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乱葬岗中，浑身漆黑的乌鸦站在残缺的墓碑上，黑色的眼珠里倒映着这坟堆里的小小身影。
堆高的土堆旁，青唯手里拿着铲子，浑身是泥地跪在这坟墓旁。她抹了抹头上的汗，费力地挖出了一个刚好可以放进江月的土坑。
铲子是找守墓人借的。
青州城多得是穷苦的人家，他们没有钱买棺材墓地，只能将过世的家人裹上草席葬在这种地方。但即便是如今穷困，他们希望亲人入土为安，不要被财狼野豹叼走，死无全尸。由此，这片乱葬岗由附近的穷苦人家出钱，在坟圈外，建了一个小小的木棚，雇佣了一个守墓人来看管，以免林子里的狼豹来掘尸。
青唯擦了擦眼泪，将江月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坑里。那条毯子也被她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她的身上。
江月其实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这条毯子破破旧旧，但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她总是隔三差五拿到江边去洗，如今也只是沾了些血迹，其余地方都极为干净。
晚了一下午，天已经黑了。夜幕笼罩，乌云蔽月，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青唯在坑里，凭借着模糊的月色，将江月脸上的血迹搽了干净。她默默地叹了口气，这才站起身来，说道“江月，你放心，过几天我就来给你烧纸钱，不会让你在下面没钱受人欺负的。有了钱，你去买通阎王爷，下辈子投个王公贵族，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都说人死如灯灭，她知道，什么鬼神之说都是骗人的。
但她宁愿相信有来生，来弥补江月这一生的凄苦悲凉。
青唯从土坑里爬上来，最后看了一眼江月安静苍白的脸，便揪起铲子，挖上了一铲子土。
尘归尘，土归土。
一铲子下去，在漆黑的夜幕下，青唯的眼角似乎撇见了什么东西动了动。
尘土扬过，她转过头去，旁边的土坑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土里露出了一角。灰黄色，似乎有点像人的手。
青唯没停下自己的铲子，她心里默默叹气道“这下葬的也太不专业了一些，不给人埋完全尸，偏偏还露出一只手来。”
四周忽然起了风，幽绿的磷火在坟地里无声地亮了起来，飘飘荡荡，映着残破的墓碑和地上的枯骨，分外可怖。
青唯头皮一麻，被夜风激得鸡皮疙瘩满身，嘀咕道“自然现象，自然现象“
夜风凄凄，乌鸦扑翅，猛然从残碑上飞起，乱葬岗里响起群鸦凄厉的嚎叫。
月黑，风高，杀人夜。
青唯被这乌鸦凄厉而尖锐的嚎叫声给吓了一跳，脑子里忽然闪过贞子和伽椰子的惨白的脸和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手上的铲子挥得更快了，嘴里默念道“阿弥陀佛，天灵灵地灵灵，般若般若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只想着赶紧将江月埋好，然后再离开这阴森可怖的乱葬岗。
四周磷火在她的身边飘荡，似乎是死去的亡灵在眷恋着活人的温暖，抑或是好奇这里为何有活物的气息。江月头皮发炸，汗毛倒竖，但她还是咬着牙，机械地挥着铲子，一铲又一铲地挥下去。
这万籁无声里，连乌鸦的尖锐凄厉的嚎叫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青唯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一声又一声，盖过了周遭一切的风声动静。
江月的坟堆已经堆起了一个小包，确定晚上寻食的豺狼野狗绝不可能掘开这坟墓叼走她的尸体后，青唯这才双脚一软，汗流浃背，提着铲子飞也似的要走。
在这一刻，云端破月，一抹皎洁的月光落在了这坟地之上。
青唯呆立原地，看着面前数个从黄土堆里慢慢爬出来的尸体。
每一个坟堆，都在无声地耸动。
它们像是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尸体残缺破败，摇摇晃晃地从坟堆里爬出来，在磷火的映照下，露出已经腐烂生虫的脸和身体。
像是嗅到了血腥气息的蚂蟥，它们拖着身体，朝着青唯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青唯脸色霎时间惨白，她后退一步，脚腕一紧。
冰冷的手指扣住了她细瘦的脚踝。
青唯惊骇地回过头去，一只惨白的小手，扣住了她的脚踝，发黑的指甲嵌入她的肉中，已经隐约有了血痕。
漆黑的夜幕下，风在哀嚎，云在垂泪。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细细的雨丝。
在乱葬岗旁搭起来的简易窝棚里，有人推门而进，桌上摆着的油灯无声自燃。
黑色的斗篷下，是一张面纱，透着清冷的意味。斗篷裹得紧紧地，但看得出来，是个女子纤细的身形。
