着案上玉勾连云灯,一字一句细细览阅。

    蛟珠灯芯发出柔和光晕,案上书简不知不觉已堆有尺余,却终未寻到有用的只字片语。

    闭目捏了捏敛起的眉心,索性放下竹简,扔于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殿外有人轻叩门扉,继而小心问道

    “锦觅仙子,你可曾睡下了”

    我睁开眼,轻轻一笑

    “未曾就寝。进来吧。”

    只见邝露推门而入,回过身又将殿门仔细掩上,方走近行礼

    “夜已深,邝露冒昧前来,失礼之处还望仙子海涵。”

    许是她刚刚哭过,腻鼻轻红,丹唇微翘,一双剪水秋眸湿湿润润,如小鹿一般,端得是可怜可爱。

    见她如此,我不觉放软了语调

    “无妨的。本就是我约的你,不必如此拘束。”

    “是。”

    邝露屈膝复行一礼,似舒了口气,勉强抿唇轻笑

    “偿闻早年,五祖杖击碓三下而去,示六祖慧三鼓入室。邝露蠢笨,本还担心会错了意,扰了仙子安寝,因而很是惶恐,惴惴不安。”

    我笑了笑

    “上元仙子莫要自谦,若你是那蠢笨的,六界便无人敢说自个儿玲珑了。”

    话音一转,复又一叹

    “锦觅此次邀仙子私下前来,实是有一事不明。若直言相问,恐润玉仙不据实以告,故而,只得转问仙子。”

    邝露闻言,垂眸思量片刻,方抬头直直望向我

    “好,若能救得陛下性命,我定是知无不言。”

    “如此甚好。”

    我垂下眼睑,玉葱素手貌似不经意地自案上竹简缓缓滑过

    “今日把脉,无意探得润玉仙体内的两股灵力,一为应龙真力,一为穷奇妖力。这倒让我想起六界通史中记载过的一人”

    眼波流转,抬眸直视邝露,只见她玉容惶惶,刹无血色,不由眸色一凝

    “邝露仙子可知,那人是谁”

    邝露的唇颤了几颤,终是自齿间咬出几字

    “邝露愚钝,不知锦觅仙子所指何人”

    我定定看了她片刻,轻轻一笑,倚回榻中,以手支颐

    “无妨,我本还有三分疑虑,见你如此,便知猜的大抵无错。呵,可见这六界通史也不尽实。”

    邝露闻言,面色又白了几分,咬了咬唇,不再多言。

    我移开眼,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思之疑之

    “如此倒有些蹊跷。他既为应龙真身,何以每每近身,总有隐隐昙花淡香”

    “锦觅仙子可知,妖界议事大殿因何名为“沧云殿””

    我一怔,扭头看了过去,只见邝露幽幽望着我。

    她既答非所问,想来也不会无的放矢。

    青葱玉指无意识地点了点案几

    “沧云,沧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邝露睫毛轻轻一颤,眸底似蒙了层水气,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眸光缓缓落在我身上,凉若晨露,悲喜莫辨

    “陛下身带昙香,那是因忘川一役,陛下未过门的妻子锦觅仙上将自己的昙花身换给了陛下”

    她眼中纷纷扬扬下起大雪,冰冷、孤绝

    “仙子许是不知,锦觅仙上艳绝六界,陛下爱重非常,曾为她甘愿自损半数精元,半数天寿”

    “百年前的修罗之战,陛下为济天下苍生,以身殉道。锦觅仙上大恸,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逆天重聚陛下消散的残魂,又献出仙身,来盛重新凝结而成的龙元。”

    “锦觅仙上的身子本就是陛下日日以灵力浇灌、养了九万年的昙花所造,与陛下元神自是契合。”

    “陛下仙根道骨得以重塑,锦觅仙上却自此消香玉陨。”

    她转向我,眸光盈盈,透着一丝古怪的悲怜

    “说起来,仙子与锦觅仙上不仅同名同姓,容貌竟也颇为神似。许是爱屋及乌,因着锦觅仙上的缘故,陛下待仙子终有几分不同。”

