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10章 贰拾玖.念奴娇中
    罗谷雨有些恍惚,他往桌上打磨透亮的银镜里一窥,一个穿着红褂子的四岁男孩便在对面用琥珀色的双眼瞅他。

    他座下是整块树根雕作雉虎模样的坐墩,身前是放满一干物什,放眼望去,银手环、豹皮手鼓、五彩角包、抖嗡,弹弓,种种玩物数不胜数。又有一只木匣顶盖半开,蜜糖球与鲜花饼层层叠叠,甜腻鲜香几欲蔓延出来。

    他身处一间树屋之中,四面无门,木铺成的地板上开了一方容人出入的口,以藤编的盖掩住。各色宝石串成的风铃挂在四面窗口上,悠悠转动着,不时发出两声清脆的碰撞。床榻在身后,数之不尽的布偶占领了将近一半榻面,剩余便是一块软枕与乱七八糟揉作一团的被褥。

    世人常有断梦一说,一者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者认为梦有诡秘或示未来。多数人一旦堕入梦中,便很难识别是梦抑或真实,他们大多不能辨认梦中之人的模样,即便那是亲朋好友,更难以一一说清身处之地种种琐碎之物。

    罗谷雨不但记得他此刻应是四岁左右,更记得他此时身在他大伯家中。

    这是梦但若是梦,怎可能如此真实又怎么可能竟然是这里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巴掌大的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不时,房“门”被轻轻掀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雨,在做什么呢”

    罗谷雨随之扭头。

    伴着格桑花的香气,有着一头如瀑青丝的女子怀抱硕大包袱,顺着梯子攀爬上来。包袱近乎有她半个身子那般大,但她步态轻盈,神色轻松。那张鹅卵般圆润的面上带着笑,她的面颊粉嫩如三月桃花,乌发或落于胸前、或落于身后,发丝间玉颈修长,锁骨精巧有致。

    她的衣裳是深紫色的,短衣下露出一截纤细腰身,长裤以腰绳系起,别着翠绿长笛、挂着满绣蝴蝶香囊、坠着宝石长链,末尾辍着雕银小鱼。然而除了腰上琳琅挂饰,她周身再无半点饰物,在这遍地人儿都好以银光堆砌美貌之中,她便是出水的芙蓉。

    道不出她究竟度过几个春秋,仿佛那把最为冷酷无情的刀都为她而慈悲臣服。指尖撩动发丝之时,依稀见她圆润的耳垂上挂着鹅黄色野花,止有水滴巨细,小巧玲珑,将少女的烂漫发挥得淋漓精致。

    你无法用任何事物来形容她。若以鲜花的芬芳来比喻她,鲜花太过庸俗,比不过她举手抬足间的灵动;若以宝石的璀璨来比喻她,宝石没有灵魂,不及她摄惑人心的一个笑容;若以月亮的光辉来比喻她,月亮太过冷清,比不过她眸光流转时的弱水般令万物沉沦的温柔。

    罗谷雨看着她,眼中并无惊艳,也无沉溺。

    毕竟再美丽的面庞,若自幼面对着长大,恐怕也会失去任何惊艳的动力尽管那是十六年前的她。

    因为他所见过的,并不止如此。

    “阿雨。”罗立夏眨了眨黑珍珠似的眼,柔软的声调含着三分嗔、一分娇俏,“好几个月不见,有没有想夏姨姨呐”

    罗谷雨欲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浑然木偶之状。

    罗立夏却像得了回答,拍了拍身边包袱,颇为诡异地继续说道“姨姨也想爹爹啊,这不,姨姨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去中原找你爹爹。”

    说罢,她顿了顿,似乎在倾听谁的回答,片刻又道“不行,你还小,中原坏人很多,你不能去。不用担心,姨姨这一去一定能把爹爹带回来,姨姨向你保证好不好”

    罗立夏揉了下罗谷雨的脑袋,笑道“所以阿雨要乖乖的呆在大伯家等姨姨和爹爹回来,姨姨会提醒爹爹给你买好多不同的好吃的,好不好姨姨向来说话算数的,对不对”

