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皓月当空,清辉如练。
皎皎华光倾世,清寂幽然暗生。
风行烈在寮房的硬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时断时续的数了几千匹马,终是难以入眠。
自然不是因着不适应堪称简陋的屋舍,以及单薄到仅有半寸厚,又不够柔软的被褥。
他从来就不曾挑三拣四过,更算不上娇生惯养,完全称得上耐摔、耐打,又好养活。
即便要他趴在柴垛上、稻草堆上,甚至直接露宿荒野、席地而眠,他也能一夜好梦。
只是当人们随着年岁增长,所见日益广阔之后,总是会忍不住去思考、揣测、分析。
偏偏他又遇见了便是多智如妖者亦是难以理解的那种人,再怎么推敲仍是徒劳无功。
而全然摸不着头脑的无谓思忖盘旋在心底,纵使心再大的人也会被逼到满心焦虑吧
实在睡不着的风行烈怔怔地盯着透窗而入的月华走了一会儿神,不得已的披衣而起。
深山得见古刹,闹市得见名寺,无论是在尘世外还是在喧哗间皆能看到一座座寺庙。
但并不见得所有寺庙都是庄严肃穆、气魄恢宏的,也不见得所有寺庙都有香客往来。
风行烈所在这座寺庙便是如此,虽不至于狭窄、残破,但也与博大、繁盛全无关联。
庙内也仅有着四名僧侣,一名老和尚,一名中年和尚,一名年轻和尚,一个小沙弥。
若不是他们脑瓜锃亮,彼此之间长得又无相似之处,瞧起来简直像是四代同堂一般。
可亲眼目睹过他们兢兢业业地做着晚课,和乐融融的相处。
再看月色下的这片静谧的土地,竟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禅意。
月华如水,清风习习,铮铮的鸣弦声和悠扬的歌声徐徐而至,如丝如缕、如烟如雾、如水如火,清清浅浅、洋洋洒洒的交织出了一场浮华大梦。
熟悉的清软嗓音用近乎缥缈的语调吟唱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吱嘎”
风行烈尽量轻轻地推开了大雄宝殿的木门,仍是难免发出一点不容忽视的响动。
他懊恼的颦起了眉心,抬腿迈过了门槛,同时仰头看向了殿内结跏趺坐的佛像。
他蓦地瞪大了双眼,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里,憋得他血气上涌,面上一片紫胀。
李东南盘膝坐在佛像的怀抱里,双腿上横放着一架七弦琴,不紧不慢地抚弄着。
他低垂着眼帘,眉眼疏冷,继续吟唱道“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余音未散,绕梁而行,他却似万分嫌弃一般的一把掀翻了琴,琴身翻滚而下的“咣当”声之中,他一手一个的捞起了放在一旁的酒壶和酒杯。
“看什么呢快喝不喝不是朋友”他没骨头似的歪坐在佛像的怀里,半扬起脸凝视着对方,疾言厉色的将斟满酒的酒杯送到佛像的手边。
风行烈目瞪口呆的看着洒落在佛像上的酒水,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李东南好似完全没注意到大殿内多了一个人,嘴对嘴的饮下酒壶中将近一半的酒水。
他醉眼惺忪的打量着佛像,不可思议的道“欸嘿,你还跟本君装上正人君子哩”
铜漆平整、面目庄重的佛像静静地遥望着未可知的远方,自是不会给予他半分回应。
李东南静默了几息,仰头喝下剩下的半壶酒,抄起一旁瓷碟中的小菜便往它身上砸。
他宛如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含怨带怒的瞪视着对方,眼眶泛红的道“坏蛋大坏蛋翻脸无情的负心汉人家再也不理你了啦离婚我要和你离婚孩子归你,房子归我”
风行烈恍恍惚惚了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飞走的三魂七魄,塞回到了皮囊之中。
他扫视着散落于香案四周的酒坛、酒壶,恍然大悟的意识到李东南这是喝多了。
他忙不迭的闪身而上,焦急的探手道“你干什么呢快点下来,这样不好。”
李东南紧紧地环抱着佛像的手臂,两行清泪涓涓而下,不知所措般的蹬腿踹他。
他一面使出夺命连环脚,一面娇娇弱弱的缀泣道“我和郎君是真心相爱哒。”
风行烈一边躲避一边招架,断断续续地道“那、不、是、你、的、郎、君”
李东南小猫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佛像的手臂,抽噎道“就是你别想糊弄我”