    指尖微凉,原来忘川畔,他是将我错认成了她

    缓缓斟了杯茶,捧在手中小口浅酌,想寻回几分暖意。直喝下半盏方才发觉,茶已冷,入口只余淡淡苦涩。

    自嘲一笑

    “佛典有云,昙花一现,只为韦陀。世间事,缘既定生死,情不为因果。凡夫耽恋于生,孰知佛乃以死为渡。彼岸往生,生亦何苦,死亦何惧,莫失莫忘,虽死,犹生。”

    邝露身形微微一晃,扶了把案角,方勉强站定。

    我缓缓吁出口浊气,无心细究她愈加苍白的容色,眉眼渐渐舒展

    “不过,润玉仙既以昙为骨,我倒是想出一法子,或可守他龙元,且不伤他人精魄,养穷奇凶魂,续他性命。”

    邝露眸光璨然一亮,按捺不住上前数步,俯身欢喜道

    “此话此话当真万望锦觅仙子予吾一言,但凡邝露能做到的,必定倾己所能。”

    我望着她芙蓉花颜渐回血色,胸口某处不觉一软。

    无论她对我如何,对润玉仙确是忠心耿耿,毋庸质疑

    “常言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大至一世界,小至一微粒,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这昙花本就是佛花,灵性自是更佳。我这法子便是以形补神。”

    “润玉仙既为昙花身,我便炼了此花生机,以此滋养穷奇凶魂。若此事能成,润玉仙日后也可不必自损龙精供给穷奇。正气归元,方邪不可干。”

    邝露笑意稍滞,凝眉微疑

    “这未修出精魄的昙花,如何炼得出灵气生元”

    我望了她一眼,疲惫笑道

    “一切众生,本具妙心,心生万法,只为表象所覆,不显罢了。我既说可以,自有我的法子。只是,吾观妖凡二界,竟是未曾见到一株昙花,适才翻阅了些书卷,亦未寻到详细记载。上元仙子既言润玉仙娇养过此花九万年,想来应会知晓,六界上下何处可以觅得此花芳踪。”

    邝露闻言,略略忐忑,思虑片刻,终是恳切地望向我

    “锦觅仙子,今日我们说过的话,可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撩起袖袍,做了个“请”的手势

    “自是可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书中自是不会记载世间繁花千种,却独独不见此花,只因其中还有一段缘故。”

    “陛下早年还是夜神时,锦觅仙上感其布星挂夜,无人相伴,实是寂寥,故而以昙花花种相赠,道此花绽放于寒夜,望能与他相依相伴。无论何事,但凡关乎锦觅仙上,陛下无不珍之重之,爱惜非常。”

    “可叹他俩之后几经生死,半生离殇,末了仍是未能相依相守。陛下拥有的快乐本就不多,所受的苦不足为外人道也,对他而言,便是丁点儿温暖,亦弥足珍贵。故而,他将这六界昙花尽归一处,见一日,思一日,暖一日这漫漫上神之路,九万年的朝朝暮暮,便是靠这一日日的花开熬过来的”

    执杯的指尖猛然一紧

    “如今,这昙花尽归何处”

    不知是不是殿内光线的缘故,邝露乌黑的眸子看起来与适才略有不同,忽明忽暗,晦明难辨。

    “天界,璇玑宫。”

    指尖轻轻一颤,冷却了的茶水溅于手背,却仿若颗颗滚油烙上胸口,灼灼疼痛。

    邝露垂下蝶翅般轻颤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与彦佑君本是天界中人,熟悉天宫殿宇布局,理应是取花的不二人选。只是,天界众仙同样对吾等气息熟悉非常,亦知我二人乃陛下亲信。若此次不慎曝露行迹,这削天籍、受天罚,邝露无惧,只怕带不回昙花,还让天界觉察出陛下身子有恙的端倪”

    “将天宫地图画于我。”

    “咦”

    似喝入烈酒般将盏中冷茶一饮而尽,随手掷回盘中,缓缓抬眸,凌厉一笑

    “你既去不得,我去。”

    九重天庭,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

    三十三座天宫,宫宫脊吞金稳兽;七十二重宝殿,殿殿柱列玉麒麟。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

