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风雨如晦，远山苍峦没入叆叇云雾中，在雨水的润洗下，徒留一个影影绰绰的青灰色轮廓。
哪吒站在洞口，风裹挟的凄冷雨丝扑入洞内，却在离他三尺之际自动飘散开来，漾起一片迷离水雾：“看来真如姜师叔所言，这场大雨违逆天时，必有蹊跷。只怕是瞧见上回姜师叔倒北海水解西岐之灾厄，故此反其道而行之，困住西岐。此人怕在正面交锋赢不了咱们，却跑来耍这些鬼蜮伎俩，当真叫人不齿。”
杨戬拨弄着火堆，他并未接哪吒的话茬，只是抛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师弟可还记得魔家四将是如何兵败身死的？”
哪吒闻言一愣，他心思敏慧，当即明白了杨戬的言外之意，垂首低声道：“师兄，是我失言了。”
杨戬起身走到他跟前，眸光幽深似高天星辰：“世间正理存乎人心，鉴于言行，然孰是孰非，又岂能妄下定论？就如这水灵一般，能滋润万物亦能吞噬万物，端看如何审慎抉择。只是一旦做出抉择，就必然要承担相应因果，方能守住心中一线清明，这才是做人正道。”
听到杨戬宽慰的话，哪吒脸上陡然浮现出一抹柔和又明媚的笑容。山洞里飘来幽幽的食物香气，将两人从沉思中唤醒。
“杨师兄，我饿了。”哪吒笑眯眯地望着杨戬，俨然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杨戬宠溺地揉揉他的脑袋，径直走到火堆旁，从陶锅里盛出香喷喷的蘑菇汤，鲜美的蘑菇汤配上酥脆的锅贴饼子，引得哪吒食指大动，哪里还有平时的高冷模样，直接开启吃货模式，一顿狼吞虎咽，馋的啸天犬都快哭了。
“杨师兄，你也赶紧吃啊。”哪吒汤喝到一半，突然想起杨戬还什么都没吃，关切道。杨戬摇摇头，指着火堆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笑而不语。
“这难道不是给啸天的么？”哪吒心中纳罕，他和杨戬均是道门弟子，忌食荤腥之物，故哪吒有此一问。
“这点东西对啸天而言，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它到底有多能吃？”哪吒好奇问道。
杨戬沉思一会，笑道：“当初下山时我身无长物可全是它的功劳。”
“难不成是啸天吃穷了玉鼎师叔？”哪吒犹疑道。
杨戬点点头，哪吒嘴角抽了抽，这哪里是养狗啊，这分明是养个活祖宗啊！
哮天犬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堆里的烤肉，丝毫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主人已经扣了一口天大的黑锅在它身上，正所谓是“狗在山洞趴，锅从主人来。”
大概过了一刻钟，杨戬把黑泥块从火堆里拨出来，干脆利落地敲开泥巴壳子，一时间浓浓的肉香盈满这个狭小的山洞里。烤好的鸡肉色泽鲜亮，芳香扑鼻，杨戬撕下一只鸡腿，用小刀将烤鸡肉细细地切成丝，方才递给哪吒。
哪吒眨眨眼睛，悻悻道：“师兄好意哪吒心领了，只是师门规矩，忌食荤腥。”
“我拜入玉泉山时倒是没有这些规矩，师傅明言只要不欺师灭祖，其他随我。”杨戬见哪吒一副想吃又顾虑良多的模样，有意逗他，取了一片紫红脉络的绿叶，包住肉丝，送入口中。鸡肉的肥嫩配上叶子的辛辣，当真风味独特，令人回味无穷。
闻着喷香的鸡肉，哪吒实在馋的慌，眼珠转了转：“要不就吃这一次？下不为例。”
“真的想吃？”
“真的。”哪吒咽了一口唾沫，一脸真诚地望着杨戬。
“那好。”杨戬如法炮制，将叶子包肉递给了哪吒。
哪吒咬上一口，开始只觉得舌尖有些麻麻的，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浓烈的辛辣味，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师兄，你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杨戬忍俊不禁：“这是我家乡的一种特产灵植，可用来佐食，名唤食茱萸，而且我还在鸡肉里加了一味伏龙肝。”
哪吒苦着脸问道：“伏龙肝？那是什么东西？”
杨戬正色道：“说简单点就是灶膛底下煅烧了多年的泥土。”
哪吒傻眼了，他这是自己上赶着吃土么？不过谁能告诉他为啥杨师兄做的烤鸡哪怕加了土还是好吃到差点咬到舌头呢。
不远处的山谷上空，闷雷滚滚，电光蛇行，杨戬哪吒二人双双奔至洞口，心神一凛：这雷看似寻常，却暗含天道审判之力，正是九天雷劫。
天生万物，以人为万灵之长，故而人虽然先天弱小，但在感悟天地大道上有着绝对的优势，是以草木精怪，俱以修成人身为本，而他们要化为人形，首先要渡的便是这九天雷劫。
疾风骤雨中，杨戬哪吒二人行色匆匆，前方的道路愈发模糊，只有偶尔闪过的雨点微光，落在地上，树上，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漩涡，如水墨般缓缓晕染开来，将周围的山川草木，虫鱼鸟兽融入虚无中，不知何时，天地已然归寂，再无一丝声息，杨戬停下脚步，他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前面哪吒的身影，水波荡漾，面前的人影被彻底揉碎，消失于无形之中，此间天地，竟然只余杨戬一人。
