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反击
进入四月之后，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这一天清晨终于放晴了，阳光透明清亮，如金色的水晶一般，从隐隐青山和浩浩大江上掠过，落在草丛中闪烁的露珠上，闪射出缭乱而又迷人的五彩光芒。春风中杂花竞放，流莺飞舞，熏人的暖风令人懒洋洋的。
阵地上绿荫丛中的指挥部里却弥漫着一种亢奋和期待。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和实战，部队的新兵完全成熟了，日本人却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是反击的时候了。
“装甲兵的训练得怎么样？”方晓忽然问道。
“那些家伙。”一提起装甲兵，大家脸上顿时露出一脸恨得牙根痒痒的神色。
“那些小王八蛋就是一群祸害。他们要再不成，我第一个拿枪崩了他。”老赵把抽完的烟蒂在鞋底上狠命的戳着，好像那个烟蒂就是这几个小王八蛋。
几个交辎学校的学生在得到3辆日军坦克之后，恨不得天天都睡在坦克上，他们开着坦克沿着后方的营地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哪怕是晚上，轰隆隆的吵得人根本睡不着觉。这些家伙业务不熟，不是一不小心翻进沟里了，就是掌控不住冲进了军用帐篷，还有一次直接撞进了伙房，把一头大肥猪吓得发了疯，满山乱跑。
好在当初的炮艇上还有不少剩余的汽油，后来日军又在阵地上被击毁了不少的装甲车，被拆了下来，油料零件不少。又有方晓和高一山这样的修理高手在，不然就他们这样的折腾劲，以日本坦克糟糕的性能，早就趴窝了。
“应该可以用了。”黄行文说。
方晓想了想，又问净空：“和尚，鬼子的阵地修反坦克壕没有？”
净空摇头：“没有。我已经反复侦查过了，鬼子对我们还是很轻视的，也就挖了一条战壕。”
方晓说：“这么说，日本人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有坦克。”
净空点头说：“应该是这样。”
“那好，此次反击，装甲部队也参加。”方晓说着站了起来，作了决断，“既然日本人不知道我们有坦克，我们大可以冒充日军的装甲部队，大摇大摆的向前开进，到达日军阵地的时候，忽然发动袭击，以坦克的冲击力，我想短时间内拿下防线不成问题。”
众人越听脸上的光芒越盛，隐忍多日，终于不需要再像乌龟一样躲在战壕和坑道里苦熬了，一想到在坦克的冲击下，日本人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家忍不住充满了期待。
“反击时间就定在今晚。现在我命令......”方晓随即开始发布作战命令。部队顿时忙碌起来。
“你觉得方少爷怎么样？”
后方临时营房里光线暗淡，许凤池挺着大肚子靠在床头，咬着嘴唇，直看着虞鸣蝉笑，忽然问道。
“他？”虞鸣蝉一怔，她低着头，很是想了一会儿，忽然她秀眉一挑，愤愤不平起来：“不怎么样，小气、粗暴、没修养、没人性，还有，很无趣。”
许凤池大笑起来：“看来是没有一丁点优点了。”
“没有。”虞鸣蝉摸着自己的头发，摇头说：“你看我这些头发就知道了。好容易才长这么长。”
“那你最近有事没事就往指挥部里跑。还没话找话的。”许凤池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虞鸣蝉一愣，笑了起来：“凤池，你不会以为我会对这根木头有好感吧？”
许凤池笑一笑：“谁知道呢？”
虞鸣蝉摇摇头：“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他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对他好一些而已，我怎么可能会对如此无趣的人有好感。”
许凤池大笑起来：“口是心非，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虞鸣蝉顿时沉默了，不说话。
“怎么，说中心思了？”许凤池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哎。”虞鸣蝉叹了口气。
许凤池一愣：“叹什么气。”
虞鸣蝉说：“我也不知道，凤池，这和我原来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将来会找一个英俊潇洒，风趣幽默的男人，他会一辈子让我开心，体贴我，关心我，可是，我现在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那根木头，他好像完全就是个没感觉的人。”
许凤池哈哈大笑：“你啊。”
她的笑容慢慢淡去，眼光看向窗外，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鸣蝉，他就是那么个人，当年也是这么个小屋子，在湘西，那座山也叫大青山，有一天，我和姐妹们忽然听见枪声，我们都被吓坏了......”
