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18章 叁拾陆.泠青沼下
    风长晴弯下腰去,将掉落在地的手臂拾起。

    常有人以栩栩如生来形容雕刻大家刀下的雕像,但如何栩栩如生之物,都比不过眼前断臂十分之一。这节断臂有指甲,有细小的绒毛,有纵横交错的掌纹,有青色的脉络,甚至呈现着健康人红润的肤色,令人毫不怀疑触碰起来也应当是温热柔软的。

    但事实是,脱离了肢体后这断臂仿佛失去了生机,保持着被斩断前的姿势,坚硬如石。

    需知道再真的事物,只消晓得是假的,那么再如何看也不可能成真,只会令人心生无端恐怖。

    风长晴抓着断臂往肩膀断口处接,一松手断臂便要往下掉,不起作用。看着握在手里的断臂,他脸上露出苦恼,不知在想什么,好片刻,才抬头看向罗谷雨。

    对上风长晴目光,难言的压抑忽而迎面扑来,罗谷雨不由倒退两步“哩是甚么哩不是讷夏布。”

    似乎是没想到罗谷雨会说这样的话,风长晴愣了愣“我是风长晴。”

    罗谷雨目光在风长晴断臂上扫过,皱起眉头“哩不是。”

    “少主,你这句话却是有些可笑你很了解我凭什么随意否认他人”风长晴不屑地冷哼一声,他抬脚朝罗谷雨走去,一步接着一步,手里还拿着那只手臂,重重挥舞了一下,“我不是风长晴,谁又会是”

    罗谷雨双眼微眯,手中短刀指向风长晴。

    利刃剜出,一块手指长宽的皮肤便轻飘飘的,从风长晴尚能活动的手臂上脱落。似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山寺菩萨,荒废多年以后,身上金箔在风雨日晒中剥落,止余泥塑木胎。

    由是从前心中种种疑惑,当下似乎都有了说法。

    罗谷雨定定看着面前此“人”,觉心口刺痛渐消,却变得沉甸甸。

    风长晴在他印象中的形象并不深,如果不是中原这场偶遇,恐怕也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即便相处没有几日,他也能看得出来,风长晴不是一个爱说事的人。

    还记得起初并行之时,风长晴温和恭顺,虽然时不时看待他作为的眼神中,存在和别的教众一般的不满。但风长晴无论赞同与否,都会提出恰到好处的建议,比起翻嘴皮子埋怨更多的是寻求解决方法。

    这样一个人,怎会想不到背叛的后果

    风长晴逃跑又归来后,变得把诸多怨言挂在嘴边。若说风长晴被人控制而身不由己,偏偏言语条理清晰,甚至满口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指责话语。以风长晴先前的聪颖来看,既然认定他是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想法之人,怎会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会给其族人带来何种麻烦

    先前此人能为族人忍气吞声,现在到底是为什么又爆发出来

    除非不是他本人。

    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此刻以前,罗谷雨根本没有想过。

    但别人若当他心思单纯百般信任风长晴,以至于在能够猜测出风长晴很有可能背叛的情况下,却像猪油蒙了心那般视而不见,那都是笑话。

    事实上,蛊师之间因为本命蛊之间的相互感应,离得近了以后,一旦彼此心生杀意,很容易能够感觉得到。所以与其说他信任风长晴,倒不如说他信任蛊母彼此间的感应。

    不过若说他怀疑风长晴会背叛,却也是不曾有的事。

    他信任风长晴或者他不信任风长晴只是埋首于自己的判断

    他自己也不知道。

    罗谷雨说道“如果哩是讷夏布,斗算自爆蛊母,也不灰被控制。”

    风长晴怔住。

    他眼中透出迷惘,似是忽然之间便过了千年,他还是他,可眼前少年身影模糊,变作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无法猜测的人。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自己这些天来所思为何,所图为何。

    他用恶劣的言语将旁人永远不会对罗谷雨所说的话全部揭露,莫非真的是心恨罗谷雨,看到这个人不好自己心里才快活

    不、不是。

    他知道自己被控制,清楚大祝由让他回到罗谷雨身边,是要看一场同族相残的好戏。如果罗谷雨不杀他,他便要被控制杀了罗谷雨。唯一庆幸的是,大祝由虽能控制他的行为,却不能防止他钻空子,所以他才不停用言语激怒罗谷雨,以求罗谷雨了结了他。

    另一方面,他也希望罗谷雨听罢他言语之后,能领悟出什么,有所改变。

    便是一点也好。

    可惜到头来,这个少年仍旧不屑一顾。

    到头来,换来的不过是一句应当自爆蛊母,也不该受控制。

    俄而,风长晴大笑出声。

    碧玉蜘蛛不知什么时候已失去踪影。

    风长晴在笑,也在发抖,他抬手捂住脸,原先紧紧抓着的断臂从掌中掉落。

    屋外落木萧萧,尚温,他已身在腊月寒冬。

    “罗谷雨,你真是个狠心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风长晴笑的双肩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就算自尽也不会被控制别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就如此低贱”