他不断的踢着两条腿,郑重其事的道“他发过誓哒,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
风行烈按捺下了喊师父的冲动,闪身退出他的攻击范围,剧烈的喘息了一小会。
他瞟了一眼“倒霉”的佛像,又瞥了一眼无法沟通的醉鬼,幽幽地叹息道“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李东南兴高采烈地笑了一声,仰头望着佛像的面庞道“既然你这么爱我,我就勉强原谅你一次咯。”
风行烈静默了半晌,紧张的搓了搓手,试探着道“你不是想要血珍珠吗为什么二话不说就走了”
李东南自顾自的跟佛像甜蜜的依偎在一起,闻言,斜眼道“随口乱说的你也信呀你是不是傻啊”
风行烈的目光飘移了一下,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嘟嘟囔囔的道“我哪知道你哪句话才是真的”
他顿了顿,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李东南的形貌,看他不像清醒的模样,才又道“那你为什么要那样”
将心比心,他自然不会觉得被同性别的人摸几把,啃几口算什么大事,何况啃得还是脚丫子,不嫌脏
他心知肚明着,无论旁人怎么想,怎么看,李东南本身是决计不可能把自己当成“大姑娘”来看待的。
而身为本质上十分“随便”的男人,谁会矫情、敏感到被旁人随便碰了几下就觉得自己被侵、犯了呢
但是否感到被猥亵和是否感到被冒犯、欺辱是两码事,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承受他人恶意的欺凌。
风行烈满心困惑,但无人应答他,唯有浅淡的呼吸声起伏于大殿之内。
李东南弓着腰背,蜷着身体,安安静静地缩在佛像宽广硬实的怀抱中。
他的上下眼皮已经黏在了一起,两两相依的卷翘睫毛像是分枝的树杈。
少顷,既轻盈又稳定的脚步声渐渐响起,眨眼之间便来到风行烈身旁。
并未背负着丈二红枪的厉若海目不斜视的走到香案前,蓦地纵身一跃。
他俯身捞起玉山倾倒的少年,甩麻包似的毫无怜惜之意甩到了肩膀上,随后像是没看到风行烈一样漠然而去。
风行烈看着他满不在乎的踩着香案和佛像的腿,仿佛踩的只是普通的木头和石头,直到他离去许久才缓过神。
他左顾右盼的扫着散发出庄严肃穆气氛的大雄宝殿,又将视线转向了身染污秽的佛像,好像忽然懂了些什么。
忽然,他目光一凝,疑惑的打量着压在香炉下的一抹雪色,于是顺理成章的移步上前,探手使巧劲抽了出来。
他展开那块叠成奇怪形状的纸,看到上面规整到宛如刀刻般的字迹,不由地低声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他诧异的眨了眨眼,继续念诵道“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风行烈怔楞了许久,抬眸看向铜色的佛像,满怀不解的喃喃道“你不信他、不敬他、不畏他,为何还要拜他呢”
这世上有三种生物无法以常理揣测,一种是女人,一种是猫,一种是既像女人一样多愁善感,又像猫一样复杂多变,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但女人和猫总是那么的娇软可爱,哪怕只是假出来的依旧让人难以抗拒,即便偶尔被他们没头没脑的抓挠几下,谁又舍得去责怪他们呢
正是三月中旬,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天际,将圆未圆,似近似远。
这样明朗的天气,无论是酣然入睡、饮酒作乐还是对影起舞都是极好。
奈何,却有人顶着一副既狰狞又淫邪的表情,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着。
“不是我帮主,我不是故意的是那个贱女人勾引我,她”
“咕咚”像是吞咽口水的声音乍起乍落,旋即又是新的一轮呼喊。
“她是个生性淫、荡的骚蹄子,看见男人就往上扑,我不过”
“帮主我是冤枉的她是妖女魔门妖女她刻意引诱我”
“我是被逼的帮主,你信我我什么都没做,是她强迫我”
浪翻云遥望着窗外的玉镜,两只晕黄的眼眸中各映出了一点清冷的华光。
凌战天扳着那张瘦削英俊的脸庞,举目看向显然又在魂游太虚的浪翻云。
