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175章 叁.谒金门下
    仆人打扫居所需要一段时间,雷元江让近卫们各自去休整歇息。虽说习武之人不计小节,但在船上飘荡了一些时日,难免身上衣物都是潮气以及水腥味。

    雷元江带着唐申踩着浮桥去往书房,临门时抬眼见小匾名作翰学阁,入门是摆放整齐的桌架。此地纤尘不染,梅瓶中插着新鲜的金菊,想必雷元江离开的这段时间每日依然有人细心洒扫。

    “越儿,三伯对不住你啊。”雷元江忽然长叹一声。

    唐申收回打量屋中装潢的目光,垂下头“三伯怎又出此言,莫非是指适才的为难对外人的不信任乃人之常情,越儿并不觉得有任何委屈之处。”

    “唉,我说的不是那个,而是你本可大大方方宣布自己身份归来,如今却要百般遭人为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还好,那些质疑你的人必不会太过分,但若是我没有留意的地方,指不准要受什么委屈。”

    “三伯哪里的话,能与亲人相见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过多的要求便是苛求。”唐申轻声说道,“若非昔日三伯辨出唐门阴谋,或许越儿此生只拿三伯作敌人,连这点亲情都得不到。更何况我之身份一旦公布出来,唐门定轻易不会罢休,为了大局着想,这根本不算是什么。”

    “别的事情,尚未发生三伯也不知道。这画舫之事你就不必劝我了,我岂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你是我雷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你与别人的位置都不同,容不得他人指指点点,也容不得别人使唤。唉,若没有当年诸般事情,也就没有今日对面不相识,怪我啊,要是当初能阻止大哥,又如何会到今日地步”

    “过去之事已成过去,三伯多想无益。亦莫要太苛责别人,毕竟不知者无罪。”

    话如此说,唐申心中真正认可的可并非是这个。

    雷元江不在亲属面前公布自己的身份,很可能是因为序位继承问题。适才听雷元江介绍,即便三兄弟之中的大哥雷元稹留有两个遗孀,但显然是身份不高的妾侍,连带她们的孩子也注定与继承权无望。一旦“雷越”这个身份曝光意味着什么,谁都能想得到。

    但那又如何呢,他是雷元江的义子“雷越”,不是“雷季越”。说到头来,究竟是谁占了便宜还未可知。

    唐申轻轻揉了揉眉心。

    他惯于蛰伏,自敌人松懈之事出其不意一击毙命。但既然如今一入门便被强迫打开了这种局面,一味退让只会让人小看与欺负,索性放开手脚,换一种与唐家堡截然不同的行为方式,也好从根源杜绝他人找到两个角色相似性的可能。

    雷越或者说雷季越这个角色,从以雷元琛孤子参与进霹雳堂这盘棋中之时,可谓一步中了天元,一举一动都在别人观察之中。

    雷元江见他面露疲态,关心道“怎么了,可是没有休息好一路回来河风是有些大,是不是着凉了,可要三伯去喊个大夫”

    要整理的思绪不少,唐申非为疲惫,而为心中闪过的千头万绪“无妨的。”

    他有感某些问题上自己是说不过雷元江的,所以转移话题“义父先前派莫叔去往栎阳,近日可有消息”

    提及正事,雷元江总算从慈父状态脱离出来或许不然。对于侄子交代的这件事,他显然十分上心“正如越儿所言,那行监管之事的人,的的确确是个老熟人,只过去不知他名字,如今知道了。”

    唐申道“唐素生阅历于唐门中敢称第一,对于往日未曾涉及知识,自是第一考虑他,较为稳妥。同样的,此人十分难缠,若没有完全把握容易打草惊蛇。”

    “莫赟行事稳妥,他去是最适合不过。”

    雷元江似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他走到书架旁,从中抽出一本厚重的蓝皮书册,抱到手里翻开第一页,递给唐申“说唐门未曾涉及,其实不然。”

    他以手指点书页上文字予唐申看“数百年前,唐门外堡可不是如今纯粹的武林行走,而是创建了唐家堡一时繁盛者。只不过因为后来骇人听闻的内乱之变,才收拢了势力范围,作了今日模样。”

    “但若非昔日内乱之变,我霹雳堂也没有出头之日。而这内乱之源,远远没有旁人看的简单,除却放权太多、涉及太广、以及人心之变,还有各门各派推波助澜的身影暗藏其中。”

    唐申对此了解不多,再任性的门派也不会将自己门派失误以及挫折的根源过程全数详细记录下来,谁也不喜欢让后人揪着错处去点评。

    毕竟“东边画了空西边,留与后人教敌手”,仅仅是“古人云”。当今江湖,谁会嫌自己面子太厚,嫌别人给的面子太多

    “越儿啊,你知世事绝没有偶然,只有必然。每一个门派,在江湖上都有它自己的位置,有一些事门派性质所定,有一些则是自己看准时机争取而来。企图去做一些超越它们原本位置之事时,所遭受的阻力绝非一星半点。说白了,江湖就是一个巨大的利益结合体,当你企图染指他人利益,结果不必多想。”

