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木鱼传 > 第9章 以手指月
    林州城的夜色,在南门河两岸就能找寻。入夜时分,明月才出,华灯初上,河中胜景“大罗阁”立在南门河上,正如《诗经》所描绘的样子:宛在水中央。这大罗二字是乃是大罗真境的意思,多少有些夜郎自大,只叹这楼生在了林城,没有多少文豪巨擎来此游玩。但生在林山秀水之中,也自然流露着独有的内敛自然之态。在这光怪陆离之中,古楼静立,岸上的行人,或走或停,或看或笑。浮玉桥连接着水中的大罗阁,阁楼下有块沙洲,名唤“芳杜洲”,正是屈原《山鬼》里的名句:“山中人兮芳杜若,披辟荔兮带女萝。”萧暮雨此时就站在“芳杜洲”中的鳌矶上,吟诵着这句《楚辞》名篇。萧暮雨心中时常感叹,自己不就是这“山鬼”吗?不就是这“深山之鬼”吗?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王侯将相站在此处想着独占鳌头,有多少迁客谪人如这水中鱼儿浮浮沉沉,又有多少才子骚人随着流水东去。人来来往往,水高高低低,楼安安静静。

    经过几天的奔走,萧暮雨终于将陈家各个掌事全部收拾妥帖,别看这些掌事只是陈家的下属,但他们真要有什么动静,陈家才是真的大难临头。

    只有后方安定,才能腾出手来办正事。陪了几个老家伙喝完酒,走在河岸边看着这林州的夜色美景,凉风料峭吹酒醒,不知不觉萧暮雨便走到了指月街。

    指月街上有家米粉铺子,那真是萧暮雨从小吃到大,小时候一有机会就会陪着外婆来吃,大了就自己一个人来吃。

    不过指月街上除了这家店,还有一家酒馆,也是有意思的好去处。酒馆名字就叫“指月”。萧暮雨既然走到这了,也无处可去,就到酒馆喝两杯。

    此刻月色正浓,也没有乌云当空,萧暮雨抬头望去,用手指了指月亮。转身咻的一下,钻进了“指月”酒吧的大门。不巧得很,三个喝了点酒的莽撞汉子正从里面走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什么破地方,喝杯酒都没劲,玩的更他妈没意思。”

    一旁男子也跟着道:“大哥说得对,还他娘的是林州城最不能错过的酒馆,我看它能开着就是个错!”

    萧暮雨都听在耳里也不在意,心想:“大好的夜,被这几个粗鲁人给扫了兴。”本来各走各的,谁曾想那五大三粗的男子下台阶脚一滑,一个踉跄朝萧暮雨撞来,相隔太近,萧暮雨也躲不及,就被撞了出去,退了几步,回过神来正要看那人一眼,那粗汉子这一撞,却没摔倒,又被身边人给赶紧扶住了,也回过神来,破口大骂道:“他妈的,谁没长眼睛撞了爷。”

    面露笑意,说道:“抱歉。”那男子却不依不挠:“撞了老子,一句抱歉,就想打发了?”萧暮雨微笑不改:“那真是抱歉——抱歉——两句总够了吧!”那男子听出萧暮雨言语中的戏谑,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消遣老子……”还没说完,那汉子看着萧暮雨身材纤瘦,便想仗着拳头冲上将修理萧暮雨一番。

    正见那汉子扑了过来,萧暮雨心中虽有怒意了,但仍然站在那一动不动,不知是愣住了,还是若有所思。正在此时,一个黑衣人突然挡在了萧暮雨跟前,一个侧身躲过粗汉子的拳头,右脚一绊,还没使力,那汉子就飞出几米远,摔了个恶狗吃屎。与他同行的那两个醉酒男子见状,不由分说的便挥拳向黑衣人打去,这两醉汉虽然出拳虚浮,但也有些力道,黑衣人也不闪躲任由这两只拳头打在身上,谁知两个醉汉双双大叫起来。看见这黑衣人是个练家子,不是好惹的,赶紧躲一旁将粗鲁汉子扶了起来,然后佯装关心的左一句、右一句问候着。

    萧暮雨看见有人拔刀相助,便沉着声说道:“消遣你又怎么样?”

