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科幻小说 > 尘*******凉 > 第239章 伍拾伍.花非花上
    雷家最黑暗的时刻,垂花门之外的人所窥见的,即便状似蔽日阴影,也不过冰山一角。

    似乎百年如一日般地,霹雳堂屹立在庐陵城,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无不点头哈腰。如此下,便连身居庐陵的平头百姓,也觉得腰杆挺得比旁人更直。

    然而这高宇琼楼之下的分量,八方来朝的前提,令身困这间小小寝居的二人,陷入了缄默。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刻意想要开谈,却如孱弱的鱼,衔钩以后因为无甚分量而被抛弃,在他人视为赖以生存的空气中,徒劳挣扎。

    说来也奇怪,霹雳堂与唐门是众所周知的宿敌,但是二者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预定好了般,彼强我强,彼弱我便弱。

    正如唐门当年蒸蒸日上,雷家主脉,早些年的时候枝繁叶茂。

    雷元江祖父辈有一位家主,在位近三十几年,名作雷易澧,于其领导之下,霹雳堂发展的相当安稳。不过从前的安稳,与现在的安稳稍有不同。从雷元江这一代往前回溯两代,那时的雷家,是一个更为纯粹的江湖世家。虽造火器,但与朝廷并没有联系,其地位虽在火器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但拥地甚广、营商众多、庐陵城中半数商铺皆归其所管,并不以出售火器谋取财货。

    既然是世家,祖训、族老、规矩,自然无一缺席。雷家家主的权利,确为最大,统领着霹雳堂,直接掌控所有火器的研制。但是家主的继任,有着需要严格遵循的规矩。雷家家主并不是父承子继,即将退任的家主仅有举荐的资格,没有指定的资格。家主举荐之人,仅仅只是排名提前,族中族老会负责商议审核,如果被提名之人资质不符合规定,依然无情打落,而后再从剩下之人中挑选出最佳之人。并且此人必须是雷家嫡系血脉,男性。

    通常而言,每一任雷家家主都在而立之年继任,并在天命之年退位。雷家关于家主的种种规定,依然与唐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为以家族为单位的门派世家,与唐门指定一人后便以最大资源供其成长不同,雷家更倾向于内部自我竞争。但这也是因为比起门派,雷家更倾向于世家,无须四处抛头颅杀热血,而唐门更倾向于门派,对于可能会导致门派分裂的内部竞争尽最大可能压制。

    同样的,雷家这个规定也是为了家族未来长久的发展。需知道,当一个势力被同一个首领长期领导之时,结果有好也有坏。无论再如何以家族作论,不同的首领对于未来发展的方向必然会有不同的想法,一人长时间地做决策,自然能保证一个发展方向能够得到贯彻实施,不会朝令夕改。可同样的,亦容易使后辈产生依赖以及自满,特别是当他们对眼前一切繁荣鼎盛都习以为常之后,某一天决策权在手,以为世事如自己所见过的一般轻易,根本想不到做出抉择的同时,还要承担自己犯下的错误所带来毁灭性后果的可能。

    问题就在于,雷易澧此人,有些许不同。无法否认,他是一个相当有魄力与能力之人,与此并存的,便是霸道。雷易澧花了十年的时间,收复了莫赟的表舅北漠有名马队刀客首领,令其在庐陵城外西面的峡谷中安家落户,并为其挥资建立马场。作为报答,虽未及鞍前马后也未曾说过要成为雷家家臣,但莫赟的表舅对雷易澧之吩咐无不尽心尽力。直到其因病去世,莫赟才担任霹雳堂左护法一职。

    雷易澧之霸道,在得到莫家帮助后,甚至有当面驳斥族老并将其扔出门外之举。所有的祖宗规矩,对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以至于昔年族中所有反对他连任的声音,就像雨落深井,没有惊起波澜。

    可惜种种问题,在雷易澧年达七十五寿终正寝以后,不可遏止全部爆发出来。其中最为致命的,自然是下任家主的着落。尽管家主继任问题素来都是雷家种种龌蹉爆发之时,但正如历来雷家没有其他人比这位家主在任时间更长,这一次的冲突之剧烈及其余波怕是族史都不敢明文书写。

    此时,雷元江父亲辈,除了雷玊玫以外雷玊玫是同辈之中最小,仅比雷元江大十岁皆已四十有余,如此家主的担子,在雷易澧的思虑与决策下,落到了雷元江这一代的肩上。这个决策,直接导致了雷元江父辈所有人成为家主的指望落空。但在雷易澧去世之前,无人敢质疑一字,他们敢怒不敢言,唯有强憋着这一口气。

    这口气,注定无法在彼此争斗之中发泄,索性拐了个弯,直接落到了雷元江这一辈。

    那一年,雷元江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听起来也是该有些累积与作为的年纪了,不是吗

