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早站起“大爷。”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屋角, 缩在那里。
她得叫人, 璚英想着。可给朱骥这么盯着，她像给座山压着, 要叫，叫不出来。硬逼着自己，叫了声“大哥。”声音不低, 就是听着干。
璚英自己听着都觉得难受。叫过一回，还这么不自然。她站了起来，咬咬嘴唇。
朱骥视线往边上转去“不习惯叫以后就别叫了。”
“不是的。”璚英急得辩。
“是也没什么。”朱骥漠然。
“真的不是的。”璚英抬起头盯着朱骥，小脸涨红, 眼睛蒙上层水, 声音轻颤，她怕朱骥误会，又叫了声, “大哥”
这声里尽是委屈，听着朱骥只觉得粗糙的心有处变软，转过视线来看璚英。
璚英飞快地低下头。她不想给朱骥看到这个样子。
朱骥瞧到她的神色，他哪里凶了，就会怕成这样。
“我”想把声音听着不那么凶，结果听起来更难听, 朱骥还是变成跟平时一样说话，“我是说真的，就是个称呼。”
他把手里拎着的包袱抛过去, 正落在她的怀里，有些份量。
璚英赶紧抱住，是那个郑建给得包袱。
朱骥看璚英接住，似要走。
“大哥。”璚英叫了声，“这个”
朱骥的唇角拉拉，这回叫得自然多了，原就不该怕他。
璚英也没想到刚才能那么自然叫出来，可见心里一直默念要喊就能喊出来。“大哥，这是什么”她再叫，就更自然。
“郑夫人给你的，你就收着吧。”朱骥探下身，把她手里捏着的络子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
“娘收就着好。”璚英的眼睛盯在朱骥手上，不知道朱骥会怎么说她打得络子。
“这就是娘让我给你的。”
朱骥咳嗽了声，手里的络子又翻了几回面“郑知府送来四百两银子，这种你就不用费力打了。要用钱，以后跟我说一声就成。”跟璚英谈银子有点怪。
四百两银子，朱骥跟朱卢氏商量，得拿出些奖赏张兴这些家丁。还有些要留着给朱骏进学用。朱卢氏则要把剩余的大头留下，日后给朱骥娶亲用。
璚英手摸着包袱面“我又用不上什么银子”
“用不上，你还打这些”朱骥把络子递给了璚英，“跟你说过，不用你操心钱上的事。这几日你路上就打这个了”
瞧着璚英的样，根本不是会听的。他有气，声音高上去，又压下来。
璚英接过“路上也闷，正好可以消遣些。”
朱骥替璚英找个别的解闷法子。朱桂芳那时拿啥解闷，嗑瓜子，闲聊这好像更不适合。算了，反正打络子也没什么，那就打吧。
“别累到了。”朱骥走了。
璚英却抱着包袱傻站在那，那是同意她打络子卖钱了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朱骥正好回身，瞧到。这点事就值得高兴他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璚英不好意思。
朱骥拉平唇角，装着没注意“你最近还有什么不好的念头”他原先并不是要说这个，临时随便问的。
璚英想想，摇了摇头“没有。”
“挺好。”朱骥这回真走了。
璚英的唇角又翘起，没什么不好念头当然挺好。
忍冬走过来，拍着胸脯“大爷吓死我了。”眼睛往包袱一转，“那里包着什么”
璚英低头瞧瞧，这里不好打开看。她抱着包袱进了屋。
朱卢氏理着衣角，刚把银票放在汗巾里，在腰里扎好。听到有动静，她眼皮抬了抬“大郞和二郞呢”