    我手捧青衣布履,随着月孛星使穿过一座座金阙银銮。

    一路行来,月孛时不时若有所思地偷瞄我,几回回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试探着搭话道

    “这位仙子品貌不凡,见之忘俗。怎的往日于天界行走,竟从未见过此等妙人。不知仙子是在哪一处仙邸当差,日后得空也好上门走动叨扰。”

    我面上不显,眸色微凝。颊染绯霜,羞涩一笑

    “月孛姐姐莫要笑话我。我本生于蛮荒之地,因着机缘巧合,一朝飞身成仙,是万比不得姐姐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若我说,姐姐才是真正风姿绰约,令人好生向往。”

    月孛闻言,眸光显出几分亲近,红着脸啐我一口,纤纤玉指戳了戳我的脑袋瓜子,噗嗤一笑

    “你这小妮子,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飞升成仙的,真真孤陋寡闻得紧,得了几个新鲜词儿便胡说乱用。你将我说得这般好,那是没见过当初的花界少神锦觅仙上。说起来,那才真正是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艳冠六界的精彩人物。”

    月孛面颊飞起两朵可疑暗红,不知忆起了什么,眸中尽日向往之色,璨若星辰

    “俏若三春之桃,素若九秋之菊,绣幕芙蓉一笑开,便胜却世间无数。六界上下,论容貌、论风姿,恐是唯有曾经的水神仙上能与之比肩。”

    说着说着,声音不知何故低了下去。

    她侧过头静静端详我片刻,终是苦笑一叹

    “说起来,我与她还是故识你,可真像她”

    我眉心微蹙,略一琢磨,只觉她话有古怪,遂抬眸问道

    “姐姐,何以说是“曾经的”水神仙上,莫不是如今这水神仙上已无一争之力”

    月孛面色顿时煞白,端着托盘的手轻轻一颤,盘中物什差点打翻在地。

    她斜睨我一眼,轻声斥道

    “休得胡言我何时如此说过与你说话真是好没意思,不说了,不说了”

    见她如此,我愈发生疑。只是见她敛目低眉,不再多言,亦只得识趣地闭了嘴。

    一时间,除却行步间发出的环佩之声,又恢复了初时的沉谧安静。

    垂首微不可查地轻舒一口气。

    月孛自始至终未曾发觉,与其闲话半晌,她的问题,我实则一字未答。

    远远地,前方出现一座府邸。宫门朱漆,檐下悬匾,上书“洛湘府”三字。

    有风拂过,冒出宫墙的梧桐枝叶随风轻响,细碎光影散落地面,抚慰满目浮华。

    月孛星使不知在思虑什么,愈行愈缓,距洛湘府百米开外时,生生止了步子。

    她静立片刻,终是转过身朝我努了努嘴

    “喏,此处便是水神仙上的府邸。你将手中物什架在我托盘上,我替你一同送进去便是。”

    我一头雾水,反应不及,一时愣在当场。

    月孛见状,目光反倒柔软下来,轻轻展颜

    “你既叫了我声姐姐,我也不能白占你这便宜,总要护着你些。姐姐今日送你句话,往后在这天界行走,若是可以,尽量避着些水神仙上,你与这般相似,仙上见了,恐会不喜。”

    她见我没有动作,干脆行至我跟前,屈膝探身,由下至上,将我的托盘垒换到她手中,盈盈望着我,眸色温暖,似望着一位故人

    “你这娇憨的模样倒是与她当年愈像了几分。就为这,我对你倒真心生出几分欢喜”

    她昂了昂下颚,示意我离开,转身便步往洛湘府。

    行至府前,想了想,回眸释然一笑

    “其实,当年没能告诉她,即便她是女儿身,我仍是喜欢她的。你这般像她,如今对你说了,权当了却一桩心事吧”

    望着月孛离去的背影,恍若东风拂过,有弦轻动,寒星般淡漠的眸子渐渐染上真切的暖意。

    润玉仙,你爱过的原来是这样一女子,尝矜绝代色,惊为天下人,只缘一回顾,倾生朝与暮

    缓缓抬首,寂寥一笑。

    最重要的是,她因你而生,也可为你而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