许凤池慢慢叙述着往事，虞鸣蝉听得呆住了，许凤池继续说道：“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善良、执着、简单。你想要的幽默风趣，体贴温柔，肯定是没有的。可是......”
许凤池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外面轰的一声，一片欢呼声传来。
“怎么回事？”许凤池讶异的站起身。
“你别动，我去看看。”虞鸣蝉说。
“带上这个。”许凤池递给她那支勃朗宁的小□□。
虞鸣蝉接过，匆匆出了营房，只见大队大队的士兵从营地里涌了出来，开心的将水壶、□□、军帽一起抛向半空，抱在一起又跳又笑。
“胜利了。”
“鬼子跑了。”
“长官，怎么回事？”虞鸣蝉拉住一个排长。
“鬼子撤退了。”那个排长兴奋的说道，随即他又低声的：“只怕方连长会不高兴了。”
“为什么？”虞鸣蝉很奇怪，鬼子撤退了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这个——虞小姐，你还是自己去问吧。”排长犹豫着，有些为难的说。
“狗日的鬼子。溜得真快。”
虞鸣蝉离着指挥部还有几米远，就听见黄行文的大骂声传来，一阵的气急败坏。
她走进指挥部，只见老赵蹲在墙角，叼着个烟卷，满脸的失望。
净空和尚和董三低着头，一个摩挲着腰间的驳壳枪，一个拿着一颗三八□□的子弹发呆，但那种沮丧的神色显而易见。
方晓一个人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地图，神色抑郁。
众人见她进来，顿时都不说话了，屋子里一片沉默，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我听说——鬼子撤退了。”过了老半天，虞鸣蝉见大家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开口问道。
“对，鬼子退了。”黄行文有气无力的回答说。
虞鸣蝉一呆，她看看大家：“可是，我看你们好像不大高兴。”
“能高兴么？”老赵在角落里忽然说。
方晓苦笑一声：“还是应该高兴，日本人自己撤退了，我们能少死不少的兄弟。”不过他脸上实在找不到半点高兴的模样。原来就在部队准备反击的命令下达之时，山下的侦查员忽然紧急上山报告，日军撤退了。
根据侦查员的报告，日军撤退得很坚决，其实早在昨天夜里，日军大部队就已经撤退了，只留下少数部队虚张声势，迷惑山上的中国军队，今天清晨，日军殿后部队也迅速撤离，由于他们人不多，所有跑起来快得很，根本追之不及。
“好容易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好嘛，现在客人跑了个精光，你说这叫什么事。”黄行文苦笑说。
“我说——”净空抬起头，问道：“鬼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撤退呢？”
“谁知道，董三，是不是你的夜袭队打得太狠了，鬼子顶不住了。”老赵说。
董三不服气的一瞪眼：“赵神仙，你可不要乱咬人，夜袭队早几天就撤回来了，不然昨晚鬼子撤退，这么大的动静，我们能不知道吗？”
“撤回夜袭队是我的命令。”方晓当即说道，他叹了口气：“这个日军指挥官，很有一套，战场嗅觉灵敏，撤退做得滴水不漏。是个不错的对手。”
“报告。”门外忽然响起电报员的声音。
“进来。”方晓说道。
“师部急电。”电报员说。
“师部？”大家都是一愣。
“师部怎么会想起我们了？”黄行文奇怪的接过电报，他看了一眼，顿时大笑一声：“狗日的小鬼子，你也有今天。诸位兄弟，好消息，台儿庄大捷。”
方晓接过电报，1938年4月6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赶到台儿庄附近，亲自指挥部队进行全线反击。激战4天，中国军队重创日军濑谷支队、坂本支队，其余日军残部于7日向峄城、枣庄撤退。整个会战，中国军队击溃日军第5、第10两个精锐师团的主力。
“台儿庄当面的敌人，于六日晚被中国军队的总攻击所夹击。……歼灭日军2万余人，掳获□□1万多枝，重机枪931挺，步兵炮77门，战车40辆，大炮50多门……”（郭沫若《抗日回想录》）