    罗谷雨不太明白风长晴为何气愤。

    只要是生灵,总是要死的,没有高贵与低贱一说。风长晴身为五仙教众,家人在教中,族人在教中,朋友亦在教中,他若被敌人擒获控制,敌人很有可能从他口中得到教中情报,导致其亲人朋友受到伤害。面对这种状况,难道保护自己同时保护五仙教的最佳方法,难道不是自尽

    可看着风长晴笑的癫狂,他无法如往常那般以浑然不在意的语气说出这样的道理。

    或许“风长晴”昨夜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如果他能够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看,这种要求兴许确实很过分。

    如果能活着,谁又想死

    只是对于整个五仙教的利益而言,个人的生死,算不上什么罢了。

    罗谷雨沉默半晌,道“人总素有区别叻。”

    很多年前,那个至高无上的女人就时常对他这么说。

    我的孩子,你不需要对别人抱有多余的情感,人事难料,很多人在你触不及防的时候就要抛下你。有了过多的情感,心就野了,就会有过多不必要的奢求。

    奢求越多,就越容易抱有无谓的希望,待这些希望落空,剩下的只有凄凉。

    就像大伯那样。

    就像许多期望蓝晋榷有朝一日能归来,令教主改邪归正,令五毒教回到从前融洽模样的人那样。

    怀揣着可笑又愚蠢的想法,等了一辈子,直到死,也没能把那个人等回来。

    “区别哈,这说的倒也没错。我只是个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所以我的性命低贱,而你是我教的圣子,所以你的性命就高贵”一丝残忍从风长晴眼中掠过,“但是,你真的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风长晴在心中无声地笑蓝晋榷一家早在很久以前被此地大祝由所杀,罗谷雨,这样的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论不到哩高诉窝。”

    罗谷雨的神色却出乎人意料的平淡。甚至他连多问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再次用刀指着“风长晴”,问“讷夏布在哪点儿”

    “风长晴”冷冷回答“告诉你做什么,让你去杀了他吗”

    罗谷雨往前两步,挥手便将刀刃架在“风长晴”脖子上“憋废话。”

    他只是稍稍把刀往前一推,那层细薄的皮肤就裂开一道口子,再稍稍用力一点,砍下这颗脑袋,并非难事。

    这是光明正大的威胁。

    “风长晴”定定看着他,唯一剩下那只手握了又握,不甘不愿道“跟我来。”

    刀架住“风长晴”脖子,罗谷雨跟着他慢慢穿过因他们打斗而被砸的乱七八糟的厅堂,来到后院。

    大祝由家的后院,并没有因他的名头而显得比其他人宽敞优越,灶房与卧室连在一起,尚有一屋,屋外放置着许多晾晒药材的架子,但其上空空如也,估计内里或是杂物堆积之处。

    “风长晴”便引着罗谷雨向杂物房走去。

    屋门紧闭,碧玉蜘蛛趴在门沿上,如同小巧精致的雕像,并不动弹。谨慎起见,风长晴在罗谷雨示意下推开房门,木门一开,一股难闻的气味便冲入鼻腔。

    气味虽难闻,却不如毒瘴腥甜,似是物件被搁置太久而散发出的腐烂气息。

    数个储物架杂乱无章陈设于狭窄的空间中,二人擦身路过,能看见储物架上不是陈旧的书籍、奇怪的刀具,就是各式各样古怪的石头。

    屋中闷热,越往前走,腐臭越加浓郁。

    转过储物柜尽头,摆满杂物的长桌阻挡去路,桌面搁着干透的泥像,灰褐色,仅有上半身,似是按照真人身高所制。

    不知为何,看到泥像那刻,难言的心悸感忽而漫上罗谷雨心头,一种想要将之毁灭的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前行几步靠近

    “风长晴”感觉异动,回头看他“啷个”

    然而待罗谷雨眨眼再看,察觉泥像仅具人形并无五官细节,适才怪异感消失不见。

    泥像这里的东西确实是古怪。

    罗谷雨如此想,若有所思看向“风长晴”。“风长晴”冷冷笑着,上扬的嘴角勾出一道嘲讽的弧。

    两人越过长桌,诸多肉眼可见的蚊虫围绕一个被铁链束缚在石板上的人形腐臭气味的源头。

    是的,这东西只能称之为之“人形”,而不是“人”。

    它没有皮肤,没有毛发,双耳不翼而飞,五官模糊,像一只剥了皮的癞。铁链牢牢束缚着它的手足,深深陷进肉里,哪怕边缘已开始腐烂,呈现不堪入目的紫褐色,也不见半分空隙。

    即便如此,它胸膛仍在起伏。

    它浑身血肉暴露于空气中,白的脂红的肉,青的脉络蛛网一般笼罩全身,困住那可怜的灵魂。

    这场景太过刺目,罗谷雨只扫了一眼便再难以直视,但在他扭脸的瞬间,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涌上心头