岷山山势险峻，碧水萦纡，终年烟岚氤氲，一派清幽静谧，造就了一片远绝喧嚣尘世的世外桃源。半山腰处一道银练如飞流直下，在岩石上激起皑皑雪浪，幻化出一道卧波长虹，光影缤纷，俨然人间仙境。
穿过密林，转角处一片豁然开朗，微风习习，园中尽植瑶草琪花，集天地精华于一体，清气蕴藉，青年男子正在细心地打理这些珍稀花草，那是他和妻子毕生的心血。
“佑郎。”从密林深处转出一个玉颜如画的青衣女子，汗水已然打湿她的云鬓，笑容却如天光云影般明朗，映的这明秀山水也失了颜色，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间仙境，方能沉淀出如此通透宁静的魂魄。
“阿瑶，你辛苦了。”男子上前拥住那名为阿瑶的女子，“原本答应要和你同行的，我却食言了。”
“佑郎不必自责。”阿瑶摊开手掌，掌心处安静地躺着一株嫩绿的小草，看上去毫无特别之处。
“这是？”
“这是茈胡草的幼苗。”阿瑶叹了口气，“天之至私，用之至公，人虽为万物灵长，却正因有灵，方才生出贪、嗔、痴，颠倒妄取，起诸协行，只能沉溺生死轮回，不得解脱。”
“所以诸天神祇高居云端，视凡人为草芥蝼蚁，不屑一顾，但阿瑶你和他们不同。”男子轻笑，“否则你也不会走遍三山五海，九州十岛，采集这些硕果仅存的天地灵物，植于玄圃中，用以解除凡人疾苦。你逼着二郎去辨认熟知这些天地灵植，想来也是希望他长成人后，能继承你我的意志，守护好这一方净土，造福苍生，到时候咱们也能安心地闲游四方了。”
阿瑶清丽的脸上浮现无力的苦笑，她知晓她无论如何是等不到那一天的，神虽然长生，却不代表不死，她是神族出身，却和凡人结合，孕育出下一代，盈虚有数，此消彼长，她的孩子一旦长成，等待她便是彻底的消亡，何况九天之上，还有她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兄长。
斜出的桃树在温煦的春风中撑开虬曲的枝干，盛开的桃花秾艳如云霞，轻薄似云雾，纷纷扬扬地落在水潭里，随着潭水的波动而飘荡，正是春天独有的柔美温情。
少年坐在水潭边，手持钓鱼竿正在聚精会神的钓鱼，与其说他在钓鱼，倒不如说他是在看鱼儿嬉戏，因为他的钓竿上压根没有鱼饵，甚至连鱼钩都是直的。
傻子！虚空中倏而传来孩童稚嫩的嗓音，少年猛地回头，身后却是空无一人，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是幻听了？当他再回过头来，却见水潭对面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约莫三四岁，梳了个日月双抓髻，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赤色莲花肚兜，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他。
灵力自肉乎乎的小手上弹出，原本宁静的潭面上骤然被炸起一片水幕，碎玉四溅，清凉潭水兜头浇下，少年猝不及防，被淋成了落汤鸡不说，还被一条飞出来的倒霉胖头鱼给砸了个正着。
少年一把抹去脸上的水，强自压抑心头的怒火，嚷道：“喂，你是谁家的小孩儿啊？怎么平白无故打人呢！”
孩子眨着水润明眸，奶声奶气道：“看你有点傻，送条鱼给你啊！”
少年一愣，目光投向还在地上扑腾的胖头鱼，怒气稍缓：“你懂啥，我这叫杨二郎钓鱼——愿者上钩，一切随缘，顺其自然。”
孩子想了想，又道：“那我就是那条鱼了？”
杨二郎笑的打跌，这孩子也未免太可爱了吧，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神棍的模样，正色道：“看来你悟性不错，已得我三分真传了。”
说着杨二郎又提起地上那条胖头鱼，想起自己是背着父母跑来后山玩耍的，这鱼是绝不能带回家的，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来来来，今儿我请你吃烤鱼。”
二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杨二郎忍不住捏了捏他水嫩白皙的小脸蛋，笑道：“还没问你叫啥呢？我姓杨，单名一个戬字，家里人都唤我二郎。”
孩子嘟着嘴，不情不愿道：“我是灵珠子。”
杨二郎仔细地打量了灵珠子一番，赞许地点点头：“名如其人啊，珠圆玉润的。”
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杨二郎和灵珠子两个人常聚在一块，在山间嬉戏玩耍，灵珠子生性顽皮，经常折腾出一些鬼把戏来捉弄杨戬，乐此不彼，唯一能让灵珠子收敛本性的事便是陪着杨二郎养护玄圃那些奇花异草了：沙棠、蔓金苔、藤花、洞冥草等，不一而足。
今夜月色略显黯淡，山风呼啸而过，带着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杨二郎和衣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默念着白日学的心法口诀，直到夜半三更，方才阖上双目。