“嗯”浪翻云若有所感的回眸看向他,眉宇间闪过一丝询问似的疑惑。
上官飞维持着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摆手道“行了,把他拉下去吧。”
凌战天漠然的睨了眼被捂着嘴拖下去的男人,沉声道“你听见了吧”
浪翻云微微颔首,虽然他不想听,但的确是听到了,般般入耳,一字不漏。
他纵观着厅堂内的一干人等,除了零星几个不知事的,大多数都挂着相同的神态。
冷漠、好笑、厌恶、不屑仿佛在说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人家费力勾引你
纵然那人确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之辈,又怎会饥不择食到挑中一个既不英俊潇洒,也不敢作敢当,全无半分光彩,只会推脱责任的龌龊小人
男人可以一时的不够强大,不够富有,毕竟莫欺少年穷,来日方长。
但生而为人,一定要活的堂堂正正
不求有多高尚,起码不能欺凌老弱妇孺
何况人家早已得到了众所周知的不仅俊美无匹而且位列黑榜的美男子。
即便是吃腻了燕窝鱼翅,想要换个口味,用清粥小菜清清肠胃不好吗
非得跑去吃屎作甚脑袋被驴踢过吗
浪翻云收了视线,再度看向了凌战天。
凌战天眉头一挑,旋即冲他耸了耸肩。
浪翻云“”
浪翻云默默地扭过脸,继续凝望浩瀚无际的夜空。
几息后,隐带怒容的少女步入了厅堂之内,福身向一干人等施礼问好。
“五日前,我们五个人,连同另外十三位皆是由一位姓金的先生”
“五进的院子过于宽广,十八个人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我们整日忙着扫撒,根本得不着空,但是衣料柔软,餐点丰盛”
“公子昨个夜里才步入了府内,除我之外,其余的人并未近前过”
“公子并非女儿身,我、我为他束发时往衣襟里偷瞄、瞄了几眼,咳咳,他”
“公子是个和气人,我一时手抖打翻了茶壶他都未曾训斥半句,还忧心我可是烫伤了手,连忙”
“今个早间,公子便命春姑娘将身契返还到了吾等的手中,还各自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吾等以作安家之用。”
少女蓦地拜倒于地,重重地磕了个头,情真意切的道“公子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慈善人,奴婢恳求帮主和众位大人勿要听信小人谗言。”
她顿了顿,不由自主的耳根泛红,她提着一颗心,磕磕巴巴的道“他、他比、比霜雪都要、都要干净,决计不会做那种、那种事的。”
片刻的寂静之后,一屋子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
自然不是在讨论某个人究竟是男是女,品性又是如何,那并不是有多重要的事情。
而是讨论要不要把那个色胆包天的糟心玩应送到武当山或邪异门,交由苦主处置。
死赖着不交吧别说旁人了,连他们自个都觉得膈应的够呛。
若是交了吧又会不会显得像他们怕了对方,以致颜面尽失
凌战天顿觉无奈你们忘了吗人家两帮人全都走了,根本懒得理会咱们。
上官飞单手扶额,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心道甭管怎么说,人已经得罪了。
事已至此,芥蒂已生,补救又有何用呢当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浪翻云不咸不淡的扫视了一圈,见没人关注自个便悄无声息的起身走人了。
他随风而动般飘荡在恬然入睡的怒蛟岛上,渐渐接近了波光粼粼的洞庭湖。
月影入湖,湖映月影。
月美,湖也美,两者遥遥对望般的模样更美。
始终未曾做出过评论,表露过神色的男人若有若无的吁出了一口气。
他用白皙纤长的手抽出了悬于腰际的覆雨剑,对月、对湖翩然起舞。
剑光如水,水波纵横交错,时如涟漪轻轻颤动,时如浪潮汹涌而至。
剑光如雨,雨点倾如豆黍,柔和却不至于柔软,狂放却不至于狂暴。
良久后,浪翻云反手还剑入鞘,自言自语道“有人尊重过你吗”
一道浅若无物的银线缓缓地至水天相接之处扩散开来,虽慢却强势。
夜,临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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