    那汉子正爬起来想要纠缠,酒馆的酒保早已闻讯赶来,三两下就把他一行三人轰了出去。待得风平浪静了,萧暮雨这才转过身来想看看自己的这位拔刀相助的恩人,不等萧暮雨招呼,那黑衣人早已进了酒馆,只留一个背影让萧暮雨在那看着。萧暮雨觉得这个背影自己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除了背影,萧暮雨的印象,就只剩他那顶黑色斗篷冒。酒保赶紧过来道歉问候,萧暮雨随意应付了,跟着也就进了酒吧。

    酒馆进门有个木玄关,玄关上,刻着一朵莲花。过道上,墙上,灯饰,色调搭配,原本都是萧暮雨喜欢的调调,可此刻他都来不及细看品味,顺着路走了进去。挤满了人,坐着的、站着的、举杯的、猜拳的各式各样,一一从萧暮雨眼中扫过,此刻酒馆里响起了乐声,钻进萧暮雨耳朵里,是乐人唱的是一首《青玉案》,萧暮雨顿觉尴尬,朝舞台唱歌的方向看了去,心想:“这唱歌的还真会挑歌,哪首不唱,偏偏唱这个。”乐台右手边连着酒馆的柜台,萧暮雨摇了摇头,正准备目光再次寻觅时,头一动,就看见黑色斗篷的男子独自坐在柜台前。萧暮雨点点头,大有那歌词里“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怕他又走了,萧暮雨赶紧迈开了步子朝那边走过去。

    走到桌前,只见那男子腿略微翘着,背影瘦高,撑起他的黑色斗篷,举着酒杯正在赏看,萧暮雨只见他五指修长,左右转动把玩着酒杯。那男子似乎感觉到了背后这位不速之客,不紧不慢的回过头来,萧暮雨正等着他回头,两人一下子四目相对时,萧暮雨一下子愣住了,只见得这人双目英气四射,面庞皎洁,就像进门前看见的月色,华而不浓,淡而别致,一眼忘俗。萧暮雨心想:“是他!”

    那黑衣人鼻息深深一叹,似乎他早就知道,萧暮雨见了他会是这个神情。萧暮雨敛了敛神,转了吧台椅坐了上去,向调酒师招了招手,说了一句:“一杯‘旧时月色’”,酒师点了点头。

    萧暮雨看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似乎只是端着酒杯欣赏,于是主动开口了:“第一次来喝酒?”

    不错,原来这个黑衣人就是前几天才在贵人峰上和萧暮雨有过一面之缘的静空大师的小徒弟,那个黑色斗篷下,依稀可以看见那颗早已剃度的光头。

    那小和尚听了他这话立即呷了一口酒说:“与你何干?”

    萧暮雨自讨没趣,反问道:“佛门八戒,五戒饮酒,不知道小和尚你是犯戒了呢?还是犯戒了呢?”

    那云深和尚自言自语道:“从前有一个人,他对着苍天哭诉着人世间的寂寞。神怜悯他,于是这地上便出现了酒。其实神也好,佛也罢,可能怜悯众生的心是一致的。佛说:这酒我不曾为我自己喝,都是为红尘之中,庸碌之辈承受的,为修一颗慈悲心。”

    萧暮雨认识他不过两面本以为他不会说话,一口气听了他说了这么多话,且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心里生出几分兴趣来。

    萧暮雨从小没少读佛经典籍,今天见他仗着佛门弟子身份,倒也不好和他辩机锋,于是道:“我从来觉得我们儒圣先贤喜欢杜撰编排些伦理道德来诓骗世人,没想到你们家佛祖也如此混账,虽跳出伦理道德,却也尽干些糊弄人的勾当,还粉饰装点一番。想来这世间大奸大恶之言,只要出了家,光了头,诵了两声‘阿弥陀佛’,都可以称之为佛法大道了。”

