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本能的抬手遮掩，苦笑道，“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
裴彻虽然也年近半百，但常年带兵放马，依旧是耳聪目明，他生性最讨厌有人欺凌弱小，闻言看了一眼昭阳的脸，道，“依我看，倒像是指甲掐入皮肉所致，可是玄贞那个魔王伤了你”
裴彻说着，心下已经是带了几分怒气，一张脸涨的通红，自从四公主下嫁，整个裴府就没有人不夸的，就连他这个做爹爹的，也暗自庆幸，自己鳏居多年，自知对儿子也没有很好的照料，他能有福气娶到这样一位好妻子，将来黄泉路上，他也好有脸面面对自己的亡妻了。
只是眼下一看，这公主脸上竟然带着伤，言谈举止间竟然还处处帮着伤她之人遮掩，能够碰到公主的脸，而公主又心甘情愿帮忙遮掩的除了那个逆子还能有谁
这些年来，他一直庆幸，自己虽然没有多加管教，但平心而论，觉得玄贞倒也不是太荒唐，不曾想今日里竟然做出这般没轻重的事。
昭阳笑了笑，道，“父亲可真是冤枉了他，我平日里纵然是少喝一口粥他都是不依的，我入侯府月余，衣衫都快穿不上了。他哪里舍得伤我分毫”
昭阳提起裴玄贞，笑意犹如春过花开，那种蜜油调过的神情不似作假，裴彻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却依旧难免担心道，
“既不是他，这大晋天下，还有谁敢伤了公主可是伺候的丫鬟不得力，笨手笨脚所以伤了你”
昭阳只觉得心中一股暖流涌过，她再也不是病弱高热躺在床上也无人问津的小小皇女了，不过是指甲划伤，就有人要刨根问底知道个究竟，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般关怀备注，都令昭阳觉得受宠若惊。
“不过是一点小伤，父亲快别问了，过两天它自己便也就好了。”昭阳起身为自己父皇和裴彻斟茶，不管她有没有得到过她父皇的宠爱，那些深埋进骨血的父女亲情都让她无法真正的去恨他。
人生如梦，长久的去怨恨一个人着实太令人疲惫，如今父皇既然愿意给自己个脸面，没有过多的苛待她，她又何尝不想去享受一下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
哪怕他的慈爱真真假假，带着不可言说的朝堂权谋意味。哪怕她常常在午夜梦回想起来自己那些艰难的幼年时光，但是人心总是软弱的，而她真的，真的是非常羡慕她的其他兄弟姊妹。能够有片刻温馨祥和，于她就已经是弥足珍贵。
“父皇请用茶。爹爹请用茶。”昭阳托着茶盘的侧脸显得异样的乖巧温和。
那逐渐老迈的皇帝，在这个瞬间，忽然想起了那个静如幽兰般的女子，她对自己的心意视而不见，每日里都冷着一张脸。她住的章华殿，也因为自己的授意而变得形同冷宫，连个伺候的奴才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偷偷跑出来的昭阳。她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奶声奶气地问他是不是她的父皇。
那个女子开始在他面前磕头，直到额头沁出血珠，毫无尊严的拉着他的袍角求他饶命。常年冷若冰霜般地脸上开始有了剧烈情绪，那种恐惧，写满她的眼角眉梢每一个眼神和颤抖的嗓音。
后来他给了昭阳封号，她却依旧没有开心多少，他好像不管做什么，都不能让她真正的快乐。
他无数次的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他堂堂帝王，九五之尊，都不能让她觉得与有荣焉，为什么好像她要的自己永远也给不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可是他没有问，他有他的骄傲，他是一国之君，拥有着天底下最多的财富和最至高无上的地位。普天之下，多的是女子在他面前曲意承欢，他何必，何苦去融化一块寒冰。
只是他不曾想，这块冰，最终决绝地将自己沉于湖底。丝毫不给他任何机会。
他开始恨。说不清来由的恨。他可以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女儿受人欺凌，他希望她在天之灵可以看到，这便是她抛下孩子独自离开的下场，也是抛下他的下场。
他想让她心痛，和自己一般地心痛。
“父皇看什么”昭阳发现，她的父皇正在盯着她看，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专注神色，那目光缥缈落寞，似乎是透过虚空的时间，落在了遥远不知何处的地方。
“没，没看什么。”苍老的手捧起茶盏，轻轻撇去上面的浮叶，他问，“伺候你的丫鬟是哪一个，如果不得力，打死便好。我再给你拨人过去。”
“启禀父皇，儿臣身边现在是穗禾在伺候着，跟着我多年，得力的很。”昭阳笑道。
“穗禾哪一个，传进来我看看。”
昭阳不好推辞，只好让内侍将候在门外的穗禾唤了进来。穗禾一脸气鼓鼓的模样，磕头行礼后却执着的不肯起身。
“请皇上为四公主做主。”