    面对如此温馨的一幕,罗谷雨的脸色既不见因年龄转化的窘迫,也不见对于年幼时候种种的怀念,只有冷漠。

    人总是这样,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也好,举着手对天发下誓言也罢,到了最后,总会因为种种原因失信于人。有一些是觉得时过境迁,当初对之做下保证的人如今已然失了颜色,不再值得。有一些,则是因为实现的路上充满太多困难和诱惑,逐渐将之放弃。

    然而承诺作为承诺,从出口的那一刻开始,难道不该就是无论前方遍布怎样的荆棘,都有决心抵达彼岸,坚持到底吗

    既然做不到,又为何要承诺。

    既然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到,又为何要承诺。

    罗谷雨看着面前笑靥,心中清醒得很,冷冷一笑,知这不过只是个梦罢了。

    再美好的梦,总有苏醒的一刻。

    许是感到罗谷雨心中所思,眼前场景渐渐淡去,缓缓重归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细碎虫鸣鸟啼,身上略有暖意,阳光的气息渐渐充满鼻腔。

    “趵趵,趵趵。”

    细碎的脚步声中夹杂着窃窃私语的声音,旋即传来清脆的拍门声。

    “谁”罗谷雨掀开被子爬起身,揉了把睡眼,翻身下榻。

    他睡眠素来沉,大多时候闭眼睁眼便天色大亮。也不知是不是昨夜那古怪的梦境之由,他明明睡了一夜,人却疲惫的很。

    蹲身打开阁楼窗门,挂在楼梯上等候多时的两人便迅速攀爬上来,一左一右掐着腰对罗谷雨异口同声到“雨阿弟,太阳都晒屁股啦,你怎么还没起床昨儿长老说了,今儿开讲要是再见不着你去,他就要告状啦”

    罗谷雨一怔,看着面前两张显然不超过十岁的幼稚面容,不甚确定道“蓝黎蓝吉”

    “除了我们还有谁”

    年纪较大的蓝黎对自家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背过身去,往不知被什么塞的鼓囊囊的上衣里掏了好几下,一转身,手里捧着两个用芭蕉叶包成的坨坨,嘴里发出夸张而引人注目的怪叫。

    “雨阿弟你看这是什么”

    两人把叶片扒开,罗谷雨探眼看去,不由面带惊容倒退一步。

    只见芭蕉叶中,红的黄的黑的花斑的线条的通通蠕成一团,竟是各色各样的刺毛虫

    换做是个小姑娘或者娇生惯养一些的小少爷,此刻便被吓呆吓哭也在情理之中。而生在苗寨的娃子,平日里没了事情做便到处野,莫非会怕了这点虫子

    罗谷雨自然不惧。令他惊惧的并非这些虫子,而是眼前浑然熟识的场景。

    他伸手低头一看,面前这双手短小干净,手背指节没有练拳留下的老茧,指尖甲缝没有毒草残余的汁液,分明就是一双孩子的手

    这这怎么可能

    蓝黎与蓝吉二人看罗谷雨垂头盯着双手不做声,有些担心地问“雨阿弟你怎么了你昨儿不是说想养蝴蝶嘛,这是阿吉晚上偷偷爬窗出去给你捡的,你不喜欢吗”

    “什么啊,说的好像你没有跟着去一样”蓝吉的脸有点红,撇着嘴道,“昨晚不知道是谁在那里大呼小叫,上蹦下跳把自己弄得跟泥猴子似的”

    蓝黎面色不改往蓝吉脚上一踩“嘴巴真多嚄,阿姐有跟你说话吗”

    蓝吉痛的呲牙,碍于某人淫威,只得可怜兮兮屈从,活像个受气包。

    “不,我”罗谷雨摇摇头,他定定看着二人年轻面容,片刻垂下眼睑,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啦”蓝黎耳朵有点红,故作潇洒摆摆手,“哪个啥,我们还得回去吃早饭了,待会儿再见啦”

    说完不等罗谷雨回答,蓝黎便把东西往堆满杂物的桌子上一摆,拖着蓝吉飞快从梯子离开。

    “等等”

