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胡开明家几个孩子都没提到庄呈郢的名儿,可半道上,秀金忽然想起来小蛇苔是他送来的,于是把这事儿说给了陈家人听。

    陈家婆婆听完后皱起眉,和两个媳妇一合计,原来这事儿还有老赵家掺合呢

    二话不说,她们仨领着秀金秀银,直往赵四胜家闯了去,没进院门,陈家大媳妇就张嘴大喊“张桂英”

    张桂英正在灶房洗碗,听到有人喊她,把手上的水往围裙上揩干净,探着脖子问“啥事啊”

    她定睛一瞧,乖乖,门口站着陈家婆媳三人,都是生产大队有名的泼辣户,张桂英蓦地心头一紧,怕是有麻烦找上门来了

    果然,陈家大媳妇把秀金拉到跟前,说“今天上午我家二妞上稻瘪子山被蛇咬了,听秀金说你家那个瘸小子也在”

    张桂英转了转眼珠子,中午的时候那小子确实是从山上回来,还带回来一只麻古鸟,那肉那汤又鲜又美,吃得赵四胜和福妞一个劲儿地舔嘴。

    但眼下,她可万万不能承认,陈二妞被蛇咬了的事儿要是跟她扯上关系,那该是一通大麻烦

    “胡说八道。”张桂英啐了口,“他今天一天都在帮我忙活呢,哪里有空去什么稻瘪子山”

    陈家大媳妇一听不乐意了,“人证可在这呢”

    她扯扯秀金的衣服,“秀金,你说。”

    秀金刚想说话,可目光随便一扫,竟然在门后看到了庄呈郢瘦削的身影。

    天色暗淡,男孩站在门后,整个身子铺着一层黯黑的光,他抿着唇,静静地看着院门口的秀金。

    眼神没有温度,仿佛冬天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又冷又利。

    秀金身子止不住一颤,当场吓得不行,脖子都缩了起来。

    原本想说的话立马改了口,秀金不敢看庄呈郢,结巴着说“我我记错了,他他没在山上。”

    陈家大媳妇当即瞪圆了眼,在秀金后脖子上揪了把,“你刚刚路上咋跟我说的”

    张桂英反倒得意起来,“你家二妞被蛇咬了关我们家什么事,可别想讹我”

    没人注意的角落,庄呈郢轻轻吐了口气,神情柔和了些许。

    院门口,陈家大媳妇又揪了秀金一把,可他打死不开口了,她没辙了,只好把目光投向了秀银,催促她“秀银你说。”

    秀银年纪小,又不如秀金胆子大,哥哥都不敢说了,她也吓得小脸发白,紧紧咬着唇半天不开口。

    陈家婆婆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她拨开大媳妇,咧嘴笑起来,对张桂英说“桂英啊,不是婶子胡说,今天在山上二妞被乌公蛸咬了腿,秀金说庄娃儿也在场,我就想问问情况,没别的意思,要是庄娃儿在屋里头,叫他出来咱问问”

    张桂英忙说“哎呦婶子,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帮我干活呢,哪有时间跑山上去”

    话没说完,庄呈郢从屋里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明明是大夏天,可他一露脸,气温仿佛降了好几度,冷得秀金直直打了个颤。

    天黑了,他的脸看不清,看着是他,可又总有说不明白的陌生,仿佛这个娃娃溺水救回来后变得不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见他出来,陈家婆婆立马皮笑肉不笑,问他“庄娃儿,你来的正好,你今天上了山吗”

    庄呈郢抿了下唇,老实回答“去了。”

    张桂英在一边恶狠狠地剐了他一眼,低声骂他瞎惹麻烦。

    不等陈家婆婆开口,庄呈郢继续说“二妞被蛇咬了,是夏迎给她吸的蛇毒,我亲眼看到的,你们得谢谢她。”

    刚想把这事儿往他头上赖的陈家人“”

    陈家婆婆尴尬地扯起了嘴角“这这样啊”

    庄呈郢回答得这么干脆,她反而不好说了,这件事说来说去,都和在胡队长家说的差不多。

    想找老夏家把那一块六要过来不现实了,何况要真是夏迎救了二妞,她还这样找人麻烦,整个大队不知道该怎么在背后嚼她舌根子。

    想到这,陈家婆婆不说话了,能有胡队长承诺的鸡蛋和饼干,也算足够了。

    “成。”陈家婆婆说“庄娃儿老实,说的话做不得假,那就这样吧,我们先回去了。”

    陈家两个媳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自己婆婆这就信了

    可她俩也没招,婆婆都这样说了,她俩也没理由作妖了。

    “慢走不送”张桂英得意地挥手。

    陈家大媳妇恶狠狠白了她一眼,紧着剩下的最后一点光,跟着自家婆婆走远了。

    张桂英冲她们离去的背影狠狠地呸了声,回到灶房继续洗碗时,再次瞪了庄呈郢一眼,低声骂他“一天到晚净惹事”