“都出去了。”璚英走了过来，想说包袱的事，她猜着里面会是布料之类的。
“你收着吧。”朱卢氏见璚英把包袱往自己这送，“收好，别掉了就成。这是郑夫人给你出嫁时的添妆。”
朱骥拿来时就说，嫁妆得璚英自己保管，总不能最后成了朱家用这个逼人家嫁进来。儿子都这么说，她当婆婆的还能再拿过来那不是太给人瞧不上眼。
可不嫁大郞，能嫁谁去打着灯笼去看看，天下还有比大郞更好的儿郎吗
朱卢氏真替儿子委屈。
璚英脸一红。她还戴着孝，哪能说这些。再想着，她的亲事会怎么样呢如今爹不在了，心里实在没底。
隔天再上路坐在车里，忍冬又好奇地问“小姐，那包袱怎么收”
璚英拿过来打开看，里面两匹真红的湖绸，再有一副金丁香耳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她前面交给朱卢氏的荷包。
她猜着那张银票就是郑建塞回去的。
忍冬翻着绸料“大爷为什么给这个”
“郑夫人给的。”
“小姐还给奶奶吗”忍冬的眼里有着不舍。
璚英瞅着湖绸，分明是可以做嫁衣的。她曾瞧到过大嫂挑过这样颜色的料子，说要给贞姐儿做嫁衣，那时贞姐儿还羞着跑了。
昨晚朱卢氏说让她收着，她还再交给朱卢氏吗
这是郑夫人给她的添妆，再还给朱卢氏，那就是意谓着把她的婚姻大事亲手交给朱卢氏。璚英一阵心慌，包袱抱紧了些，似在抱着她的后半辈子幸福。
“不了，奶奶都说让我自己收好。”
忍冬拿起金丁香“这副丁香也有四分重，看样子也不是这里的金器匠打的，怕还是京里的。不如小姐就戴上吧，也省得在路上掉了。”说着就要往把璚英耳垂上的银葫芦耳环摘下来。
“不要换了，咱们还在孝里。”璚英从忍冬手里拿过金丁香，然后和银票一起放进荷包，再把包袱扎好，“这个你就跟郑夫人几人给的料子放一块吧。”
忍冬接了过去。
璚英捏着手里的荷包，心里不由动了动，再过几年她该如何会去哪里她挑开车窗帘往外望，家丁在嘈嘈，似乎有什么开心事。
忍冬也听到动静，挑起车前的门帘问“张兴，什么事这么高兴”
张兴跳上了车辕“今早大爷为了这回剿匪的事，给大伙发赏钱了。大爷还说了，只要大伙继续这么着，，等到了威远，还会给大家再多发些赏银。”
“怪不得呢。那你应该多得些吧”
张兴嘿嘿了两声“这不也是托大爷的福。要不是大爷运兵如神，保定府那些老爷会那样佩服咱大爷”
忍冬瘪了瘪嘴。
张兴从车把式手里拿过了鞭子，对着骡子背就是一鞭“要是这一路上，多几次这样的好事多好。”
璚英想着，怪不得昨日朱骥要问她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念头。连她都不敢肯定，她想的那些不好念头，全会真出现。
忍冬看了眼张兴“才拿了一次银子，你倒希望多几次，不怕那些强匪要了你的命。”
上回那次没把她吓死，这个张兴就是个傻子。忍冬把车门帘放了下来。
张兴笑了起来，听到的人都笑了起来。不一会儿差不多都知道，忍冬怕了。
朱柳氏哼了声“张兴拿了十两银子，就成这样，真是一辈子没见过银子。”
“他那也是拿命换来的。大郞说，那日他晚来些，二郞他们怕就支撑不住。”朱卢氏淡淡地说。
朱骥只给家丁这些打了赏，张兴是最多的。朱强两口子定是对那四百两银子惦记着，可天下也没有侄子给叔叔发银子的礼。
大房这是明着吃独食，朱柳氏心里更是不痛快。
挤在另一辆行李车里的梅妈把腿动了动“什么时候才能到威远腿可是要僵了。也就张兴这个小兔崽子还这么蹦跶。春花，给我捶捶腿。”
“梅妈妈，这几日我也累着呢。奶奶还说把衣服理理，别回头又跟在保定时，连件合适的衣服都没有。”春花拿着件朱卢氏的衣服在叠。
