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先前,无花便知道,自己约莫是紫砂城的名人。
但她没有料到,原主花梧会这般有名,这般的……臭名昭著。
无花走进凉茶铺子时,青衣大叔的醒木将将一声收,在座的听客讪讪拢起衣袖,唏嘘的唏嘘,愤懑的愤懑。无花负着手,步子不急不徐地往堂前踱去:“你方才说,沐九兰他人现在何处?”
座下有人认出她来,吃惊道:“花梧怎么又跑出来了?”
“她这么说,竟是连君子九兰也要肖想了?”
“呵呵,真不要脸。”
无花越过那群人,丝毫没将对方的话放于心上。说书先生摊开折扇轻摇纳凉,似也感到诧异:“方才不是说了么,君子九兰于三年前击败魔宫宫主,此后便埋葬了紫薇剑,脱离江湖,脱离沐家,无人再知其所踪。”
“葬了紫薇剑?”无花怪异一笑:“我不信。”
且不说紫薇剑乃天下神兵利器,单凭沐九兰对武学存有的独一无二的痴念,无花便不信他能说弃就弃。
那可是个为了能同她一决高下,十年如一日,哪怕天寒地冻的天,亦狠得下心浸泡于寒潭练功的对手。
“这有何不能信的?他爱慕宫主无花,却又失手杀了她,因而心生莫大悔恨,断了紫薇剑就此不问红尘也不是不可能呀!”说书先生两手一摊,俨然一副过来人模样。
无花却因为对方说的“爱慕”二字而缓缓沉下了脸。
她记得紫薇剑贯穿胸口的那日,他的指尖不费吹灰之力地挑开她的面纱。在见到她容颜的那刻,芝兰玉树的君子剑明显失了神。
“南国佳人,倾城绝色。”
他如此喃喃,抬起手,似要来触碰她的脸。
无花想起这一幕,便有一股难言的憋屈浮上心头。
什么爱慕,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她前世戴着面纱行走江湖这个决定果然无比英明。
“所以,那魔宫宫主真是个大美人?”
“岂止大美人?前武林第一美人林矜矜你可还记得?和那老魔头比起来,连人家指甲盖都比不上!”
“可老魔头不是年纪很大了么?”
“这又谁知道呢?没准练了什么采阴补阳的邪功也说不定啊!”
无花的眼风不冷不热扫过周围嘴碎的人,那群人莫名打了个寒颤,皆讪讪噤了声,却不包括其中一位黄袍的小公子。触上无花的视线,对方嘴角忽然勾出一个令人发毛的笑来。
无花觉得,对方好似是原主的熟人?
“花儿爷,这边请。”两个带刀侍从悄无声息出现在无花身侧,强行请她往锦衣公子那边去。
光天化日之下,无花料对方再混账,也不敢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来。
她默不作声到了桌前,锦衣公子盯着她的目光古怪且暧昧:“花梧兄,好些时日不见,你可是想念晨曦了?”
无花眉心下意识一蹙。
晨曦?那又是谁?
“瞧瞧,连人家小叔的事都打探得这般紧,怎么,还不承认你就是想念晨曦,想帮他排忧解难?”
犹记得,她刚醒来那日,街上人骂她死断袖,刀疤男掩声问她还记不记得沐公子。所以……无花神色有几分诡异:“沐九兰是他小叔?”
