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直紧绷着神经,如今稍有松懈,疲惫与疼痛便如决堤的潮水,汹涌袭来,将我层层淹没,一吞一吐都是冰冷。

    “觅儿,坚持一下,跟我回去。”

    润玉仙察觉出我气息有异,一双手牢牢箍上我腰间,声音清冷,含着某种情绪,语气竟难得的强势,不容置喙。

    我未及多想,顺从地点点头。

    神志渐渐模糊,意识寸寸迷离,浑身滚烫,手脚冰凉。我忍不住低低呜咽一声,膝下一软。

    “觅儿”

    他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语气终不复先前的泠然。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推拒他的胸膛。

    如今身处敌营,强敌环伺,他这般双手护着我,如何对敌

    微弱的挣扎却似乎触怒了他,怀抱愈来愈冷,搂住我的手臂猝然一紧,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将我牢牢圈在怀中,顿时箍得我动弹不得。

    肩骨生疼,我张了张口,原想道句“无妨”,气息在喉中转了一圈,溢出口却成了一声极轻极浅的呻吟。

    脑子混混沌沌,迷乱得要死。

    我听见润玉仙似乎在我的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只是声音太过悲伤,我不忍听清。

    努力睁开眼,强烈的光骤然刺入眼中,花白一片,痛得我泪水直流。

    其实,我也分不清痛的究竟是哪里,是眼,还是空荡荡的胸口。

    可即便再恍惚,我这时也隐约察觉出,什么地方似有不妥。

    眼皮越来越重,我将指甲深深抠入肉中,以疼痛抵抗铺天盖地的黑暗,木然回忆着方才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每一个字

    他到底说了什么

    鱼鳞伤疤明明灭灭,灼痛异常。

    破碎的字句电光石火般掠过,脑中剧痛。

    我以为自己痛呼出声,其实只不过微弱地低喘。

    他说

    “有情未必白首,同去常不同归。留住你,怕伤了你;放了你放了你觅儿,你这样让我如何能放了你”

    他说

    “我生于寒夜,而你,是我一生求而不得的太阳”

    他说他说

    我一手攥起润玉仙胸前的衣襟,一手死死揪紧自己的胸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胆汁。

    我听见有人喊我“觅儿”,颤抖的、恐惧的,疼痛的,字字泣血,仿佛这两字承载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欢喜,所有的奢望,还有暗无天日的绝望。

    他说

    “若你是我的劫,纵万劫不复,我亦应劫而来,只为见你眉眼如初,恍然岁月如故”

    “若我是你的劫,我情愿灰飞烟灭,换你一生喜乐,守你一世无忧”

    胸口剧痛,有什么呼之欲出,仿佛悬于笔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终于“嗒”一声落下,滴落在纸上,溅出一团墨花。

    为什么我也名唤锦觅

    为什么第一次见你,便觉着似曾相识

    为什么这百年来,我反反复复做着相同的梦,梦中冷轩玉案,风动西窗,飞霜如絮,只影翩翩,逝人难驻

    为什么那些看到的、听到的,破碎的、温暖的、哀绝的、甜蜜的点点滴滴,细细拼凑,竟全是你的模样

    为什么

    为什么我胸口会有鱼鳞之殇,为什么我明明无心,却还会爱上你

    那不是鱼鳞,而是龙鳞

    我也并非无心,我有

    我的心,我的心

    它早已落在你的身上

    “咔嚓”一声轻响,似有什么脆裂开来。锋利的碎片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划破骨肉肌理,簌簌扎入柔软的内脏,鲜血淋淋,猝不及防。

    我到底是不是她

    或者她究竟是不是我

    朦胧中,窗外的昙花落下了最后一瓣

    花开了,你未归;

    花谢了,你仍未没回来

    如果我不等了呢

    轻轻一笑

    小鱼仙倌,我不等了。

    这一次,我去找你

    记忆氤氲袅袅,雾气缱绻,有光点于深处明灭闪烁,将浓重的雾气撕出一道口子,渐渐露出海市蜃楼的一角。

    我缓缓睁开眼,渐渐看清入目的水天青帐子绣着精巧的昙花。

    侧过头,润玉仙就守在我塌旁。

    梁顶的蛟珠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映着他的面容分为温柔。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江南清晨,他带着我去棠樾坊吃煎饼馃子。走过那座小石桥,我当时特别想牵他的手。

    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有船娘在船头咿咿呀呀唱

    “郎呀郎,缱绻三生同君老,青丝白发伴夕朝。桥头是青丝,桥尾白发了”