过了一会儿，外面张兴的声音没低下去，还高了上去。梅妈斜了一眼春花，又往外看，似在随便说“张兴这娃儿，如今可是大爷的左膀右臂，这回听说大爷给了他好多赏钱，到了威远还要给，日后定然不会差。”
春花抬起头“妈妈不是说帮张兴说亲”
“那可不是。我家丫头要不是已经大了，我还想着让张兴做女婿呢。”梅妈妈把腿伸了伸，“这腿可真是酸。“
春花犹豫了下，把朱卢氏的衣服放到一边“那我替妈妈捶捶吧。”
“好呀，你可用力些。”梅妈笑了起来。瞅着低着头捶腿的春花，真是个又懒又蠢的丫头。
春花问了句“前面还会遇到劫匪吗”
梅妈想骂，那玩意儿好遇明白春花的意思，要是多遇一次劫匪，张兴不就能多得一份赏钱，自然得顺着，还添油加醋说“当然会了。等到了威远，怕张兴手头上也能攒下不少的钱，跟奶奶、大爷求一声，赎了出去买几亩地。哎哟，那可不就是去当老爷了。”
春花眼睛都亮了起来。
连着几天，朱家的家丁都兴奋着，连带着丫环们也兴奋，指望是不是再能遇到伙劫匪。可偏偏一个劫匪也没有遇到。
平平安安过了真定府。
倒是璚英在真定府又卖掉些络子。她和忍冬两个人打，卖得也比上回多，这回赚了六十五个铜子。
再往前走，哪怕两旁都是崇山峻岭，张兴抬头望着也没了兴趣。家丁们一个个的发财梦，好像没了。
朱骥往路两旁看看，又往后面璚英坐着的车看了眼。
路上没什么人，天气已经热了，璚英让忍冬把车窗帘子拉开，好让风吹进来。璚英一抬头，正对上朱骥的目光。
朱骏扭头想问朱骥，这段路要不要紧，却看到朱骥和璚英在对视。他转回了目光，催了催驴，往前去。
“二弟。”朱骥叫了声。
朱骏没让驴停下来。朱骥的马快，还是追了上来“二弟，这段路还是小心些。”
“嗯。”
朱骥看了眼朱骏“二弟，你有什么事”
“我没事。”
“有事就跟大哥说，没事能拦住我们兄弟。”朱骥拍了拍朱骏的肩膀。拍得时候，朱骏骑得驴矮，朱骥的手像压在上面。
“下面给你也雇匹马吧。”
“那四叔呢”朱骏往后看，他是想借这个来拒绝。
“四叔能爬上马背”朱骥似带疑惑地冷冷说。
朱骏撑不住笑了。
“那就这样，你也大了，还是骑马好。”朱骥说了句。
朱骏点了点头，他大了，不能闹小性子。如果英姐儿真成了大嫂，他就敬重英姐儿。朱骏的眼眶发热。
等进了内丘县，张兴跟着朱骥去县衙却听说前两日刚有几个强盗给抓了，拿了赏钱。张兴恼得跺着脚，怎么就给人抢了。
回到客栈，张兴对人说时又剁了几次脚。
朱强用牙签剔着牙“张兴，你就别想了，哪能好事全让你摊上了。”
“这哪是为我一个。四老爷，你是没看到，逮强匪的那几个人披红挂绿的游街。再说了，四老爷上回虽说你没出力，可是知府请酒的时候，你可是喝到了。”
“小兔崽子的，我哪没出力。”朱强气得脱下鞋子要打张兴。张兴撒腿就跑，朱强扔了出去，掉在了地上。
忍冬全看到，跑回去跟璚英说，最后还得意说了句“幸好是给人抓走。最好以后全这样。”从那日后，她没少给人笑话胆小。
他们是不知道，要是给那些强匪抓到，绝不会比镇抚司好。
璚英把手里的绳抽紧，打了个结，再藏好头，扇套子打好了。再把之前打好的一个，在手里比着看。
“小姐，这两个扇套打得真好看。怎么也应该卖个五分银子才对。上回我就见一个扇套卖这个价。”
“不卖。”璚英特意这么急着打出扇套来，是因为她又有了个不好的念头。
她得跟朱骥说，可这么平白无故去说，又不适合。要是送样东西给干哥哥，就好说多了。
璚英把扇套握着，等着。看到朱骥和朱骏过来，她喊了声，“大哥，二哥。”
