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雾气稀薄,擦黑的天色还能看到一两颗点缀的残星。

    张绍臣感觉到了今日何玉轩比以往还要沉默,但他也没太在意,低头思考着他即将要出口的话。

    作为医者,何玉轩和张绍臣都算得上是早睡早起的典范,晨起打一套五禽戏,再溜达溜达已经成为常有的事。

    张绍臣在廊下站定,淡淡地说道,“我们在燕王府待的时间够长了。”

    何玉轩敛眉,白皙的手指弯曲成一个几近不能的弧度,又自然地舒展开来,他在做手指的灵活操练,“还不是我们该回去的时候。”再懒,这手头功夫还是不能落下。每日早晨,何玉轩都是在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锻炼他第无数次后悔为何成为一名医者,知道得愈多,反而不能放纵。

    他的话里的意思很实在,燕王的病症犹在,京里又没有旨意,他们这些跟着来北平的人怎么能走。

    张绍臣摇头笑起来,老神在在地说道“可不是这个回去。”他意有所指地看着院门,随后又说,“我们本来便是为了燕王的病情而来,可瞧着在这里也挨不上边,不如自请离开,回到布政使队伍中去。”

    何玉轩沉默了半晌,抬眸看着一身儒雅风度的张绍臣,“布政使我们是太医院的人,和他们牵扯不上关系。”

    张昺再好,天然带着与燕王争锋相对的立场。

    张绍臣想着投奔他,可曾想过原本太医院出来的人,不似朝廷的官员带着鲜明的立场,可若是投奔就意味着一种无声的宣扬了。

    张绍臣摆了摆手,浑不在意,甚至带了点嘲笑的意味,“鸟为食亡,总不能一直原地踏步。”他没听懂何玉轩话里的意思。

    何玉轩摇头,他的本意不是这个,但他还是婉拒了张绍臣的邀约,掺和到政事那可真的是太烦了些。

    张绍臣看着何玉轩的模样,面带郁色,只觉得他简直不知好歹。但他脸色变幻了几下,也没有再劝说。

    两天后,何玉轩就从许通的口中知道张绍臣搬出去了。

    “搬”何玉轩提笔的动作顿住。

    “王爷养病不见人,但已经答应了吏目大人的说辞,早晨就有几个人来帮吏目大人搬出去了。”许通给何玉轩取来早点,麻溜儿地摆了一桌。

    大早上搬

    何玉轩抬头看着外头还有些擦黑的天色,忍俊不禁。

    燕王也真是不给面子。

    张绍臣在这关口想走,怕不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不论如何,燕王府的确不是一个好去处可想投奔那新来的布政使,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他今日睡得这般死,完全没听到外面的动静。何玉轩一边想着,一边停笔,随意扫了一眼早饭,顿时有点噎住,“过多了。”

    他就一人,可桌上摆了好几样东西,比之前确实多了不少。

    许通道“院里的份额是固定的,吏目大人走了,便只供应何大人一人。”

    何玉轩摇了摇头,“无需如此,一切如旧就好。”

    许通应是。

    何玉轩没有强求许通坐下来一起吃,但是也没让人伺候的习惯,每每许通都会在这个时候先离开。

    碧绿的稀粥被搅动了两下,朱棣严肃的神色渐渐化开,温和地说道“这粥不合胃口吗”

    何玉轩低眉浅笑,却是舀了一勺递到男人的嘴边,“不若你自己试试看”

    何玉轩昨天的睡前读物是一篇小甜文据文章开头所标注的甜甜蜜蜜没有任何纠葛的情感小短文,恰巧是围绕着粥展开的故事。

    何玉轩蹙眉,快速地喝完粥。

    频繁地想起小黑屋同人不是一件好事,他和朱棣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再怎么样也只是无稽之谈,更不用说

    何玉轩的眼神沉寂下来,他还得好好思索某些问题。

    师傅戴思恭对他的影响很大,医者医人,也需医心。何玉轩再躲懒,职责在身,便不会视而不见。

    惠民药局并没有席方平这一号人,那不过是何玉轩随口胡诌,惠民药局守门的大汉一开始便在撒谎

    这两日他托许通去惠民药局逛了两圈,他回禀惠民药局一直不开门,就算有贫民去求医也会被赶走。

    惠民药局不是一个重要的府衙,落座在不起眼的街道上,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引人注目。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这么悄无声息的附属所,更不是政事的主要所在。

    可这恰恰就是惠民药局的好处

    何玉轩蹙眉,手指搭在一起。如果惠民药局里面的人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人,对其他的府衙来说许是立刻会被发现,可一个偏冷的衙门,除了贫民和外界也少有接触,更不需要述职,可能十天半月都发现不了。

    如果是真的,会有什么好处

    朝廷与藩王的抗衡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燕王,最近燕王府的气氛紧张,就连何玉轩也能感知一二与这件事有关