    不过一走神,两人便跑的没影了。罗谷雨连忙跟上去,刚爬下梯子,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便把五岁的他抱起来,一张脸凑到他脸颊旁蹭了蹭“小懒猪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被阿黎他们两姐弟吵醒啦”

    陡遭袭击,罗谷雨下意识抬手一拳打在对方身上,惹得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在他背后拍了两下“不错不错,一大早就这么精神”

    显然这小小身躯发挥不出哪怕一成力量,打在对方身上与瘙痒无异。

    罗谷雨嘴角一抽,定睛看去,被他拳头顶着的乃是一个方口阔面的男子,蓝裤蓝衣,短发抹额,年龄约近四十,笑容开朗。他喃喃道“大伯”

    “咋了”高大男人仅一只手臂就将男孩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摩挲着自个光滑的下巴,砸吧着嘴道,“莫不是我剃了胡子,着实太过英俊,连阿雨都不敢认我了”

    整个五毒教唯一会使这种口吻的人,除了蓝晋榷同父异母的兄长蓝白石,哪里还有第二个

    蓝白石故意将怀里人举起来抛了抛,哈哈笑道“阿雨说说看,大伯是不是比你爹帅多啦,是不是”

    正玩的高兴,门外飞进来一只面盆大的蝎子,啪一下糊在蓝白石后脑勺上。他妻子蒙缇纳姆叉着腰走来,一把抢过神色懵懂的男孩,拎住蓝白石的耳朵往外拽“玩玩玩,吃早饭了还玩就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剃个胡子就上天了还想跟阿雨爹比你说你怎么也跟阿雨爹同一个父亲,怎么人家是蛊术天才,到了你这儿就成了庄稼好手就你这大粗的模样,人阿雨爹是外头的大青山,你就是山底下的黑石籽”

    蓝白石被拽着耳朵哎哟哎哟直叫“娘子别这么说嘛,就算阿榷是蛊术天才,不也是要吃饭的嘛。”

    大堂中,蓝白石已经成年的大儿子蓝庆年笑眯眯搭腔“阿姆,其实阿爸说的挺对的啊。”

    蓝白石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等他接话,蓝庆年才慢条斯理大喘气“既然养不好蛊,如果再伺候不好庄稼,那就真是百无一用了。”

    “臭小子”蓝白石张牙舞爪,“皮痒痒了不是信不信我在蓝朵儿她爸面前说你的糗事”

    蓝庆年哼哼道“说实话怪我喽连自家儿子的名字都是人阿雨爹起的,是朵儿喜欢我又不是朵儿阿爸喜欢我,你没见朵儿每次见着我笑的比开的最美丽的花还漂亮吗,她才不会相信你们说的什么我的糗事”

    “对啊阿爸,虽然阿哥稀罕朵儿姐,但你这个威胁着实没有什么力度。”蓝白石的十五岁的小儿子蓝岫一手抓着辣鱼干,一手抓着酸萝卜,嘴里还嚼着米饼含糊道,“因为老哥从一岁到十八岁所有的糗事我都拿去跟朵儿姐换糖啦”

    蓝庆年脸上笑容一僵,默默扭过头去盯着自家胞弟。

    耳旁几人不断拌着嘴,被别人揣在怀里抱来抱去的男孩愣愣出神。

    多少年了

    多少年他忘却这些平淡的过往

    多少年他再也回想不起这些熟悉的人的音容笑貌

    这一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不可触摸,注定消逝之事。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若现在他在自己梦中,为何面前一切,竟清晰如昨日重现

    笑闹了一阵的一家人好容易坐下来,其乐融融地解决早饭。

    吃罢早饭清理完桌上物件以后,四人忽然正经起来。

    “阿雨啊。”蓝白石一改嬉皮笑脸,严肃道,“听说你决定要学炼蝶蛊”

    罗谷雨沉默。

    “你可知道,咱们蓝氏一族最擅长炼的可是蝎子蛊,对蝶蛊了解的可不多啊。”