“是啊,你不会装作现在才知道吧?”锦衣公子挑起眼尾笑看着她,似在嘲她明知故问。
无花眉眼骤冷:“沐晨曦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锦衣公子“啧啧”了两声,叹道:“火气还是这般大,待会见着人怕不是要……”话音一顿,锦衣公子遥遥望向铺子外头,轻笑:“好了,你看,晨曦现在不是回来了么。”
无花转身望去,只见铺子门口确然立着一名模样清秀俊朗的蓝衣青年。他腰间系有一枚碧色玉佩,神色清冷,目光直直落在这处,似在看无花,又似未看任何人。
“晨曦,怀月楼的花小梧想你想念得紧,现特地出来寻你了。”锦衣公子向他招了招手,高声唤道。
他这话一出,铺子间不免又喁喁私语起来。
沐晨曦缓步走过来,视线不轻不重掠过无花,面上几许漠然。
无花想,看来他的确是沐九兰的侄子,两人是有几分相似。
“唐兄,那陆家我去看过了,上至老人,下至小孩,无一人幸免。”沐晨曦径自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锦衣公子名唤作唐添,家中与沐家是为世交。此番两人出来,为的便是陆家阖府上下惨遭灭门一事。
闻言,他露出几抹惊讶:“竟然连老人小孩也没放过,究竟何人这般丧心病狂?”
沐晨曦喝了口茶,道:“好像是个药人。”
旁边有人听去,也咋了舌:“这做派,莫不是老魔头在世?”
无花听到此处顿时心生不悦,她的确还在世,只不过她当魔头时,可不会随便灭人家满门。
她有心听听陆家和药人之间是个怎么回事,便也撇开方才的不快,寻了个长凳在一旁坐下。
未想,唐添见她安安静静、不惊也不闹的模样,倒显示出几分稀奇来。
“我说花小梧,现在见着晨曦了,你可还觉得欢喜?”说是这么说,可满口皆是戏弄之意。
无花知晓,约莫原主过去和这个沐晨曦有几分牵扯,若不是看在他是沐家人的份上,无花可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此时,她压抑着眉间的不悦,沉声道:“先说陆家的事。”
“哦?还心口不一了?晨曦,你看看,你快看看你家花小梧!”
无花又听到一些人说她臭不要脸,企图攀附风清月朗的沐家公子之类的话。
“唐添,别闹!”沐晨曦似乎也不满了,轻声斥道。
无花的视线和他短暂相触,神色处变不惊:“你说的药人,可是陆家私自豢养却又不小心令其逃走的那个?”
沐晨曦淡淡回道:“陆家私下豢养的药人何其多,我怎知晓你说的是哪个?”
无花挑起眉,思索了片刻,伸出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无声划下个“七”字。
沐晨曦端茶的动作一顿,目光瞬时凝住:“你知晓她是何人?”
看他这反应,无花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微垂下眼睫,手漫不经心捧起一杯清茶,却不急着喝下。
那人是谁,她确实知道。
江湖双姝之一,暗影门门主,聂七玄。
说起来,无花前世还与此人有旧。
想到此处,无花的心情不由得好转。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轻勾起嘴角,浅声道:“不过随口猜的罢了。”
沐晨曦的神色却不似无花那般轻松,他看着桌子上早已淡去的水痕,眉心隐有凝重之色:“确如你所猜想的那样。只不过她灭了阖府上下后便不见了踪迹,好似……身后还有朝廷相助。”
“陆家人利欲熏心,罔顾伦常法纪,利用下三滥的手段私自豢养药人,朝廷中人发现从而插足干涉,这不是很寻常?”无花一边啜茶,不以为意地轻声反问。
“的确是陆家做错在先……”沐晨曦低喃。
唐添见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将周遭的纷纷议论当作耳边风,登时生出几分不平来。
堂上的说书先生两眼紧盯这边的动向,手中的笔刷刷刷地飞快记录着什么。无需多想,到了明日凉茶铺子会传出来何种谈资,必定十有八.九与眼前这二人有关。
外面的日头毒辣,半个时辰前还漂浮在空中的雾珠在刺目的光照下尽数消失殆尽,此刻暑气渐起,漫过街头,穿透纱窗,丝丝缕缕挤入狭小.逼.仄的凉茶铺子内。
小厮打下门前的软帘,日光便被遮住了大半。
沐晨曦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将要端起时却被一柄檀木折扇给拦住,抬眼看去,唐添正使劲朝他眨眼。
他想起来,方才与他说话的人是怀月楼的花梧,早先此人对他颇存纠缠,照理说,他不应该与他多话。
可……他再次抬眼看去,只见那人不紧不慢捧着凉茶,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的光线在他面上慢悠悠流转,显得有几分深沉莫测。
显然,那人的心思并不在这处。
他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可唐添却是个惹是生非的,他见无花低眉啜茶,安安分分,自己的激将法完全无处使,看不成一出好戏的他此时有些牙痒痒。
偏生沐晨曦又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这么一看,相安无事喝茶谈天委实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眼见沐晨曦的一碗茶即将见底,他不声不响扣住茶壶,让小二往无花那边递。无花看着被送到跟前的茶壶,不明所以挑起了眉。
唐添齿尖抵住腮帮,笑:“晨曦的茶快喝光了,你不帮他添一碗?”