光洁的额头狠狠地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穗禾”昭阳出声轻喝，却是挡不住自己父皇发问。
“哦你就是穗禾。你们四公主受了什么委屈，要你一个小丫头跪在这里求朕替她做主”
穗禾话还没说，眼泪却已经滚滚落下，紧接着又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哭着道，“皇上，求您看看四公主的脸。”
昭阳无奈轻声叹气，这件事情，终究还是遮掩不住，她只能认命般地跪在穗禾身旁，道，“昭阳来时，不小心冲撞了皇长姐。所以”
“公主哪里冲撞了长公主退辇避让，几度行礼问安，倒是长公主，上来就掐您的脸。回去小侯爷又不知道该如何心疼了。”
穗禾一张脸哭的通红，她年纪不大，平日里昭阳也没有太过多斥责于她，于她而言，自己家的公主就像一个和自己一般苦命的姐姐一般，这些年相伴长大，太多时候，她都想问问自家公主，到底是如何忍下来的。
今时今日，话赶着话，她拼死也要为自己公主争这一回。总算不枉小侯爷曾千托万嘱的叮咛于她，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自己家公主。
那只明黄钧窑烧滚瓷的茶盏被不轻不重地丢在桌案上，昭阳听着自己的父皇第一次询问自己受过的委屈，嗓音里带着淡淡地薄怒，
“你的脸，是昭鸾掐的”
昭阳知道，此刻再辩驳遮掩，反而显得自己矫情了，便轻轻地点头认下。
那皇上扭头看了一下裴彻，这昭鸾行事怎么如此嚣张，昭阳再怎么说也是裴氏的女眷，这也太不把裴彻放在眼里了。
裴彻不曾想，竟然是长公主伤了昭阳，一时之间进退两难，既不能再帮昭阳喊冤，却也不愿昭阳受此委屈。只垂首静坐，等待着皇上给昭阳也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说是，等一个皇上对于裴氏一族的态度。
“这个孽障传昭鸾前来见驾。”
皇上似乎是生了气，一声呵斥带着难以遮掩的愤怒和烦躁。
裴彻闻言起身，恭敬道，“启禀圣上，小人按理，还应当被禁足于府中，于巅之计，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还请皇上允许微臣，后室躲避。”
皇上点头应允，裴彻便行礼躲入锦屏之后，余下昭阳领着穗禾跪在殿前，看着她的父皇，兀自沉默地喝着茶。
大约一刻钟之后，昭鸾领着前后十二个丫鬟仪仗浩浩荡荡的进了崇德殿，眉眼之间依旧是多年身居高位的嚣张神色，进得殿来，看到昭阳跪拜在地，踩着昭阳的裙摆便走上前去。
昭鸾搂着自己父皇的脖子，语气娇嗔放肆，拖着长长的尾音，喊道，“父皇”
那皇上对爱女一片疼爱之心，这么多年她最惯做出这幅撒娇求宠的模样，一时心软，便笑道，“昭鸾又胡闹了，快快站好。”
昭鸾不情不愿地站好，道，“父皇传儿臣来，可是有什么事”
昭鸾这样一问，那皇上方才正色道，“你看看昭阳的脸，可是你弄得”
昭鸾看也没看昭阳一眼，笑着道，“四皇妹不知进退，无礼冲撞于我，我不过是想着教她规矩而已。父皇不知道，四皇妹捏的我手腕都疼了。”
“你是说，昭阳也同你动手了”
“可不是，父皇不知，你看着四皇妹平日里娇柔病弱，其实力道可大着呢。并且，她自从嫁了这军威盖世的裴家以后，更是放肆的很，儿臣知道裴大人虽然如今被禁足，但父皇顾念旧臣，并未收回号令三军的虎符。这裴家有金节令符护身，三军皆受其统帅，儿臣实在是不敢和四皇妹多做争执呢。父皇，等到三司会审结果一出来，您可千万别心软，这通敌叛国的门楣，还是清理干净的好。”
昭鸾说完，轻轻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昭阳，她的父皇对她是何等的娇惯宠爱，纵然自己掐伤了昭阳，她也不相信自己的父皇会有所怪罪。
“昭阳，你皇姐所说，可是真的”
昭阳跪地叩首，再抬起头来，轻声道，“皇姐所说，确实不假。身为母妃的女儿，昭阳无法忍受亡母受人辱骂。”
一抹隐痛，划过那皇上日渐浑浊的双眼，事到如今，她依然在承受着他人的轻贱诟病么。
“云妃再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纵然已经薨逝，你又怎么能出言不逊”
昭鸾似乎是不解自己父皇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还是皱着仔细描画过的双眉道，“儿臣也没有说错啊，我听母后说，当时是云妃失德，惹得父皇不快，章华殿差点被封。她身边连个丫鬟奴才都没有，可不是连个下人都不如，地位卑贱至此，难道儿臣说错了不成”
“你母后，还跟你说什么了”皇上出声询问，他当年抽掉章华殿所有奴仆丫鬟，以为她会跟自己开口求救，不曾想她竟然那般倔强，除了内务府每日送去的餐食她照收以外，竟然就和长在这宫内的一株野草没任何区别。
她竟然什么也不找他要。
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到现在，她仍然为此受人轻贱谩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