    雷元江浅谈即止,唐申对此完全能够想象。

    不仅仅是江湖,人的一生,除了极少数超脱于外者,谁不是活在利益牵扯之中

    “不得不说,先前唐门将责任都推到青衣楼之举,几乎是无解的。人们往往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相信与自己曾经生死与共的弱者,远胜于相信灵关一闪的怀疑与推测。”雷元江将书册递到唐申手里,“对了,这上面多是我们家前辈平生对于重要事件的记录,越儿你多看看,虽是纸上谈兵,也能增添些阅历。”

    固所愿也,唐申无有不从,自往书房窗前座椅坐下。

    雷元江抬步出门去,窗隙间隐见他招来侍从煮好的滚水,嘴里哼着赣地方言小曲儿入来,从柜子里取出砂壶,捻了些陈茶伴着干末利。开水潺潺而落,撞入茶壶中,惊起大片水雾以及滚滚浓香。

    他泡了两杯茶,到唐申对面坐下“聚星商会那儿,我会让莫赟密切留意,寻求出手时机,越儿且休息好了过两日再问。现在主要是五毒教那处,眨眼大半年就过了,他们的事情还未解决。”

    他闭眼深嗅茶香,浅呷一口“封人家递来的名单,有点麻烦。稍后我会写信拜托丐帮派人一一核查,但没有一二个月休想有结果。这么多年,还存活着的人估计不是迁移,也很难说是否出什么意外。只当下转寒,不久也要冬至了,怕多生事端。”

    唐申闻雷元江言语似乎不太乐意“三伯可是厌恶那五毒教圣子”

    “厌恶说不上,我也非那因为不懂礼节便心生厌恶的小器之人,不过此人留在这里终究是个隐患。说实在话,我倒是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应下此交换条件,只怪大势所趋吧。”

    雷元江摇摇头,笑容露出些苦意。

    唐申并不知五毒教与之交换了什么东西,故刺探“既然如此,不与他们交换也罢。三伯若有什么想要的,侄儿为您寻来,无需看别人脸色。省却了交换条件,三伯便无需苦恼了。”

    他当然不会问“三伯你和五毒教交换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听”,又或者说什么“三伯我挺喜欢那五毒圣子”,甚至建议“咱们索性偷偷把人关起来不让五毒教知道可好”。

    这种愚蠢的行为纯粹是在给自己找破绽、找死。

    同样意义的问话,换一个着重点,意思便截然不同。

    “这恐怕不行,人家早把报酬给咱们了。”

    雷元江呷着茶水,感慨“我的越儿就是乖,谁说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我看通通都比不上我家越儿。”

    唐申一时语塞,默默垂首看手中书册。

    雷元江摇头晃脑不知乐着什么,以至于后知后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我说出来了”

    一连整个下午,唐申就在书房以及雷元江美其名曰为他介绍整个雷府中度过。

    各个庭院,各个楼阁,雷元江都能说出些事情来。有旧日他们兄弟仨的过往,也有现在其中居住的人以及其中故事。

    唐申从而得知雷家近卫除却其家眷共有四十名左右,盛世融与季成泺都是雷家近卫家生子,从雷元稹执政开始就跟随家主,人数占了一半有多。而余岳徐笙等近二十人,则是雷元江收复,跟着他七八年起的新人。比起旧人,雷元江显然更喜爱任用他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新人。

    前面说了,并不是所有近卫都确确实实呆在雷元江身边,他们有的被雷元江派出去办事,有的固定驻留雷府,剩下的在雷元江介绍雷府时与唐申堪堪见了一面。

    眼见得府中逛完了,雷元江一拍手心,便与他二个人走出府外,往雷家户下佃农所在去。

    踏在田埂上,佃农见着雷元江,皆纷纷朝他打招呼。放下手里的活,搬凳子递洗净的果子好一番人情往来,甚至还招呼他下田割秧。出人意料的是,雷元江不但提着镰刀就下了田,对于农活还相当在行。

    作为侄子,自然不会看着伯父做事自己在旁偷闲,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认命跟随,何况割个麦子纵他没有身为什么名门大派弟子的固执和矜持,到底他过去这么多年杀手生涯中还没有出现过潜伏刺杀农夫之事,所以下到几近自己膝盖高的田地里,只能保证自己站得稳当,仔细观察旁人动作,笨拙模仿。

    反观雷元江动作之利索,所到之处稻秧成片倒下。便是沾了两腿黄泥、一身草叶,雷元江神色不见不耐,偶与佃农们勾肩搭背朗声交谈,嘘寒问暖,难言的亲热。

    有短褐赤足老农凑到唐申身侧,张嘴一口黄牙,满是烟草味,伸手拉他问“拟囷恁年轻人,以前没见过你哦,跟着雷当家过来的,是他什么人啊”

    唐申脚跟微微一挪,到底没动,面不改色,任由那沾着泥土的手落到他袖子上,回答“我是他义子。”

    “喔,义子啊。”老农上下打量他一番,“义子好啊,你很好啊。”

    才见一面,怎就说他好唐申没有当真。

    “您谬赞了。”