    庄呈郢没说话,垂着眼站了会儿后,回到了屋里,他刚躺下,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来夏迎有些婴儿肥的脸。

    她伏在二妞腿上,橡皮筋扯了下来,头发散乱在肩膀上,她一口一口吸着毒血,神情紧张而肃穆。

    他为什么要为她说话

    让她被陈家人误会厌憎,不是解气得很吗

    庄呈郢吐了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假借别人没什么意思,他要亲手让夏迎偿还自己造的孽”

    因为陈二妞的事儿太闹心,夏迎一连好几天都没出门。

    闲得发慌,她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把所有的暑假作业写了,之后在喧闹的蝉鸣声中,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望着院子发呆。

    老夏家的门院是用土垒的,面积其实不小,但夏卫国成天忙着去泥砖厂做工,根本没时间打理,院子里头堆满了各种杂物,墙缝里都长出草来了。

    夏迎看着看着,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这院子也太乱了

    她想起来穿过来前,每年暑假去乡下老家时奶奶家的院子,头顶牵着葡萄藤,墙角圈了个鸡棚,院子里还种了花。

    明明面积没这大,可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那模样瞧着多顺眼啊

    大夏天的时候把桌椅搬到葡萄架子下吃饭,渴了就随手摘颗葡萄扔嘴里,那生活别提多惬意了。

    对比之下,这院子脏乱差得厉害,夏迎想了想,转身跑进屋里,在门后头找出来把木头柄的镰刀,在面前划拉了两下,跳进院子开始割草。

    农村到处都是牛筋草,生命力极强,把根挖出来还得放在大太阳底下曝晒,不然还真除不了。

    老夏家的院子里,这种草长得最多,除起来也最费劲,除了牛筋草外,马唐草、灰蹶子也不少。

    夏迎这副十一岁的身子在家里肯定没干过农活镰刀用得不顺手不说了,还没割一会儿草,就浑身冒汗,身子发软,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夏迎抹了把额头冒出的汗,眯着眼看了看头顶的大太阳,这阳光热辣,正好能把这些草晒死,等晒干了还可以当柴火用。

    于是她拿镰刀把草全部拨到了一起,放在阳光最盛的地儿晒,然后赶紧回到屋子里,拿葫芦瓢舀了一大瓢冷水喝了个干净。

    一瓢水下肚,被日头晒得发烫的身子很快凉了下去,夏迎呼出口热气,站在门槛内打量着院子。

    除了草,这院子可就爽快多了。

    她抬头望望天,那些农具啊之类的杂物,得趁着日头下山再弄了,不然就她这副娇里娇气身子,不中暑才怪

    但她也没闲着,下午半天她把百来平的院子大致规划了几个地处。

    那些杂物分门别类地靠在院墙边,能少占地方就少占。

    还可以学着奶奶家的布局,拿竹竿子围出个鸡棚,养几只小母鸡崽子,等长大了留着下蛋。

    院子里有口井,井边可以种点花,也可以去稻瘪子山牵一根葡萄藤回来,等长几年,不仅葡萄有的吃,还可以在葡萄藤下搭个桌子,闲时纳纳凉。

    夏迎心里越想越激动,等太阳慢慢往西边落,她迫不及待地收拾起杂物来了,花了能有大半个钟头,院子里终于焕然一新。

    夏卫国回来的时候,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站在门口愣了好半晌才敢进门。

    夏迎正在用水桶从井里打水,一脚踩在井沿的石头上,弯着腰吃力地拽绳子,咬着牙脸憋得通红。

    傍晚的阳光洒在身上,扎着俩小揪揪的夏迎染了层红晕,嫩生生的,咬牙拎水的样子让夏卫国既欣慰又心疼。

    夏卫国是跟着爹妈在二十多年前逃荒过来的,老两口为了能有个吃住的地儿,成天里没日没夜地垦荒,好不容易土房子搭好了,地也垦了两亩,人却累垮了,没过几年就走了。

    夏迎妈刚生下夏迎三天就没了,老夏家是外来户,人丁不兴旺,老早的时候夏卫国爹妈撒手去了,夏迎的家婆家公一家子都是重男轻女的货,见生的是女孩儿,除了刚出生时来瞅了眼就再没来过了。

    可怜夏迎,没娘疼,没爷奶疼,这辈子就他一个孤零零的亲人。

    在整个大坝乡,谁家半大孩子不得天天干活割猪草、喂鸡、去田里捡麦粒儿,啥活不干

    可就他夏卫国心疼闺女,宁可自己累点,也不愿意夏迎干粗活。

    久而久之,这闺女慢慢就变得娇气起来,爱耍脾气不讲理,只要一点事儿不如愿就绝食,夏卫国愁了好几年,明里暗里也训过,可不顶用啊

    可没想到从前几天开始,这闺女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不嫌弃他脏,还主动收拾院子打起水来了