“我说鬼子怎么莫名其妙的撤退了，原来徐州吃了败仗，在这里跟咱们耗不下去了。鬼子的兵力吃紧到这个地步了吗？”黄行文这时恍然大悟。
方晓拿着电报，点了点头，现在的徐州会战，规模越打越大，为了聚歼中国军队主力，同时报台儿庄失败的一箭之仇，日军开始疯狂的从其他战场大规模抽调兵力赶往徐州战场。
大官圩这里的日军部队，已经给中国军队造成了一定的打击，同时征收了不少劳力和粮食辎重，其实早基本完成了作战任务。他们之所以一直滞留于此，是因为日军一贯的报复心理作祟，然而进入山地以来，作战屡屡不顺，进退两难，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兵力充裕，围困当然是上策，可是徐州吃紧，抽调这些部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家由此不由得一阵惋惜，要是这场大胜晚上一两天，或许我们可以展开反击，拿下这些日军，出一口被憋在心里一个多月之久的恶气。现在却功败垂成。就像拼命憋足了力气狠命一拳却生生打在了棉花上，实在让人难受。
“算这些鬼子运气好。”净空郁闷的说道。
“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打鬼子，你们还怕没机会吗？”黄行文得到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心情大好，不觉安慰说。
方晓拿着电报，忽然皱眉问道：“黄团长，这个电报，命令我们归建，归什么建？”
黄行文一愣：“你说什么？给我再看看。我光顾看台儿庄大捷了。”
他一把抢过电报，仔细又看一遍，脸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说：“方晓，照命令看来，恐怕我们也要去徐州了。”
“去徐州，为什么？”老赵当即就跳了起来，徐州现在就是个绞肉场，去那里干什么？送死吗？
“这是命令，老赵，电报上写的很明白，这是军委会的命令，我们师于11日赶赴徐州，参与徐州会战，师长命令我们归建。”黄行文有些急了，他知道老赵这家伙不好糊弄，赶紧拿出军委会的命令。
台儿庄大捷之后，中国最高军事当局命令第五战区集中兵力于徐州附近，准备再次聚歼日军。所以大力抽调精锐部队赶赴徐州。
可是老赵根本不吃黄行文这一套，站了起来，一把抓过电报：“军委会命令的是你们第9师，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你们9师的人了？老兄，你搞清楚，归建的是你们，不是我们。”
黄行文苦笑一声，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不由得看向方晓：“方连长，你说句话吧。”
方晓一呆，顿时犹豫起来。
加入徐州战场？
方晓摇摇头，说实在的，从淞沪到南京，再到当涂，他加入这场战争，完全是被动的。虽然他对日军残杀平民感到愤怒，对日本人的野蛮和残忍感到极度不满，但他还是无法拿定主意，到底要站在哪一方。这场战争是两个民族为了未来的生存和国运所进行的一场殊死搏斗，双方完全没有共存的余地，但对他来说，却是一边站着父亲，一边站着母亲，他从内心里觉得，这场搏斗毫无意义，可是他们既然不能停下来，自己也只能站在一边默默的旁观，不可能自己亲自上阵去动手帮忙打倒某一方，他做不到，因为两边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再有就是，一路上他见了太多的杀戮和血腥，令他对战争和死亡越发感到厌恶和反感，他之所以竭尽全力的杀死对手，不是他想杀人，而是他不杀人，就会被人杀。对于真正对他产生威胁的人，他从来不会手软。但现在日本人自己撤退了，他回家的路也通畅了，这使得他终于感觉轻松下来，不再被迫去杀人，他觉得，自己没有再主动卷进这场战争的必要。
“我想——我就不去徐州了，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回家。”方晓轻声说着，这一路人他看过太多的生，也埋葬了太多的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