    蒙缇纳姆表示赞同,语重心长道“不单是我们蓝氏,就是别的氏族也很少听闻有能在培育蝶蛊上有所成绩之人。蝶蛊脆弱,寿命又太短,无法培养出灵种,而不能培育成灵种的蛊实在上不得台面。试想一下,如果你和另外一个人在相同时间用相同手法养蛊,可能半年十个月你们的成绩相近,但五年十年呢对方培育出了不同的灵蛊,你却因为蝶蛊寿命缺陷迈不出这一步,一步错,往后步步都错啊”

    见罗谷雨不语,四人相视一眼,眼带笑意。

    “但是”蓝白石拉长声音,吸引诸人注意,“男子汉大丈夫,下了决心要去做,怎么可以退缩”

    他拍了拍男孩瘦弱的肩膀“要是旁的人下这样的决定,我肯定要说他赶紧清醒清醒别做白日梦。如果下决定的人是我们家阿雨,我有绝对的信心”

    他脸上露出追忆“想当年我和你阿爸还是我这两个狗崽子的年纪的时候,我还在照着长老的说法愁怎么下手,你阿爸就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拿来炼一遍了。”

    蓝岫抱着手臂颔首“所以说,阿爸你提早放弃是对的,至少阿爸你现在怎么说都是咱族里第一好手,长老都要看你面色吃饭。雨弟啊,放心跟你岫哥出去耍,上啥课呢长老那儿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套,我都倒背如流了而且我阿爸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咱们,放手去干吧,就算失败,将来也能跟阿爸学种地不”

    “是”字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蓝白石一巴掌扇在后背,岔了气咳嗽不已。

    蓝白石道“狗崽子瞎说啥你以为你雨阿弟像你这样心思跳脱不学无术吗”

    蓝岫揉着背小声说“没办法,我像你啊”

    “好啦阿爸,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跟阿弟计较啊”蓝庆年翻了个白眼,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篮子。

    篮子里装的,是大堆嫩叶与十数条色泽鲜艳别致的毛虫。

    不等蓝庆年开口,蓝岫就嚷嚷道“我抓的我抓的阿哥你可不能抢我的功劳”

    “谁要抢你的功劳几条虫子而已”蓝庆年含恨一眼瞪去,旋即从怀里拿出一本用草绳和皮纸绑成的本子,塞到罗谷雨手里,“这是我翻了族里书库找到的培养蝶蛊的各种记录。”

    蒙缇纳姆则取出一箩筐草药,头头根须俱全,品相完好,甚至还沾着露水“阿雨,这些都给你练手用,如果不够再告诉伯娘。”

    蓝白石左看看、右看看,唉声叹气“你们这些家伙,难怪之前说什么也要每人分别准备一样东西,原来早就约定好了”

    “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蓝白石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三足银鼎,颇为得意洋洋,“就知道你们要看我笑话,幸好我昨晚翻了半天地窖,找出了这个东西”

    银鼎色泽灰暗,不复光鲜,应是老旧物件。

    他对罗谷雨道“阿雨啊,这可是你曾曾曾呃,总之是某个祖父传下来的东西,昔年你阿爸也曾用过一阵子。现在是时候交到你手上,你好好好努力,像你爹那般将咱家发扬光大”

    “你阿爸确确实实是个天才,但是天才并不是白来的。你或许不知道,你阿爷是在和罗氏族人斗蛊的时候,被对方咬住不放穷追猛打而心力交瘁而亡。所以你阿爸在你阿爷坟前发誓,要成为教中最厉害的蛊师,不为了复仇,只为了有能力阻止往后类似的事情发生。你很难想象,多少个日月里你阿爸废寝忘食研究蛊术,才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所以阿雨答应大伯,未来要做一个像你阿爸那样一言九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罗谷雨张了张唇“我”

    “算算看,现在差不多已经满两年,你爹爹当初说好两年就会回来,所以也该是时候了”

    “了”字尾音越拉越长,蓝白石浑厚的声线忽而扭曲,像是鱼嘴中突出的气泡,啵的一下破灭。

    “乓乓乓”

    有人将门敲得梆梆作响,不知何时坐在身侧的蓝黎蓝吉两姐弟顿时慌了。

    蓝黎飞快站起身,压低声音道“糟糕了,莫不是阿爸寻来了”