朱骥“嗯”了声，眼角瞥着朱骏。
朱骏眼睛避开璚英“英妹妹。”
“大哥，二哥，这是我打的两个扇套。天气要热了，正好用得上。”璚英走过去，递给朱骥和朱骏。
她眼角瞅着朱骏。特意挑兄弟俩都在的时候给，就是怕哪个不要。以前不担心朱骏，可这阵子，璚英就担心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会让朱骏避着她。
朱骥先伸手接过去，拿了一个递给朱骏。
朱骏不能不接“英妹妹，辛苦了。”对朱骥说了声，“我先去看会儿书。”就走了。
朱骥看着扇套，很精致，得买好把扇子放在里面才合适。他突然也风雅起来。
璚英的眼神动了动。
“有事”朱骥问了声。
“嗯。那个，我有个”
“不好的念头”
璚英看着朱骥的脸，点点头。朱骥没笑话她，神情很认真。就算上回朱骥问过，她还是担心朱骥是不是在笑话她。
“什么念头”朱骥追问了句，他也想知道璚英是不是真能未卜先知。
“一条河，很宽的河，河里没有水，只有白色的沙子。车过河的时候，牲口拉不动，只能人帮着抬。就这时，有人冲过来抢东西还掳人。那些人骑着马，挥着刀，很凶残”
朱骥听着，眉头皱着。
璚英头垂了下来“也许做不得真，哪可能行李有没人护着，还能让人这样劫了。”
“没事，心里有个警醒总是好的。”朱骥把手里的扇套扬了扬，“做得不错。”
璚英抿着嘴笑了。
再走了三天的路，也没有见到那条河。璚英觉得这回怕是不对了。以后朱骥也不会信她的这些念头了。
车队前传来朱骥洪亮的声音“有河”
璚英把头从车窗里往前看，没看到河，只看到山和树。
朱骥骑着马从前面过来“把头缩回去，帘子放下来。”
璚英缩回去，帘子放了下来。忍冬吓得一哆嗦“小姐，怎么了”小脸都白了。
春花也在这辆车里，对忍冬翻了个白眼“看把你吓得。再强的蟊贼，能有咱们家的这些人厉害”
张兴跑过来“忍冬，别怕。”
外面又是笑声，家丁们都兴奋着，好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忍冬刚想说你们都没去过镇抚司，不知道锦衣卫更厉害。可一想朱骥就是锦衣卫，气得闭上嘴，脸转到了一边。
璚英吸口气“过会听大爷的，别乱叫。”那念头里，她看到好多的血。来得人很凶。他们骑着马，杀男人，劫女人
她不敢再去想那个念头。手伸过去摸剪刀，却一时没摸到。
“剪刀呢”璚英问，“早晨还看到呢。”
“给四奶奶借过去了。她说咱们那把小剪刀路上用正方便。我原不想借的，咱们也要用。然后”忍冬看着春花。
“不就一把剪刀。”春花嘀咕声，“回头我去拿一把来就是。”
璚英想说，那是她特意留在身边的。要是有什么，她就能自我了断，正好可以去寻爹娘了。
如今可怎么办
璚英想听听外面动静，外面却安静下来，只有车轮和骡子走在石子上的蹄声。
“英妹妹，你别怕，大哥让我过来。”朱骏在外面说，声音里透着兴奋。
璚英没管朱骏是不是能看到，点着头“二哥，你去护着娘吧，我这里没事的。”
“娘那有人的。”朱骏往后面朱卢氏在的车看了眼，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朱骏。他杀过贼，有他在，不会有事。
朱骥一个人骑着马到前面，望着那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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