房外寂静无声，连同燃烧的磷火都在细雨中湮灭。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只有这一点烛火才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她站在窗前，看向外面如同人间炼狱一样的乱葬岗，冷冷道“魔教可真是舍得，竟然在城外的湖里下傀毒，渗进城内的地下。这方圆十里的尸体，就数这里最多。“
拖着残缺肢体在窝棚外虎视眈眈的群尸都朝着窝棚张牙舞爪，拼命地想要挤进这唯一亮着灯火的地方。
城中水源蒸腾为雾，被傀毒雾气侵染的尸体，会变成极为嗜血的毒尸。这种邪物浑身是毒，吃人心肝，吞噬一切活物，普通人但凡一点划伤，都会感染尸毒，不治而亡。
女弟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声音里满是憎恶道“兴许是我们杀了刘治，这些魔教想要报仇，所以才在城中作这些乱子。”
黑色斗篷下的女子没说话，她悄无声息地皱了皱眉头，忽然问道“这地方好像有人。”
女弟子一愣，继而左右看看，犹豫地说道“外面都是傀尸，活人怎么会在这里”
黑色斗篷动了动，忽然弯下腰，看向了床底。
阴影里，一个瘦弱的女童抱在膝盖，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
她的脸埋在膝盖里，浑身发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她们的存在。
青唯静静地窝在桌子下。
她的额头上发着烧，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隐隐约约只听到有人在说话。
风凄雨苦。
有人将她拎了出来，模模糊糊里，她听到有人在语气怜悯地说“掌门，是白日里咱们见过的那个孩子。她中了这么久的尸毒，看样子，回天乏术，已经捱不过今晚了。”
四周被油灯散发的光芒所照亮，但她却觉得很冷，像是骨子里有极寒的冰雪，沿着骨髓，一寸一寸的冻结了上来。
那女弟子又开口说道“掌门，这样铤而走险若是师尊知道了，会责罚于掌门的。”
眼前的光芒夺目地几乎让她睁不开，冰冷刺骨里，她抱成一团，瑟瑟发抖，有人攥住她的胳膊，柔荑如水，声音清冷，低低地说了一句“别怕，有我在呢。”
青唯在痛苦的煎熬里咬着牙，听到这句话后，眼眶一热，怔怔地淌下泪来。
她这一年，不，是作为孤儿的青唯的这一生来，从未听到过这样温柔的话语。
有人将她紧攥的拳头掰开，握紧她的手，低低道“等天亮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旁边女弟子带着一丝懊恼地说道“早知这些魔教如此难缠，就该等师尊他们来了再”
青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扉投射而下，落在青唯的脸上，映出她略带苍白的脸。
四下的喧闹声将她吵醒，她半梦半醒地起了身，忽然又想起了昨晚那九死一生的惊险遭遇，吓得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环顾四周，又看向自己的脚。
奇怪的是，脚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这窝棚历来是让过往来吊唁和埋葬的穷人们歇息片刻的场地，修建的极为简陋。从窗外看过去，一个衣衫佝偻的老者正在将地里翻出来的白骨和尸体埋回土里去。
青唯起了身，掀了身上盖的一床薄被。她朝那个老者走去，不敢置信地左顾右盼。
走近那老者跟前，青唯才发现他是昨天借给自己铲子的守墓人。
守墓人见她醒了，直起腰，朝她笑着说道“丫头，你可终于醒了。昨晚下那么大雨，你一个人在这里睡了一宿，不怕吗”
青唯有些怔愣，她看向地上那些被掩埋起来的半腐尸体，震惊地说道“大爷，昨晚你去哪里了你不知道，这些尸体都爬起来了我还记得，我被他们逼进那屋子里”
那守墓老者打断她，像是听了笑话一样摇头说道“那是你呀，做了噩梦”
青唯愕然无语，守墓老者继续翻着土，说道“昨晚下了大雨，把这些尸体都冲出来了。可怜见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雨，真要忙坏我这老头子了。”
青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讷讷道“可我明明看到这些尸体爬起来了”
还有昏睡中，迷迷糊糊里，那两个人似曾相识的声音。
守墓老者摇头说道“哪里有那种事情我守墓守了三十四年了，没听说过这种怪事对了，丫头，你要没事，赶紧回家去吧这乱葬岗啊，不是你个小姑娘家家呆的地方”
青唯心里不是个滋味。她有些黯然，眼里的光也黯了下去。兴许真是她昨晚太累了，所以才在棚子里做了噩梦，睡了一整晚。
她转身离开，神色复杂。那老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朝她直起身，说道“对了丫头，昨晚你烧了我一整盏油灯，可记得买二两灯油还给我”
青唯蓦然停住脚，回过头去，诧异道“可是我昨晚没有”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睛明亮了起来，忽然转头望向那远处，犹如冲天巨柱一般遥远的九岭仙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