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叶紫醒过来的时候，令狐伤已经坐在外面赶车了。
她拉开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褥，整好衣物，撩起帘子向外头望了望日头，已经入秋的莽原一派苍茫，看不见尽头，远处地平线处天地似乎融为一体。麟驹龙子脚力很快，马车轻微地颠簸着向前，叶紫掩住车帘隔绝透进来的丝丝寒气，合上眼打坐运功，忽略掉从心底冒出的些微异样不适。
估摸着日头升到中天，令狐伤找了一处停下来，喂过马，他这头刚寻到几根松木搭着生火，那头叶紫和秋叶北取过干粮跳下马车。把水囊递给令狐伤，秋叶北环视四周看看，纳闷道“这一片原野相当广阔啊，竟然连草木都不多。”
“嗯，离上山不远。”叶紫用银刀把行粮所带的猪腿肉切成一块一块穿在签子上，给他谈经验“除非头上又能有一队大雁飞过，否则这顿就凑合吧这一片子树少，大点的野兽不会有的。”取过一块烤软的馍馍吃得悄无声息，令狐伤漂亮的异色眼眸闪过莫名的神色，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叶紫手中的签子帮忙。
野外的温度远比城镇低，何况还是这种没有多少树木的荒野，即便有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烧，寒风还是飕飕地刮人。三个人随便热着东西吃过，并不急着立即上路。摸出一块井盐给麟驹舔，叶紫侧头看秋叶北的身法练得如何。他体弱，不擅长习武，叶紫没指望他武功如何，只要脑子好使就行，教点身法暗器完全是为了保命。
旁边令狐伤拢了拢叶紫新给他订做的白色厚袍，样式与后世游戏里面很是相近，暗金镶边黑色马靴，面料做工无处不好，里面也是最好的毛料，十分保暖。运转着静心决，他继续尝试用焚影心法和剑意八变进行融合，进而提取出自己的剑法内劲，因为叶紫手上没有很好的名剑，加上他的剑法还没有成熟，故而令狐伤现在的武器主要还是叶紫送给他的黄泉刀，实战也是以明教日月刀法为主。
晌午一过，阳光直直照耀着这片平原，气温终于有了微微回升，空气中窜上一股燥热。
觉得休息的差不多，叶紫招呼秋叶北上车，和令狐伤解开系在低矮树丛的三匹马，正要往车辕上栓，忽而她微微一惊，似有所觉地回头。
她感觉到从脚底传来的地面极为微小的震动。
一种低沉的令人战栗的震动，就像是地震一样，却很有频率。
叶紫张大了眼睛，猛地转头看向令狐伤，从他有所察觉的神情中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几乎是瞬间，她撩开披风半跪在地上，不顾沙土刺刮侧耳贴在地上聆听。似乎从极远处传来的雷动之声一阵阵擂鼓般呼啸着几乎要冲破她的耳膜是马蹄声，成千上万的马蹄声。
大军行进的声音，铁蹄如洪流踏破莽原千里。
叶紫终于想起来之前心头被忽略的异样是为什么了这样平坦的荒原，这样毫无遮拦的地势，和雁门关这样近的距离简直就是天然的战场
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做预期的，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
瞳孔剧烈地收缩，就像被烫伤一般跳起来，叶紫只知道把缰绳一把塞进令狐伤的手里，腾起身如离弦之箭飞速地冲向车厢“令狐伤立刻弃车不要问为什么再不走来不及了秋叶北你快跟你师兄走，越远越好”
只来得及冲出车厢被令狐伤一把拽住，隆隆震雷般的行军声不断变大，秋叶北翻身上马高声问询“那师父你呢”
“阿伤快带你师弟走快信我就快走雁门关汇合”
看似不远的距离从未变得这么遥远，叶紫提尽全身功力加快速度往车厢冲去。她必须回去，车里有商会的印信和牌子，还有一沓极为重要的机密卷宗，绝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走啊”令狐伤狠狠地拽住有些愣怔的秋叶北怒喝，两眼深处暴风骤起，忽而一鞭子抽在龙子的脖子上，引得骏马长嘶向着反方向狂奔起来
“我说走啊”
不远处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行进大军如黑云向前笼罩。
最后仓皇间回眸，令狐伤只看见那人散乱黑发间回视如刀雪亮的决然目光惊鸿照影。
后来，再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只要一听到马蹄声就觉得胸口一紧，不论做什么都会立即放下向她张望。
那一刻误闯战场的惶然，和黑发女子最后回眸里苍白而凛冽的嘱托，都永远地停留在他的记忆中。