    “我猜不是”蓝吉同样压低声音回答,“要是阿爸,怕早推门进来哪里会敲门我想应该是长老”

    “唉,不管是谁,被抓到咱从课上跑出来,省不得挨一顿揍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蓝黎目光在自己屋里转上一圈,锁定了角落的衣箱,眼睛一亮,拉起蓝吉,“走,躲箱子里”

    二人赶急赶忙打开衣箱跳进去,末了不忘对呆坐屋中的罗谷雨道“雨阿弟,千万莫跟别人说见过我俩”

    二人方躲好,门砰的被踢开,来的既不是他们阿爹,也不是族里长老,而是罗谷雨的大伯蓝白石。

    蓝白石气喘吁吁,脸上全是汗,赤裸的臂膀上有不少血痕,右手里抓着弯刀,一副强敌来袭的模样。他看到金眼的男孩安坐屋内,吁出一口气,快步将罗谷雨抱起,转而奔出屋子。

    屋子外,俨然是一片混乱。

    天空灰蒙蒙的,一群接着一群的老鸹四处飞舞,不时俯身下冲,用尖锐的爪与喙袭击地上的人,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慌的刺耳尖啼。蓝氏族人不断奔走,挥舞手中物件企图驱赶靠近的鸟儿,他们神色惊惶,身边往往都跟着豢养的蝎子,但蝎子根本抓不到懂得飞行的鸟,更别提保护自己主人,几乎每一瞬都有人被老鸹爪去一片血肉甚至有的人被成群的老鸹所笼罩,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血肉模糊倒地不起,老鸹扑在上面啄食,充耳不闻“食物”发出的厉叫,抠出一只眼睛,扯出一段肠子

    不少人抽出弯刀自卫,趁着老鸹飞来迅速劈下,将其一分为二。刀刃何其之快,小小鸟儿根本无法抵挡,但老鸹源源不绝何其之多,无法插翅飞天的人又如何能够将之杀尽

    放眼望去,尽是尖叫哀嚎的人,遍是泼洒的血与飘落的黑色羽毛。

    浑然是炼狱的模样。

    “阿爸”

    蓝庆年拉着蓝岫的手快速从不远处仓惶奔来,他们身后跟着一头格外巨大的老鸹。

    这只老鸹怕有狼犬大小,双翼展开若两片巨大的芭蕉叶,瞳色血红,双爪如匕。它眼中带着残暴与戏谑,似是猫戏耗子,不徐不疾跟在两人身后,偶尔发出哇哇鸣声,一个俯冲将二人掀倒,又悠悠等二人爬起狂奔,不紧不慢继续追逐。

    “阿年阿岫”看见自家孩儿身临险境,蓝白石眼瞳一阵收缩,不由发出一声怒吼就要冲上前去。

    他即将迈出脚步,却又生生抑制住,因为他的目光落在了罗谷雨身上,他的眼里倒映出一个脆弱无助的男孩。

    一旦他冲出去,很有可能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孩子,甚至连自己都填进去那到时候这个孩子怎么办这个孩子有可能自己一个人在这种混乱中活下去吗这个孩子他弟在离开之前,可是将之嘱托给自己照顾的啊如今两年之期已满,说不定阿弟明日就会回来,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失信于人

    蓝白石的手紧紧攥了起来,他深深看了眼牵着手跌跌摔摔奔跑的两兄弟,像要将他们印在脑海中那般,深深地看了眼。

    下一秒,他决绝地转过身,拔腿狂奔,大手将怀中男孩的脑袋牢牢按在肩上。

    似乎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绝望的惨叫。

    似乎这样就能遮挡所有不堪入目的血腥。

    一切的一切,都将远去。

    黑暗中,有虚弱的声音在问“这是我们藏在石壁的第几天了”

    半晌,蓝白石沙哑的声音慢慢回答道“大概四天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有七八道呼吸声,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又是半晌,另一个声音问“白石哥你说我们真的能等等到榷大哥回来吗”

    “能。”蓝白石的声音无比坚定,“阿榷他从来未曾让我们蓝氏失望。他说他会成为最厉害的蛊师,让我们蓝氏成为最强的一脉,他做到了。他说他两年后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他等下去”