    二十二岁的工匠,刻苦一些,已然出师打开自己的招牌。二十二岁的读书人,稍微聪明一些,考上举人不是问题。二十二岁的武者,武功已达小成,能够收拾包袱闯荡江湖。

    但是别忘了,他们是庐陵雷家的公子。

    吟诗作对不用太精,科举能否胜任,对于雷家的地位并无影响。拳脚武功不必太好,振臂一呼,甘愿为雷家鞍前马后的打手随叫随到,自己动手动脚,未免有失风度。而精巧的手艺,更不必太费心思,以雷家的地位钱财,哪怕是上贡的珍品,想要得到也不是难题。

    在这位长寿的家主的羽翼之下,雷元江与他两位堂兄雷元稹与雷元琛,在二十二岁以前,都是什么都会一点但是什么都不精的公子哥。

    每日遛狗斗鸟,闲了得空,偷偷去勾栏喝茶听曲。

    雷元稹是堂大哥,也是同辈最大,降生之时府中张灯结彩上下同庆,父辈热泪盈眶,满腔激荡为之取名“真”,为了不显得这么直白,加了个禾字旁。辩解其大意为,希望孩子能够待人真诚,而令此等美好的品质,总有一日能如路边禾苗一样青青蔓蔓。

    雷元琛是堂二哥,其父在连生三个女儿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儿子,欢天喜地四方还愿,将之视为掌上宝,取了意为珍宝的“琛”。

    雷元江是最小的那位,其父苦思三天三夜,欲令其名惊天动地绕梁三日。结果在洗三礼上酩酊大醉,众人起哄下一路往城中酒舫寻乐,迷迷糊糊中从船舷失足跌落险些溺水,回过神后惊魂未定,张口取名作“江”。

    雷元稹作为大哥,向来照顾两个堂弟,为人有礼行事大度,但凡有好的都不会忘记分享。雷元琛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的关系,其爹娘平日里舍不得说一句重话,一旦三兄弟惹了祸,只消雷元琛出头大包大揽,总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雷元江占了三兄弟中年龄最小的关系,在亲朋眼中总是没有长大的孩子,聪明有余,没有说服力。

    雷元稹好诗文术数,雷元琛好习武,雷元江爱好甚广,什么都会一点,但是与其说是否精通可能连粗通都未及。

    三个公子哥每日的日常,无非是稍微对自己的喜好施以练习,偶尔跟着霹雳堂的队伍去哪哪给谁谁拜寿送礼,除此之外便是,吃饭、聊天、洗漱、歇息。

    所以说,二十二岁那年,堂兄弟三人对于家主这一个词的概念,淡到几乎没有。

    无论是何人担任家主,对他们而言仿佛都没有不同。

    便是雷元江自己,偶有想起继任这件事,也可有可无地、笃定那会是雷元稹。

    直到雷易澧缠绵病榻。

    雷元江这一生,未敢有片刻忘记那日。

    那日,雷易澧将三堂兄弟叫到榻前,拉着雷元江的手,叫他以后要好好照顾这一大家子。

    直至今日,雷元江都无法想明白雷易澧这一个决定。他想的更多的是,如果当初被选中的不是他,或许霹雳堂不会如今日一般昌盛但至少,那些本该是他最亲近的人们依然活着,而他也不会悔不当初。

    雷易澧说出此话时,三兄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雷易澧会看着雷元江如此说或许因为雷元江站的比较近罢。

    于是,三人都拍着胸脯保证他们三人一定会齐心协力,终有一日将惹人厌的唐门踩在脚下,把霹雳堂分堂开遍大江南北,将雷家发扬光大,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面上有光。

    嘴巴抹上蜜,怎么天花乱坠怎么说,反正是场面话哄哄老人家开心嘛。

    没有人把这话当真。

    可是,说不清楚到底是何时,目之能见的一切,都变了。

    似乎是当场面话说完以后。不知怎么的,雷元江一头雾水被半迫着呆在雷易澧身边,拘在阴冷的小院里,闻着老人身边越来越浓重的药味,整整十个月。十个月中,从晨起到三更,他每日被迫学着如何处理族里大大小小繁重的事务,如何恩威并施让下属俯首帖耳,如何对待三教九流名门正派或者邪魔外教。每日,他都要都要面对家主毫不容情的考核,答错一题打一次手掌心,手打肿了就换腿,答错十题罚一顿饭。那些日子,让他深深体会到“家主”这两个字并不只是荣光和权利,一旦行差踏错,饥饿与挨打如影随形。

    似乎是他某一天偷溜出来与两个堂兄相见的时候。他发现他们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轻而易举找到共同的话题,为一件简单的事情高兴大半天。

    似乎是雷元稹越来越严肃的脸,以及雷元琛越来越沉默的背影。

    似乎是,忽然之间雷府变得越来越冷清。庞大塞满行囊的马车陆陆续续载着七姨妈八大姑堂姐堂妹驶向远方。

    似乎是,明明他很努力记住了那位家主教导他的一切,最终遗嘱上下任家主的名字,却是雷元稹。而所有的族老,都保持沉默。

    原来一个人的世界,能够在短短十个月之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熟悉的人变得陌生,正如他变得不再是他自己。