    似是要附和他的猜测,“风长晴”低低说着“这样的情景你见过很多次,我以为你早已经没有任何怜惜心了。”

    见过很多次

    罗谷雨有些恍惚。

    “你不记得了吗”舔了舔嘴唇,“风长晴”喃喃细语,窸窸窣窣,如幽闭角落中不可名状的魍魉,“你不记得几年前,蓝氏一族那个当众反驳教主合并宗族的小哥了吗,他的死状可比这个可怕百倍啊。我记得没错的话,他似乎是在数日之内变得越来越胖,浑身冒出无数脓包,一个挨着一个,脓包上又长脓包,轻轻一碰就会破裂。他走不动路,说一走浑身都疼,只能躺在床上,大家都来看他,但蛊医们都说没办法。”

    “其实你也知道,这没有办法哪里是治不了,而是教主不让治的意思,谁让这个人这么不识相,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最后啊,他整个人内里就一点一点融化掉了,剩下张皮囊,猪脬似的。”

    “闭嘴”

    罗谷雨一脚将“风长晴”撂倒,踩着他脊背从他身上跨过去,快走几步站定在石板前。

    束缚人形的石板上,布满了血迹,这些痕迹一路顺着石板棱角往下,在地面浇出朵朵褐色的花。

    只是,干涸的血,没有花的芬芳。

    “讷讷夏布”

    似是听到他的呼唤,被束缚在石板上的人形略微动了动。它右手手指像蛛足般蜷曲起来,很快又瘫软下去。

    他举起手,却迟迟不敢探出,茫然地呼唤“讷夏布。”

    这呼唤很轻,生怕只要语气稍重一点,石板上的人形就会被碾碎。这呼唤很长,第一个字如爆竹般炸开,越往后,却越发渺茫,消弭于浮尘中的尾调系着讲吐未吐的低咽,似是棉花悄悄堵住嗓子眼。

    第一声呼唤,也许是长久折磨后产生的错觉。

    第二声呼唤那么真、那么近,莫非也是错觉吗

    覆盖在肉膜下的双眼急速转动,随后缓缓睁开。

    泛黄的眼珠上蒙了一层雾,朦胧而黯淡的目光柳絮般轻轻落在罗谷雨身上,旋即一抹极亮的光从它眼里划过,如流星璀璨,深深刺痛罗谷雨眼眸。

    它脸上血肉一抽,鼻子下方的裂缝张开,嗬嗬的气音从它喉咙里崩出,最终化作两个嘶哑的音,灌入罗谷雨耳中。

    “少主。”

    罗谷雨想要回答,但此时此刻他的嗓子像是被冰河冻住,他徒劳地开合唇瓣,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与之相反的是他心中燃起一把火,一把几乎将他理智燃烧殆尽的火。他像在荒漠中顶着烈日行走,眼前一切都被高温烤的模糊扭曲,烧的他五脏六腑生疼。

    然而没等这火苗飘散出来将万物付之一炬,他就听到一个声音抢先从心底冲出,咆哮着说是你把他害成这样

    是啊,是我把他害成这样。

    如果我不是这么自以为是,如果我稍微听一点他的意见,如果我如果我没有不自量力认为自己能够拯救他

    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也不会这么痛苦。

    目光与声音本没有重量,只是其中包含的东西太多太沉,落在人身上才会令人感觉难以承受。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回答,它的手动了动,五指朝罗谷雨所在的方向伸去,颤抖着,生怕眼前人只是幻象。

    罗谷雨抬在半空中无处搁置的手缓缓放下,越过枷锁,轻轻将之握住。

    “讷夏布”

    “少主,小心我。”用沙哑的嗓音,风长晴有些吃力地说道,“那人、会古怪的方术,把人皮剥下、披在混合骨灰和坟土制成的泥偶上泥偶会、会活过来别信、别相信我的话”

    他已经见过了。

    握着风长晴的手,罗谷雨忽然有点想笑。

    而且那些话,他都信了。

    身为一教少主,竟然连哪个是自己教众,哪个是敌人都分不出来。

    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满口都是责备挑衅,一个开口不问他来处去处只求他小心,他竟然会把这二者混淆。

    “对不起。”

    道歉来的太突然,风长晴竟无从回应。

    他睁着浑浊的眼,呆呆对着罗谷雨,那张丑陋的已经看不出神情的脸,忽然绽放了一个微笑。

    在如此伤势下强行做出表情想必很疼,但风长晴没有因此退缩,尽管这微笑很扭曲。

    可是它发自内心。

    “少主,你长大了。”

    这声带着无奈的叹息,浅浅淡淡转入听者心中,荡出涟漪。

    他没有问罗谷雨是为什么道歉,因为那并不重要,无论是什么,当罗谷雨说出这三个字那一刻,他已经原谅了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