    话音刚落,伴随一阵剧烈晃动,封住石窟的巨石渐渐敞开。

    光芒扩散开来,微风卷入,一道人影由远及近。

    “谁”

    石窟中呆了三日三夜的人们虚弱地问。

    “是我。”

    悦耳的女声回答。

    “这声音是罗立夏吗”

    他们纷纷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依稀见到一个窈窕身影逆光而立,甜腻的格桑花香涌至鼻间,驱散所有疲惫。

    他们饱含喜悦道“是夏姐儿夏姐儿不是去中原找榷哥儿了吗榷哥儿是不是也回来了你们可有遇见那些可恶的巫族人他们不知哪里寻来了厉害的邪法,杀了我们好多人”

    “巫族人”

    罗立夏的声音中带着疑惑,全不知这些人究竟在说什么。

    她一步一步走来,雪色发丝同尘而舞,面色苍白如玉,一双异色紫眸冰冷如石。一只比鹰还要巨大的鸦从远处飞来,静静栖在她柔弱的肩上,她两瓣没有血色的唇弯成弧“巫族是个好借口至于阿榷,我还想问你们呢。”

    她的眼神锐利起来,姣好的面容顿时扭曲,如魔如魁,狰狞可怖。她身影一闪,出现在一人面前,单手扼住其脖子,对其厉声喝道“你们把阿榷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你们怂恿阿榷离开都是你们强迫阿榷取那个女人如果不是你们,阿榷本该跟我结亲嘻嘻嘻阿榷最喜欢的是我是我你们这些家伙全部都得死”

    她一把拧碎眼前人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没人会知道,没人会知道对对对,这一切都是巫族做的,都是巫族的错”

    她肩上巨鸦展翅往旁掠去,尖爪挥舞,将无力抵抗的人抓的肠穿肚烂。它血眸中的杀意几乎化作实质溢出,目触角落里幼小身影时更是亢奋,嘎嘎叫着扑过去。

    就在它双爪触到男孩前襟时,一道鞭影划过,狠狠将它抽至一旁石壁上。

    “没用的废物,反了你了”罗立夏厉喝一声,手中鞭子飞舞,直把巨鸦打的呱呱大叫,蒙头飞出石窟。如是她心情方才好上一些,迈步走到男孩跟前,不顾男孩身上血迹与误会,将之牢牢抱在怀里。

    “嘻嘻嘻我的”她低低笑着,抚摸男孩脸颊,食指轻轻点在男孩眉间,一脚踢翻虽被巨鸦开膛破肚但尚未断气的蓝白石。一滴紫黑色的血珠被她从指尖逼出,落在男孩眉心,倏尔渗入肌肤。她眼里一半装着疯狂,一半装着天真,提起玉足轻轻踩在蓝白石胸口,自言自语道“阿雨阿雨阿榷的孩子,是我的孩子谁也谁也抢不走”

    她脚下蓦地用力,骨裂之声随之响起。

    她缓缓扭头,盯着某个未知之处,露出诡异的笑容。

    罗谷雨静静看着。

    他就像是个局外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他面前重演。

    他经历的这一切,这些曾经疼爱他的人,这些不能说出口的记忆,这些残酷而布满阴霾的经历

    甚至是醒来以后,心里空荡荡的迷惘。死去的这些人明明是他的至亲,为什么他竟觉得他们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为什么他心里一点都不难过为什么他见到那自称是他阿姆的女人不但不恨,还会心生亲切

    为什么他无法将真相说出口

    为什么他不想把真相说出口

    为什么他要帮助杀他至亲的人祸害他的族人甚至他人

    为什么他依然怀有期待

    为什么

    为什么既然不回来,又口口声声保证会回来

    他这一等,等了十七年。

    谁能给他一个回答

    罗谷雨猛地睁开眼,挺身而起一记勾拳打在在旁窥伺之人的下巴。那人猝不及防,身体不由腾空飞出数丈,重重落地。

    “讷夏布”

    少年的嘶吼惊醒睡梦中的赶尸匠,他腾一下直起身,只见明灭的篝火下,两道晶莹从少年眼角滑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