    许通进来时,一眼看到了靠坐在椅背上的俊秀医者,贪懒的他微闭着眼,似睡非睡,稀薄的微光打着他身上,长身俊挺,整个人都愈发温和内敛。可再如何,他也只是一名普通医士。

    可许通总觉得,还不止如此。

    “何大人。”许通道,“王爷有请。”他恭敬地说道。

    何玉轩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我知”话音还没落下,他突然失去了声音,惊讶地睁开眼。

    燕王要见他

    按照常理来说,深宅大院的前院都是给入门的幕僚或门下所居住,而后院则是宅院主人妻妾儿女的住所。

    哪怕是王府来说也同样如是。

    可燕王府却稍有不同。

    何玉轩起初入王府,就被安排在前院偏僻之所,虽然说是偏僻,也不能乱走,但是附近的还是能随意走动的。正因为如此,何玉轩敏锐地觉察到前院和后院存在极大的差别。能停留在前院的至多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甚至包括何玉轩他们这些不被信任的“闲人”,这有点不合常理。

    这前院似乎被排除在整个王府的要害位置之外,而今日这还是何玉轩头一次稍稍靠近这王府的隐秘。

    如果让张昺谢贵等人知道,怕不是立刻挖地三尺也要把何玉轩给带出王府,把他所知所闻探个究竟。

    天色阴沉,黑压压得发闷,像极了暴雨前的宁静,连一片风都无。

    日头虽浅薄,可这画廊弯曲,水声潺潺,假山曲径通幽,依旧看得出燕王府的布置颇为雅致。可对曾经进出过应天的何玉轩来说,也只能算是小有风趣,要真说是繁华还是精致,还真的远远比不上应天府某些大户人家。

    这燕王府说是王府,也只占了一个庞大的位置,没比他处精致如何。更像是个普通的大庄园,就是大了点、广了点。

    何玉轩走了许久,身前引路的人早就从许通换成了另外一个清秀的内监。他态度温和,不卑不亢,偶尔经过某些地方,还轻声给何玉轩解释。

    何玉轩从内监口中得知,他叫三宝。

    燕王府外书房。

    何玉轩轻舒了口气,在三宝的引领下跨过门槛,径直越过了宽敞的厅堂,往右侧走了两步,只听到内监低声道,“王爷,何大人来了。”

    也便是一瞬的时间,朱棣清冷的声线响起,“进来吧。”

    三宝站在门口轻笑,没有动身的举动,何玉轩微蹙眉,稍一犹豫,便主动推开了稍间的门扉。

    这间屋子方正,并不大,只是简单安置着一些必备的桌椅,何玉轩甚至从眼角的余光还能看到右侧屏风后似乎还有着一张床榻。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擦过何玉轩的周身,闻来有点像冬日寒梅的清幽。左侧窗下设着一软榻,袅袅茶香飘开,正有人独坐独饮,那身姿矫健,哪怕只是坐着都挺直腰板,就好像一把绷直了的弓弦,处处都透着锋芒。

    何玉轩进了稍间后欠身行礼,“下臣拜见王爷。”

    说是拜见,但是何玉轩这一把还没跪下去,就听到朱棣淡声道,“不必多礼。”

    何玉轩也不矫情,这膝盖还没弯下去就站直了身,默默地眼观鼻口观心。直到他现在站在这里,何玉轩依旧没想出来朱棣会见他的原因。

    朱棣为何不见京城来使,这理由太多也太充分,何玉轩都不需要多想就能总结出好几个。

    可若是要见,可找不到什么理由。

    “听说你的医术精湛,”朱棣眉梢微动,不怒自威,“今日便想请你来给我探探这病情。”

    何玉轩微愣,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朱棣这语气透着少有的敬重。

    医士虽然不大不小算是个官员,但是常年在宫里,宫内地位稍高点的宫妃内监都能对他们呵责,这种感觉倒是有点微妙。

    何玉轩习惯随身携带着小药箱,刚进来的时候已经被护卫检查过了,倒是省事不用回去再拿。他取出枕脉,温声道,“还请王爷伸出手。”

    朱棣伸出右手,何玉轩往前走了几步把枕脉安置在手腕下,这才半侧着身子准备把脉,朱棣挑眉,“你身后便有椅子。”

    何玉轩抿唇,“喏。”

    何玉轩挨着靠椅坐下,视线仍旧落在朱棣伸出的右手上,这手掌很是粗糙宽大,指腹和掌心都有着一层厚厚的茧子。何玉轩伸手握住手腕,欲帮着摆正位置时,心中闪现过一段短短的描述。

    朱棣的手心总是粗粝而炽热,摸来总是带了些刺痛,可这份刺痛却更能让人记住这滋味究竟有几分甜美。宽厚的肩膀笼罩住何玉轩,火热的气息从耳后传来,只是一声悠悠的叹息,何玉轩就不能自控地软了身子。

    何玉轩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近几日看过的同人,心里当即就黑了小脸,疯狂地把何小人给殴打了一遍,然后何玉轩才面不改色地搭上了朱棣的手腕。

    咦

    何玉轩敛眉,这脉象瞧着有些不对劲。

    俊秀医者低头凝神,毫无所觉那端坐的王者深沉的视线,似是意有所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