沐晨曦刚想说不用,唐添却从侧边丢过一个眼风示意他不要出声。沐晨曦想了想,便也坐着没动。
无花端看那壶茶,眯了眯眼,尔后神色舒展开,似是有些好笑:“唐兄,你不会真以为,我对沐兄存了几丝非分之想吧?”
有些话摊开来说,就没得那意思了。
唐添纵然不喜,却也耐着性子反问:“难道不是?”
“还真不是。”无花轻笑了声,将茶壶拎下,随意搁在自个桌上,没有半分要给人添茶的意思。
唐添张目结舌,装出很惊诧的样子:“那一个月多前我俩刚来紫砂城那会儿,那个喝了酒红着脸要扒沐兄衣裳,说‘哥哥我喜爱你想同你困告的’又是哪个?”
“……”
无花飞快敛起脸上的僵硬之色,指节扣了扣桌子,疑惑道:“这话我说过?唐兄,你可别诬赖我。”
“我哪有无赖你?当时在倚春楼堂前,大家数百只眼睛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数百只耳朵可都听得明明白白呢!晨曦,你说是吧?”
沐晨曦想起此事,脸上露出复杂难言之色。他扫了一眼唐添,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众人一片哗然声,无花明显怔了两怔。
唐添见柴火添得差不多了,便也不急,他悠悠往后靠去,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瞧着无花,看她会作出何种反应。
未想,无花怔忡不过一瞬。下一刻,她悠悠端起茶杯晃了晃,抬了抬眼,又微微垂下。她吹开茶面上漂浮的薄荷叶子,慢条斯理道:“那是我认错人了。”
“这还能认错人?”唐添笑:“花梧,你可别唬我了,当下江湖,论风姿,论才华,论人品,论家世,年轻一辈里还有哪个比得上我沐兄?”
无花轻抿了口茶,不以为然笑了笑:“有啊。”
“哦,那你说说,何人?”唐添坐直了身体,手肘往前撑了些,似来了几分兴致,虽然他明显不信真有人能比得过沐晨曦。
沐晨曦亦转眼看来,似也有些好奇。
其余人伸长了脖子,屏气息声张望这处。
无花眉梢一弯,气定神闲念出一个名字:“钧旋子容欢。”
“啊?”唐添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困惑:“那是谁?”
其余人也颇为扫兴,纷纷缩回原处。
沐晨曦听了,微阖下眼,若有所思:“容欢?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无花心叹,容欢他果然是个低调的,随便报个名号出来,大家竟连听都没听说过。
真是枉费了他一张令人惊艳的脸和一身令人惊叹的本事。
无花想到此处,没注意到门口的软帘被人掀开,一道斜阳笔直照射进来,映出满室浮沉。
她听得一道清泠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整个人蓦然一僵。
“这么说,花梧兄本欲表白的,其实是我?”
她侧身望去。
隔着泱泱人群和一盆绿竹,炽烈的日光下,素衣公子神色波澜不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浮出点点碎光,正别有深意地望向无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