    只见酒师将“旧时月色”递了过来,那和尚心里听了,不禁思忖到:“这萧家后生,果然有些道行,说起话来句句都能化作刀子。”看着萧暮雨端了杯子,想也没想,也顺着端着杯子敬了过来。萧暮雨不觉莞尔,“嘭”的一声,两人便碰了一下杯子。

    只听得那和尚说道:“风月一杯浓如酒,世事两隔薄似纱。”一个离了师父,一个失了外婆,突然听到这话,氛围不免带些凄凉。

    萧暮雨听着,觉得这和尚的话弦外有音,但也没去深究:“没想到你们出家人除了佛经,还吟诵点风花雪月。”

    那和尚听这话觉得被轻视了,伸展了一下筋骨,说:“难道只准我们读些‘大奸大恶’的书,就不能读点风花雪月的诗。”

    萧暮雨笑道:“别人读什么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但你这不守清规的花和尚读些风花雪月,甚至读些淫词艳曲都合适得很。”

    和尚面有得色的看着萧暮雨:“‘花和尚’?我喜欢。”然后憋着气一口将杯里的酒喝干了。

    萧暮雨看他酒量不错,便心里嘀咕了一阵,“和尚你拔刀相助,特奉上两杯薄酒聊表感激。这酒馆最有特色的一款酒叫‘随心所欲’,是秘藏,每个客人一生只可以点一次,每个不同的人都能从中喝出属于自己的味道,有没有兴趣试试?”

    和尚似乎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说道:“只喝好酒!”

    萧暮雨于是向酒师要了一杯“随心所欲”后转头又看着小和尚说:“酒也点了,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和尚看出萧暮雨的心思:“明知故问。”

    萧暮雨心里一阵郁闷,这和尚与他师父静空大师真是天壤之别,一个超凡脱俗,一个看似憨厚,却狡黠异常。

    萧暮雨:“无妨,一个代号有什么关系,下次见面,我只管叫你花和尚。”

    不一会儿,酒就端了上来,和尚还没来得及动嘴,先瞅了瞅萧暮雨道:“言下之意,还想和我下次见面?”

    萧暮雨一时不防,竟说漏了这么个空子。面色一下子尴尬起来,正想着怎么把场子圆回来。只见和尚喝了一口酒,面色突然变了起来,之前的那股气定神闲、冷若冰霜渐渐消散,一下子多了些无法言语的愁苦,再一下子,竟然看见那和尚眼泪流了出来,痴痴在一动也不动。

    萧暮雨猜测应该是那杯“随心所欲”起作用了,只是猜不到的是,和尚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呢?看着和尚的眼泪,萧暮雨忽然内疚起来,觉得不该给他点这杯酒,何必去勾起别人的伤心事呢。一时竟没忍住从兜里掏了随身带的帕子,给他擦掉眼泪,才一碰到和尚,和尚立马回过神来,抓住萧暮雨的手,此情此景顿觉失态,夺过萧暮雨手里的帕子自己擦了干净,扭过头去说道:“酒里有诈。”

    萧暮雨正经道:“酒?哪来的酒,这一杯杯装着的不是忘情的水,就是断肠的泪。”

    小和尚说道:“好厉害的酒,好厉害的嘴。”而心中却思量着:“难怪叫‘随心所欲’,入口甘醴,让人不知不觉间就深陷其中,想必这酿酒之人没少花功夫吧。是我定力不够,白白修行了这么多年,竟然都没能敌过。”

    萧暮雨看了不觉好笑,这和尚一股子的不近人情,这一刻倒有了些人味。萧暮雨心想惹出了别人的不痛快,想着怎么也得弥补弥补。忽然看见柜台小灯上写着“指月”两字,心里一下子就有了主意。

    “花和尚在这指月街喝酒,竟然不知‘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实在该打!”

    小和尚不曾想萧暮雨说出这番话来,这话出自《楞严经》,又是禅宗的一段公案,和尚自然是明白的,而此刻恰巧又在指月街上的“指月”酒馆里,小和尚一下子便明白了萧暮雨是在用佛理开解自己。这世间的人,要么当局者迷,要么旁观者清,都是只看见了指着月亮的手,忘了看见那被手指着的月。小和尚恍然大悟,心里开始重新对萧暮雨审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