    “迎迎”夏卫国喊了声,“饿没饿爹给你带了好东西。”

    夏迎把水桶拎上来,落地时没落稳,溅了些水花出来,她吐出口气,扭头冲夏卫国咧嘴笑,“爹,啥好东西啊”

    夏卫国挑挑眉,手故意藏在背后,说“你猜猜看”

    夏迎伸了伸脖子,但夏卫国藏得严实,半眼也看不着,她皱着眉想了想,最后无奈放弃,说“猜不出来。”

    夏卫国也不逗她了,把手拿出来,只见粗糙宽厚的掌心里躺着一小包饼干

    这年头的饼干红糖麦乳精都是珍贵的东西,平常人家一年怕都吃不到一两回,夏迎到这也好几天了,当然知道这包饼干珍贵着呢

    “爹,你哪来的”夏迎怔了下,没伸手去接。

    若是以前的夏迎,恐怕都尖叫着扑过来抢了,夏卫国没等到闺女预料中的反应,有些失望,“今天在砖厂遇到了几个知青,人大方,给我的。”

    夏迎半信半疑,下坝子生产大队前些日子来了几个知青,跟夏卫国半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咋会突然给他饼干吃

    说大方,夏迎可是半点不信的。

    夏卫国铁定瞒着她事儿呢

    “这饼干又酥又甜,好吃着呢”夏卫国把饼干塞进夏迎手里,走到水桶边把上衣脱了,直接一桶水往身上浇了下去,之后他往灶房走,问“晚上想吃啥,爹给你做。”

    “地瓜饼子。”夏迎说。

    “成。”夏卫国一边答应一边去拿地瓜干面,准备和面烙饼。

    灶房里很快响起揉面的动静,夏迎握着小半包带黑芝麻粒的圆饼干站在灶房门外,心里头的滋味五味杂陈。

    不管是不是知青给的,夏卫国肯定一口没吃,就等着回家给她呢

    “迎迎,你去家里菜地摘两根黄瓜和辣椒回来,爸给你拌个黄瓜。”夏卫国见夏迎呆愣愣地杵在门外,细细软软的眉毛拧了起来,还以为她是嫌弃没菜吃,心情不高兴了。

    夏迎嗳了声,把饼干揣进兜里,回屋里拎了个竹篾编的小篮子,飞快地朝菜地跑过去。

    生产大队的田几乎都在一块儿,田连着田,中间的田埂纵横交错,眼下八月底了,天黑得晚,田里还有不少人在忙活着,夏迎只记得自家菜田的大致位置,在田埂上绕来绕去,差点转迷糊了才找到了地儿。

    幸好夏卫国肯吃苦,每天除了去泥砖厂做工,闲下来也不忘打理菜地,黄瓜、青辣椒、小豌豆足足种了好几种,而且长势喜人,瞧着就热闹。

    夏迎很开心,急忙钻进菜地,相中了两根又长又嫩的黄瓜条,咔嚓一声摘了下来放进竹篮子,然后又去摘了五个青辣椒和黄瓜放在一起。

    这菜地面积也不小,夏迎居然在后头看见了好多个红灿灿的西红柿

    在没苹果香蕉橘子吃的年代,这些个西红柿让夏迎眼前一亮,飞快地跑过去,一连摘了四五个才罢休

    她挑了个小个的,拿衣摆揩了两下,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酸酸甜甜的汁水顿时席卷了整个口腔。

    除了上次庄呈郢丢下两个八月瓜,几个人一人分了一口,她再也没吃过这样水滋滋的东西了,夏迎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了。

    摘了黄瓜和辣椒,又得了几个西红柿,夏迎心满意足地准备撤,可没想到,前脚还没踏出菜地,后脚就看见了庄呈郢

    他担着两桶水,拖着瘸腿艰难地往这边走,额头上的汗在夕阳下闪着光。

    庄呈郢把水桶放下,在夏迎面前站定。

    夏迎正把吃了一半的西红柿往嘴里塞,见他冷不丁挡了自己路,脚步当即一僵。

    庄呈郢看了看她身后的菜地,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西红柿,最后朝她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里瞥了眼。

    夏迎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尴尬地扯起嘴角,想起他的主角光环,讨好地笑着搭讪,“你要吃西红柿吗可可甜了”

    庄呈郢意味难明地在她脸上扫了眼,没理她,重新担起水桶从旁边让了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夏迎大松了口气。

    她扭过头想偷偷看一眼,恰好看见庄呈郢从桶里拿出来一个葫芦瓢,弯着腰在给西红柿浇水

    夏迎当即眼前一黑。

    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庄呈郢不会误会她是来偷菜的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