    喉头灼灼剧痛,当我发觉时,已哭得像个孩子,泪流满面。嗓子发不出声音,只“呼哧呼哧”嘶哑地抽搐着,疼之以极。

    我用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却怎么也停不下自己的眼泪。

    润玉仙的眸中含着错综复杂的痛楚,墨绿色的光泽荧荧点点,恍若黑夜星火,寂寥、清冷、心疼而又温柔。

    他终是不忍地轻叹一声,扶我坐在榻上半靠着他身子,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抚

    “觅儿乖,莫怕你被琉璃净火烧坏了嗓子,慢慢调理,会好的”

    清凉的灵力缓缓注入,驱散了窒息般的灼痛。

    我抽泣着渐渐安静下来,只觉头痛欲裂,分外疲惫。

    他转身拿起一盏清露,一勺一勺喂给我喝。

    甘芳的液体透着丝丝凉意,拂过灼烧的喉头,流入体内,一阵舒爽。

    仔细喂完了清露,他以袖掖了掖我的唇角,随手将玉盏搁于塌旁。见我颈中的发皆已濡湿,凌乱一片,遂以指尖轻轻拨开,细细梳理。

    微凉的呼吸喷在我颈窝。

    我身子一颤,只觉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身后,背部僵直,不敢再动。

    他轻轻一顿,不知怎的,我忽然感受到他骤然高涨的冰冷怒气。

    他两手一伸,抓住我的肩膀,轻巧一带,将我从榻上抓起,抱入怀中。

    冰冷的指尖不容抗拒地擒住我的下颚,面色如霜,眸色冰寒。

    我一惊,忽而想起迷离时他在我耳畔说过的话,直觉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可如今与他相对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我慌乱莫名,忙不迭撇头避开,想要先与他解释清楚。

    他眸色一暗,一手箍着我的腰,一手紧紧扣住我欲后退的头,手指插入我披散的发,滚烫的唇狠狠落下,席卷我口中每一寸芳津。

    他的吻仿佛燃烧的火焰,又似温柔的清泉,强势的占有,疯狂的掠夺,将我撕裂,带着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

    我越是挣扎,他禁锢得越是牢固,墨绿色的瞳眸犹如咆哮的旋涡,凌乱的呼吸随着沙哑的声音,灼热地喷在我脸上

    “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你还是宁愿被他用琉璃净火烧伤,也要去到他身边觅儿,我可以放了你,但我无法看着你这样作践自己”

    我浑身都在痛,可当我望进他的眸底满溢哀伤,那哀伤竟全然是我的模样,胸口某处又倏忽意外地酸楚柔软。

    “是我爱得太卑微了吗呵,是我爱得太卑微”

    我在他暴风骤雨般的吻中凌乱,胸口涩作一团,压抑、绝望、酸楚,所有的似痛非痛都涌了上来。

    我拼命挣脱他的桎梏,气喘吁吁地抓住他的手腕,和血的嗓子颤抖沙哑

    “润玉仙别这样,你听我说,我喜欢的是”

    他面色一白,似是害怕我将要出口的话,伸手用力一拽。我被他再次拖入怀里。

    修长的手指掬起我一束发丝,轻轻一扯。

    我吃痛地轻呼一声,朱唇轻启,那一句“是你啊”未及说出,便被他狠狠吻入口中。

    他带着某种肆虐的力道,攫住我柔嫩的唇,辗转厮磨,以一种宣誓般的姿态占有着、掠夺着,似放纵、似隐忍、亦似凄楚。

    我忍着体内四下乱窜的真气,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痛得泪水直流。哭声连同咸咸的泪,被他一并吮入口中。

    他微微一怔,睁开眼,眼眶泛红,眸底深处透出惶恐的渴望,眸光轻软地落在我的脸上,不忍一闪而过,仿若微凉的月光。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冰凉的指尖,灼热的掌心,一时寒冷如冰,一时炽热如火,将我溺毙在这漫长的痛苦里,无法呻吟,无法求救,无法呼吸

    泪水被他越拭越多,这般痛苦的煎熬里却又透着一抹熟悉,让我痛得留恋,痛得畅快,痛得渴望。

    他无奈地轻叹了声,手势愈发轻柔、惶恐、小心翼翼,像是呵护稀世的珍宝。

    他拂开我的额发,在我眉心的彼岸花上烙下一吻。

    那吻如羽毛般轻柔,点水般短暂。

    我抬起头,只见他面色清淡落寞,怅然若失。

    他终是说道

    “你走吧。觅儿,我放了你”

    “你不是我的,你是自由的”

