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我要杀人
下午雨终于停了，寒风将半空的黑云荡散开，露出铅灰一样的天。河滩上早已经没有了人，寂静而又冷清。乱草在风里抖动着，露出草丛里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几只乌鸦飞过来，两只停在一棵大柳树下，争抢着一条血淋淋的肠子，还有一只小心的试探着，靠近树干上被麻绳捆绑的半截人体躯干，它被那双瞪着的眼睛吓住了，在那里盘旋了老半天，这才放心的落了下来，伸出坚硬的鸟喙啄了下去。
“砰”的忽然一声枪响，树上的乌鸦应声而落，其他的乌鸦听到枪声，迅速惊惶的四散而逃。方晓站在大堤上，他握着一杆三八□□，握枪的手隐隐在颤抖，目光阴冷，就像吐着毒信的蛇，一股冲天的杀气将他全身彻底笼罩，令四周一片冰寒。
他就这么站着，沉默的死死盯住柳树上许凤池的尸体。他的眸子仿佛完全凝滞了，似乎要把那里看穿一样，就这么一动不动。
“方连长。”宋志成在一旁默然站了良久，这才说话。
方晓依旧一言不发，但他随即动了，迈开大步，迅速向大堤下走去，来到柳树下，从大衣里拨出一把刺刀，割断了那根麻绳，将许凤池的尸体抱了下来，他伸出手，将许凤池睁着的双眼抚平，让她终于可以瞑目，然后蹲下身子，开始收拾散落的内脏和肠子，把两截尸体接在一起，然后用那根麻绳捆缚起来，他摆弄了老半天，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猛然站了起来。
“和尚。”方晓忽然大叫道。
“到。” 净空一个立正，随即他不由心中一阵骇然，因为他看见，方晓的目光中，隐隐有眼泪流出。男儿有泪都是血，当一个心如冷铁一样的男人开始流泪的时候，那就是悲哀和痛苦达到了极处。
“你和董三，把现场的尸体都埋了。”方晓说着，他感觉泪水流了下来，但他根本顾不得去擦，小心的抱起了好不容易才拼接起的尸身，大踏步直向大堤上的马车走去。他的脚步沉重，但幅度很大，似乎每一步踏出，就要将整个大地踏穿一样。
“是。”
两个人开始忙碌起来。
“我们帮一帮忙。还有，找到马队长他们的尸体。”宋志成愧疚的看了方晓一眼，向身边的几个海军士兵说。
一具具的尸体被清理出来，大家尽量把头颅和肢体接上去，然后开始填土，河滩上一片忙碌。唯有方晓将许凤池的尸体小心的放在了马车上，然后他就那么冷冷的站在那里，目光几乎冻结了。冬日的寒风吹过来，似乎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噤，因为这个人，从骨髓里都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气和杀意，几乎将整个天地中的一切都冰冻住了。
“对不起，方连长。”回程的路上，宋志成犹豫了老半天，这才说道。
“你没有错，你是军人。”方晓抬起头，他的声音几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那双眼睛太过冷酷，令宋志成由不得心中一颤。
“我——”宋志成叹息一声，他沉默了，因为他明白，无论怎样的解释，其实都是多余。
一路上众人一言不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而又凝重的气氛，也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或者说是仇恨。总之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股火焰激烈燃烧着，就像不断撞击地壳的熔岩一样，处于爆发的边缘。
“志成。”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晓终于打破了沉默。
“方连长。”宋志成抬起头。
“我要杀人，你愿不愿帮我。”方晓直视宋志成的眼睛。
宋志成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起来，他直直的看着方晓的眼睛，没有任何犹豫，全然没有退缩，郑重的点一点头：“我帮你。”
雨停之后，一弯新月挂在半空，清冷，安静，照见山坡上两具孤零零的棺木。现在的许凤池，终于和沈言在一起了。寒风从后山的松涛之间掠过，吹得四周的荒草簌簌作响。
站在棺木前，虞鸣蝉很安静，她看着躺在里面的许凤池，没有再哭泣，甚至连眼泪也没有，见过太多的死亡，哪怕这个一直养尊处优的娇弱女子，也对死亡开始渐渐变得平淡起来，她只是沉默了很久，叹息着说：“她这一辈子，命太苦了。”
方晓默然。他是不信鬼神的，更不信命运。他一直觉得，要是哪天某个叫老天爷的家伙忽然跳出来，冲着他嚷嚷，这就是你的命，这就是你最后的结果。他肯定会立马冲上去给他脑门上来一枪，直接结果了这个多嘴的老家伙。可是在许凤池的身上，他似乎又感觉到，这冥冥之中，好像真的有什么在拨弄每一个人的人生，为什么这人生最为凄惨和痛苦的遭遇会汇集到这么一个善良的女人身上呢？他不知道，也无法回答。他只能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杀人，不然他永远也无法安生。
两个人在棺材前站了很久，都不说话，最后虞鸣蝉问：“你打算把她带回去？”
“是。”方晓说。
“和沈言葬在一起？”
方晓点点头。
“她应该会高兴。”虞鸣蝉说。
“也许吧。”方晓的声音冰冷。
“这个仇，一定要报。”虞鸣蝉双眸中流动着泪光，但更多的是愤怒和仇恨。
忽然一股杀意瞬间从方晓的目光中爆射而出，他斩钉截铁的说：“我会的。”
他说完慢慢走到了山坡上，伸手抚摸着两具棺木。心中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和悲哀。说实在的，其实这一路都在打仗，他和许凤池的交集并不多，甚至都没说过什么话。可是他看得出，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子，她从来没有伤害过谁，甚至连和人在言语上的冲突都没有过，反而一路上对方晓老赵等人的生活多有照顾。她自幼命运坎坷悲惨，可是她却凭着自己的努力，坚强的走出了阴影，重新投入了生活，可是就在她以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爱情的时候，却又一夜之间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但就是这样的打击，也没有将她击倒，她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从战场上找回了爱人的尸体。方晓不知道她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曾经哭过多少次，他只知道，在自己面前，许凤池从没有哭过，她坚强，她开朗，她努力表现得自己很快乐，可是她眼里总是若有若无所流露的哀伤让方晓明白，她其实心早就碎了。她只是不想让大家担心，而且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这种哀伤，影响到腹中的新生命，她是那样期待儿子的诞生，也许这也是她依旧坚强的唯一理由，同时也是她活下去的新的希望。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可怜而又可敬的女人，这样一个从不屈服于命运的女人，也被这场战争残酷的吞噬，被毫无理由的折磨杀害。
所以方晓愤怒，愤怒水野静夫这样完全蔑视生命的野兽，对，他们就是野兽，战争令这些人完全泯灭了人性。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仇恨过一个人，从没有如此渴望杀死一个人。
这时脚步声响起，两人回过头，只见高一山抱着小浔涛，身后老赵、净空等人一齐走了过来。
“没有香，点两支蜡烛吧。”净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蜡烛，在棺木前点亮了。
蜡烛的火光微弱，在风里飘荡着，似乎就如这尘世间的生命一样，随时都可能熄灭。但只要没有熄灭，它就顽强的吞吐着火舌，拼命的燃烧自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