    而偏偏不能归咎于成长。

    这并不是终结,接下来的一切,宛如滞留了三十多年的盛夏忽然走入了秋,露轻叶浓的巨木遭遇狰狞的秋风,碧华飘零,无路回转。

    雷元稹继任以后,迁移的速度不但没有放慢,在第三个月,留在庐陵的人仅剩他们堂兄弟三家。有些人搬回了祖地所在,有些人则搬迁到了霹雳堂其他分堂所在。原本热热闹闹的雷府,这偌大的地方,竟有两分萧条凄凉之感。

    但雷元稹父亲很满足。

    “便是我雷家再如何家大业大,养着这些不事生产只会吃喝的闲人,终有一日被吃空。”

    这是雷元稹一家的原话。

    雷元江开始不敢直视那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站在从孩提时期开始就无比熟悉的土地,人生第一次,他竟生出了寄人篱下的窘迫之感。

    不久,雷元江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痊愈以后身体变得异常糟糕,最后在第二年开春的一个夜里,撒手人寰。毫不掩饰地说,那一段时间的雷元江就像惊弓之鸟,他很害怕,然后蓦地发现,他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

    活了二十多年,他从没有亲手挣过一分一厘,吃的什么是厨房制作、穿的什么下人会送到手上、手里有多少银钱自有分派。他也无需安排府里府外的事物,他只知道总有侍女随叫随到,有护卫前呼后拥,未曾往更深处思考过。

    是,他对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到,父亲病重那夜,他与母亲急忙吩咐身边侍女去唤大夫,迟迟不见回转,一连让五个侍女去唤,然而直到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大夫才姗姗来迟。模糊泪眼之中,熟悉的侍女对踏步进来的雷元稹躬身,便在那时,他窥见他们眼中冷漠的目光。那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现在已经无从追溯。父亲死后,雷元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认为理所因当的东西,竟然只要家主一句话,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

    雷元琛一家在雷元江父亲死后,自请驻守分堂,举家搬迁离开赣章。

    雷元江也曾尝试如雷元琛一般向雷元稹提议离开庐陵,理所当然的,都被以各种借口拦下。

    “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见外”雷元稹如此说着,目光四散游离,宛若少时被先生点中背书,分明不记得却还要强装的模样,“我知道三伯过世以后你很伤心,但我是你的兄长,此时此刻更要担起照顾你的责任。”

    异常完美的借口。

    雷元江的母亲郁郁寡欢,很快随其夫君而去。紧接着的那个秋天,雷元琛的父亲也染了时疫。

    无论是怎样的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日,更何况雷元稹一家并不擅长撒谎。三年孝期才过了一半,雷元稹父亲忽以长辈身份给雷元江指了一门婚事,对方是某个莫说从前与霹雳堂完全没有关系、便是与江湖也没有半分牵扯的书香门第。

    在侍女伺候下换上婚服,面对熙熙攘攘的院落,麻木地应对陌生人的贺喜,直到那个时候,雷元江才真正开始思考。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又凭什么

    明明,名正言顺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他被困在一座没有出口的围城。未闻号角,他竟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败的一塌糊涂。

    成亲以后,雷元稹似乎便对他稍微放宽了心。或是认定有了一个不接触江湖事只谈风花雪月的娇美妻子束缚他,他心中不该有的想法就会淡下来。渐渐的,在他小心翼翼的刺探下,慢慢的他也能知道不少正在发生的事。

    对外贩卖火器之事,是从雷元稹开始。

    雷家拥有半个庐陵城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其他势力想侵入这一块水陆交通便利的肥沃土地。雷家对外的生意,不知不觉间,做得越来越艰难。但雷元稹与其他门派来往送的礼金不但未减,仿佛为了体现他不输雷易澧,反而种种都要更胜一筹。商铺亏空,又要维持仪仗风光,雷元稹于是削减研制火器的用度,不久,就开始贩卖火器。

    乍开始的时候,银钱来的犹如落雨,雷家的不传之秘叫人趋之若鹜。而后,竟有不少小门小派开始模仿制造,虽听闻伤亡不少,可仍有人取得成功,并开始做起同样的生意。尝过甜头的雷元稹哪里肯停,他企图揪出仿造之人,但是这不但需要时间更需要银子,且雷家到底不是传统的江湖门派,没有太多的战力。无奈下,雷元稹卖出去的火器由粗糙甚至可以说简陋的,不得不渐渐迈向精良,以此来挽救雷家于火器市场的主导地位。

    在雷元稹为赚钱大计忙的焦头烂额之时,觊觎庐陵已久的其他门派,已然悄悄开始行动。

    雷元江真正了解此事来龙去脉的时候,已经太晚。

    他看到大厦将倾。

    他竟是唯一一个察觉到危机的人。

    雷元稹这项决策带来的影响,导致如今雷元江都没能够完全将藏在庐陵的钉子拔干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