半睡半醒间，他隐约觉得有人在拍他的脸，杨二郎勉强撑开眼皮，只见灵珠子坐在他床边上，黯淡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投下一层薄薄的阴影，更显他玉雪可爱。
“你怎么来了？”
灵珠子俏皮地眨眨眼睛，一脸神秘：“带你去偷宝贝。”
“偷宝贝？”杨二郎一个机灵从床上爬起来，眼里闪烁着狡黠之色：“不过娘在外头设了结界，我出不去的。”
灵珠子像看白痴一般扫了杨二郎一眼：“你是傻子吗？我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自然有法子带你出去的。”
苍穹浩渺，星垂四野，山谷里一片清寂，唯有偶尔响起的虫鸣声，洞冥草痴缠着四周的参差树木，散发着点点柔和银芒，仿佛缀满了璀璨的星辰，夜风拂过，光霰如波浪般涌动，仿佛置身遥远的星海，与天上星辰虚影遥相呼应，如梦如幻。
灵珠子伸手一指：“你看那边！”
杨二郎顺着灵珠子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山谷上方的夜空深沉如墨，恍若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电光隐现，奔腾如蛇，时不时地响起阵阵轰鸣，翻腾的云雾渐渐形成巨大的漩涡，那是神祇俯瞰众生的眼眸。
“这是怎么回事？”杨二郎好奇地问道。
“有妖兽在渡劫，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妖兽呢。”
灵珠子话音未落，天边蓦然传来一声清亮的长啸，一道白影卷起凛冽的气旋，冲上云霄，身形显得格外渺小，紫电神雷自层层劫云落下，毫不留情地将方圆数里的茂林修竹化为一片灰烬。
“你大半夜带我过来就是为了看它渡劫？”杨二郎郁闷了。
“我要你偷的宝贝就是它！”灵珠子摇摇头。
“你不会让我去救它吧？”杨二郎面露难色。
“如果我真的让你去呢？你待如何？”灵珠子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杨二郎。
“去。”杨二郎沉吟一会，“你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我送死么？何况我要是死了，你还得给我收尸，就你这能躺不走，能坐不站的惫懒性子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好事。”
灵珠子无语，他很想反驳杨二郎，却不知从何说起。
“对了，你就这么笃定它无法渡劫成功？”
“金翅神鹰身上有上古神兽希有的血统，雷劫会比普通的妖兽强上很多，但现在的它太弱小了。”灵珠子拨弄着手里的洞冥草，漫不经心道。
“金翅神鹰？”杨二郎立刻收起了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一直等到东方的天际漏出些许微光。天上数道轰雷齐齐炸响，那道矫健的白影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如陨星般直直坠下，而天空也在那一瞬间归于平静，如静水微澜，风过无痕，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走！”灵珠子拽着杨二郎的衣角，朝金翅神鹰坠落的方向飞去。
神鹰渡劫的山谷已然被天雷摧残的伤痕累累，却仍然有零星几棵灵植倔强地挺立着。灵珠子把找神鹰的事丢给杨二郎，自己却在这周边漫无目的地闲逛了起来，良久，他终于停在一颗被劈的焦黑的细长竹子跟前，瓷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你快过来瞧瞧神鹰，它好像快要断气了。”杨二郎怀抱着金翅神鹰，惶急道。
“放心，死不了的。这个就给你了，拿着！”灵珠子转首便掷来一根竹笛。
“这笛子真好看，哪来的？”杨二郎惊喜道。
“我送你的呗！”灵珠子没好气道，“这笛子有灵，以后你就可以用它来驯养神鹰了。”
杨二郎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情绪：“无功不受禄，好好的，你为什么送我东西？难不成？”
“因为我要走啦！”灵珠子神色有些黯然，“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师傅说我不能和尘世的人产生太多牵绊，以后你就当不认识我好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杨二郎如遭雷击，虽然和灵珠子相处时间不算太久，但他在心里早把这个古灵精怪又神秘莫测的小伙伴放在了心上。
灵珠子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浮现出杨二郎从未见过的凝重神色：“聚散皆缘，勿怀离忧。”旋即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中。
灵珠子走后，杨二郎的生活再度归于平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期待心里藏着的那个渺小的期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