    “拟囷恁,长辈说你好,你就受着。”老农却不喜他自谦,拉下脸来,磕了磕手上旱烟管,片刻又道,“看你动作,明显以前就没下过田吧。比起先前跟雷当家来过的几个小崽子,只会瞎胡闹和玩。你穿的衣服像是大户人家的,但没有人家的骄气,很不错。今年的收成很不错,能过个好年,这都要感谢雷当家每年都以很低的价格将天地租凭给我们啊听说前段时间雷当家又出远门了,不过你们这些商人啊江湖人的,是到处跑的。你作为他的义子,可要照顾好他,不要太过劳累啊。”

    老农絮絮叨叨,唐申一直插不上话。也没有说太多有意义的事情,老农语句半通不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句句不离关心雷元江,字字真诚。

    目之所及,皆不为假。

    他心知,雷元江恐怕是他遇到过最为可怕的敌人。

    念了一阵,老农心满意足而去,雷元江亦心满意足而归。他探眼看,唐申挽袖握着镰刀正割下一茬稻苗,他朗笑走去,举手伸去“别动。”

    他手指自唐申发间一拨而过,原是唐申系在脑后的长发因为弯腰起落不觉沾上许多细小的草叶。随后取下唐申手中镰刀放到一旁,笑说“傻越儿,性子怎么这么直呢。咱们可不是来割稻子,只是难得偷个闲罢了,你且站在田埂上候着就好,倒把衣裳都给弄脏了。”

    唐申笑笑,不邀功,不解释。

    庐陵一面地势平坦延伸入河,一面背靠高山。近黄昏,身后高峰白云皑皑,远处云霞如赤练,日光从云雾间隙间洒落江河,若银带粼粼。雷府名下良田千亩,故放眼看去稻浪涛涛,无边无际,人在其中渺小如蚁。

    雷元江垂手而立,放眼而观,心有感慨油然而发“许是年纪大了,比起家里那些家长里短,我更喜好呆在这儿。日未出而作,日落歇息,闲着搬来凳子往树下一坐,磕些果子,聊聊家常。”

    这可不像是大门户执政者会说的话,唐申根本没有当真“义父您正值壮年,怎出此言”

    “壮年”雷元江不知为何笑了笑,然眉头微皱,非是喜悦,“丝竹乱耳、案牍劳形,我却感觉自己已经渡过了许多个冬夏。眨眼之间,旧颜凋零,新颜换旧颜,唯有这日长升落,月长盈亏,星辰永不变更。始知人生于天地,蜉蝣而已。”

    值时雁鸣长空,群鸟北迁,冲入云层,隐而不显。

    唐申无从回答。

    他认可雷元江的说法,可作为侄子,他不能赞同。

    “呵呵,当然啦,三伯这可不是消极。追求一人之长短与辉煌,算不得什么,唯有长盛不衰才能与时间较量。只是有些时候,难免也会想。人活一世,究竟是活的开心重要,还是飘渺不可触及的责任重要”

    雷元江招了招手,让唐申与他并肩而行,顺着阡陌回转,步步踏离。他虽在问,却不需要唐申回答,用两人可听的声音自语“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现在做的再多,却算不得千秋万代,也不能庇护子孙百世。越儿啊”

    “嗯”

    “三伯此刻之言,还望你记住了。”

    唐申目光微动,直觉告诉他雷元江似乎知道了什么“三伯且说。”

    “人不怕生存的多艰难,最怕的就是没有生存的目标。所以空闲下来时,不如多想想,想自己一开始追求的、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有时间便多走走看看,尝试接触别人的人生,旁观也好,参与其中也罢,他们总能给你借鉴,让你懂得如何去珍惜。”

    “”

    唐申听得越发心惊。

    莫非雷元江确实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自己理应没有出现任何破绽,且他若真的知道了,什么怎会容得自己好端端在此

    若真的知道了

    他此刻只能丢车保帅,恰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跟来,雷元江根本不是自己敌手

    “越儿啊。”

    雷元江忽又唤了唐申一声,他不自觉身上微颤,一时竟不能直视其双眼,目光从雷元江身侧错开,远眺那通往城镇的大道,含糊应了一声。

    此刻动手绝对不是好时候,霹雳堂失了统领,而雷家亲属却未能服,他想携天子而令诸侯很难。且罗谷雨尚在他们之中,便是莫赟赶了回来主持大局,也未能济事,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雷元江与自己出门,纵是有心辩解,也必百口莫辩。

    正意乱之际,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他随之强自平静下来,屏蔽所有思绪,将视线转移回雷元江脸上。

    你是知道了什么

    或许不过是自己过于敏感

    雷元江双眉上扬,眼角弯曲,鱼尾纹浮现,眼中满是温柔“三伯知你天资聪颖,脾性也好。你的堂弟堂妹都是些不成器的,你多担待着,照顾照顾他们,答应三伯好吗”

    这个笑容里没有夹杂着其他东西。

    看来是他多心,雷元江只是有感而发,就像每一个长辈向晚辈传授为人处事经验般。

    唐申缓缓呼出一口气,点头“自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