每一次回忆，都依旧生动地清晰可见，每一次怀念，都如此刻骨地，让人几乎落下泪来。
压城黑云般而来的军队是奚人此次兵乱的一支右翼军，即便只是右翼军，也有八千之众，八千骑兵急行军激起烟尘蔽日，恍惚不见白天，马嘶纷乱盔甲磕碰，冰冷低沉的八千声音重叠在一起比雷鸣还要震耳欲聋，远处纷纷摇摇的军旗让人忽临修罗地狱，不知生死般窒息。
叶紫是从几乎可以逼到眼前的兵阵前逃脱的，找到印信和卷宗，她夺命而逃。
不能让他们发现，不能让主帅发现
目眦欲裂之下疯狂地抽着身下汗血宝马，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还有这个念头。
不知道身后的骑兵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派出人来追击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正在前往的方向是哪里，她只知道要快一点，再快一点，远远逃开这一片误入的战场。
那不是属于她的战局。
战争，是一个巨大的机器的碾压，是成千上万的两军厮杀的洪流，是个体所无法掌控和影响的东西，是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的绝境，是无数微小生命的屠戮场与修罗场，她还没有准备好。
狂风呼啸着穿透她的耳膜，逆着风依稀间亡命之徒一般的叶紫听到背后传来呐喊声，她似乎还是被发现了。
紧接着就是响笛似尖锐的破空之声，叶紫本能地运转剑诀身影被天魔无相的离体剑意笼罩，打落不少追击之人射来的箭矢，然而龙子悲鸣一声，明显是被射中了。无意识地咬牙，她毫无怜惜猛夹马肚子，不顾伤势继续逼迫龙子发狂般狂奔。
前方不远处视线可及的地方，随着地势近山拔高，终于出现了稀疏的丛林。
“将军将军这两个人小的还没禀报就”
帐帘被哗啦掀开扑进来凛冽寒风，随着巡逻兵惊慌的脸一起闯进薛直的帅帐的，是金银异瞳的西域男子和青灰长袍的瘦削青年，风尘仆仆。
“薛帅，奚人进军，我们误闯了战场。”令狐伤抱拳急促地开口，异族血统带来的英俊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不沉稳甚至于焦躁的神情“家师有难，请统领速速派人援救”
“你们是”本因奚人进犯而出关安营，天色已黑透，正在帅帐中阅览探子情报却兀然被打断，薛直愕然地站起身，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信息，破口而出“令师是，叶姑娘”
见令狐伤身侧的秋叶北点头，满脸忧虑，薛直一把取过立在墙侧细长钢刀冷然向门口呆立小兵下令“立刻传破阵营燕校尉和飞羽营申统领”
随即他转头压低声音对令狐伤二人道“放心，我们马上出发。”
另外一边叶紫却几乎陷入有生以来最危险的境地。
被奚人进军阵前发现，对方似乎派出来不少人追击她，四周旷野缺少藏身之处，叶紫如惊弓之鸟策马奔逃，不断运转内力堪堪遮蔽身体几乎力竭，却还是在肩头中了一箭，奔逃至雁门山下丛林中，中箭重伤的龙子终于支撑不住，她果断弃马躲藏在丛林中逾两个时辰，听着那些个异族骑兵的搜索呼喝声逐渐远去，叶紫强打着精神，身体却支撑不住委顿在地。
可恨啊如果她也能有剑圣那样可以左右战场的实力就好了
强忍肩头撕裂的痛楚感，叶紫靠着树干，感觉右肩的伤口一片濡湿，温热的血液正汩汩流出渗透她的里衣。她费劲伸着左手，咬了咬牙，猛地把藏青劲装的下摆撕下两条，嘴里狠狠咬住一根，摸索着箭柄，横着心顺着口子一拔，箭头倒钩生生地带下一块血肉，鲜血又大股大股涌出。
等她勉强用布条扎住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叶紫已经因为失血过多疼痛过渡满头虚汗，一根指头都不能动弹，眼前也有些恍惚了。
墨色覆盖了天际，幽暗丛林中，悄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过了一瞬亦或是永夜
眼前有些模糊，肩头的疼痛已经麻木，透骨寒风浑然不觉，叶紫微微仰起头，嘴角忽而勾起一抹笑容。她支撑着树干起身，不顾右臂剧烈的痛楚显露出绑在手臂上的诸葛弩，一边左手探到腰间抽出长生剑，铿然一声拔剑出鞘，指着身侧不远处闪闪烁烁的那一片莹莹绿光闻着血腥味而来的狼群。
两眼恢复清明，她竟然长笑一声，迸射的银光如同惊雷闪电，划破暗无边际的夜空。
人生在世，忽然而已。
我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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