    时光一瞬间停止了,天地万物好像都失去了声音。

    他再不看我一眼,扭头便往外走。

    “润玉仙”

    我嘶哑喊道,嗓音粗粝得仿若苍老的树皮,喉中满是血腥。

    他轻轻一顿,步履未停。

    “小鱼仙倌”

    我一把掀开馨软的锦被,所思所想只有一个念头,留下他,留下他

    若让他现在走掉,我有预感,或许就会永远永远失去他,失去那个红尘中对我温柔浅笑的润玉仙,失去那个梦境中最爱最爱我的小鱼仙倌

    那还未开始就已预见的绝望,凉到泛疼,冷到刺骨。

    刚刚翻下床,双膝轻轻一软,脊梁骨重重撞在榻边,顿时痛得整个人都懵了。

    我蜷缩着身子,手撑着后背,除了“哈哈”粗粗的喘息声,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面上潮湿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觅儿”

    润玉仙焦急地冲了过来,弯腰抱起我,源源不断的灵力不要命地注入我的体内。

    我痛得全身痉挛,却坚持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仰起头,笨拙地吻上他的唇。

    我不知该如何吻他,只会一个劲将唇贴在他的唇上,青涩而又小心翼翼。

    他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睫毛轻颤,仿若蝴蝶振翅。继而缓缓闭上眼,喟叹一声,转而搂住我,带着缱绻的纠缠,像是最温存的抚慰,亦是最致命的挑逗。

    忽而,他身子一颤,双手抓住我的肩,将我拉开

    “你喂我服下了什么”

    我一手攥紧他的袖口,生怕他再丢下我走掉

    “是上回我以精元凝练出的内丹你听我说,我的灵力可容纳世间万物,凡是世间生灵,皆可为我所用。你炼化了我的内丹,便可将我的气息留在体内,如我一般取形补神。”

    说着,另一手凌空一翻,拈出一枝昙花

    “我去天界不是为了见谁,只是为了拿回璇玑宫全部的昙花这昙花本就是以你的灵力浇灌养成的,只要我的精元融入你骨血之中,你便可取昙花生机,供穷奇凶魂”

    我生怕再次被打断,勉力提了一口气,尽量将话说得快些,不想出口的语调却极是虚弱平缓。

    润玉仙微微拢起双眉,幽深的绿瞳中有什么在汹涌涤荡

    “所以,你去天界是为了我”

    本已转柔的眸色渐渐变冷

    “所以,你吻我也只是为了唬我服下这内丹”

    我一怔,不知该回答他哪个问题,想着还是按着顺序一个个答吧,遂点了点头。虽然吻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润玉仙眸色转黯,他抬起手,似是想抚摸我的发,却终是颓然放下,自嘲一笑

    “觅儿,你不欠我什么,我也毋需你做什么呵,你可知,我宁愿刚才那只是一个单纯的”

    他的唇颤了颤,没再说下去,垂眸看了眼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淡淡道

    “放开我吧。”

    起风了,点滴霖霪,叶叶心心,竹林簌簌,杜字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凉滑的衣袖自我手中寸寸抽离。我死死攥住,却不过是劳而无功。

    他缓缓起身,月白的背影仿如利刃,骤然刺入我双眼,寸目盲白一片。

    我苦涩地笑笑,笑得像个神志清醒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剥皮去筋,痛得想立刻死去,却偏偏舍不得放弃希望

    “我,是不是锦觅是不是她”

    “你是锦觅可你,不是她。”

    胸口似被人毫不留情地狠狠抽紧,一下一下,痛到我浑身颤抖,痛到我尸骨无存。

    我望向他声音的方向,眸中下起漫天大雪,白茫一片

    “那你,可不可以试着爱我”

    “我所求不多,只要每天多爱我一点点,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可以吗”

    我听见自己的恳求,很轻很轻,似那些散落在流年里的殇,卑微到了尘埃。

    殿内很静,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答我,却听见润玉仙的声音传来,辽远模糊、沙哑低沉,仿佛被鲜血浸透,只余悲伤,痛到极处的悲伤

    “我无法试着爱你觅儿,我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窗外,大雨轰轰烈烈落下,雨柱打上殿瓦,犹如千军万马挟着风势而来。

    天地间雾汽弥漫,水声隆隆。

    殿内再没有润玉仙的气息。

    我终于可以声嘶力竭地哭了,仿若窗外的雨,哭尽几世的殇。

    恍惚间,我看见春日里,润玉仙一身白衣,站在虹桥下的紫藤花树旁。

    他轻轻启唇,我以为他似吟咏上邪,细听去,出口的却是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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