罱皑山是座不大的山。它比较高挑,底儿平缓,腰部收窄,到了山顶却是圆拙的。罱皑宗就落座在山顶上。

    有四个院子绕着主殿春兰院住女弟子,夏竹院住男弟子,秋菊院住客人,冬梅院作仓库,还饲养着一些动物。罱皑宗不问江湖之事,在仙修联盟里一直处于边缘地带,因而长年不来客人,秋菊院极少使用,有的弟子便拿里面的房间做些别的活动。

    所谓仙修联盟,是仙修和魔修对立之后,各位仙修宗主为了联合正义的力量,一起抱团搞出来的玩意儿。当年罱皑宗第二十代宗主其实不想签这份协议,因为签了之后,凡有重大会议与活动,宗主都要出席,还得带一票徒弟去撑场面。这么麻烦的事,整个罱皑宗都不情愿。但是不签的话又会给他们斥为邪修啊,异端啊,逆天道啊,违天理啊,罱皑宗的名声就没了,以后从这儿出师的弟子还怎么混江湖呢不过实话说,罱皑宗出来的修士,一向不理事儿,也不怎么混江湖。人家仙盟组成之后,隔三差五的就组团去哪个远古飞仙老祖留下的洞窟探险啦,又去哪个刚刚开启的小密境里磨练实力啊,还试过飞到魔修宗派的地盘去捣乱,结果给魔修打了回来,丢盔弃甲的。这种种丰功伟绩,罱皑宗都没掺和。不过仙盟有条规矩,两年内连一个仙盟活动都没参与的宗派就要开除出盟,于是罱皑宗也会出席一些活动,只是派出活动要求的最少人数,跟在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后头,一边吃瓜子一边看前线的人打打杀杀,等回山里就有了新的谈资。所以,别的宗派都不怎么喜欢罱皑宗,觉得它们的弟子出勤不出力,出力也只出在吃瓜子上,不讨喜。

    不过签了就是签了,这事没的反悔。第二十代宗主头疼了一阵子,忽然想到,他都快飞仙了,飞仙之后就不用管这些事了,那还烦恼它作甚

    想到这里,第二十代宗主悟到了“关我x事”的仙道。

    于是他飞仙了。

    但宗主也的确用不着烦恼这些。进了仙盟后,罱皑宗还是平平安安地延续到现在,第二十八代宗主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睡觉,一睡不醒。

    然后,又是生机勃勃的一天早晨。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常守烽和常安在知味堂吃完早餐之后,忽然碰上了大问题。

    他们居然没事做。

    刚入门的弟子,居然没事做。

    常安心想,真是魔幻,没人告诉他们在哪里上课,什么时候上课,上的什么课。他现在感到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考进名牌大学,住进宿舍才发现它是老人院。

    然而比他更觉魔幻的还有少爷,他连半天无所事事都受不了,已经跑去隔壁问人了。

    “这位师兄,我是昨天刚入宗门的弟子,请问这里有什么修习的任务吗”常守烽毕恭毕敬地询问正在吃早餐的三位师兄。

    那三位师兄听了,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咀嚼馒头的口腔停止了搅动。然后大家低头看着手里的碗,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常守烽咽了口唾液。

    当然他不是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三位师兄沉思完毕之后,还是跟他说了些修炼上的心得。

    “罱皑宗每十天会有一次讲习会,就在主殿举行;每两个月有一次全宗门的心法比试,在主殿外头的空地举行。”常守烽对常安说。

    “就这些”常安愕然。这里的课程比老人院还老人院,至少人家一打麻将二四六打天九,周日还有健康检查测测血糖血压之类的。

    常守烽点头“就这样了。”

    “你是不是问错人了啊,他们可能跟我们一样刚来不久吧。”

    “罱皑宗上一次招收弟子,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上一届的师兄至少比他们大三十岁

    一想到他们在这么寡淡的宗门里度过了三十年,常安心里就为他们揩去一公升的眼泪。

    但是,他们看起来好年轻啊,最多也就十八二十岁,一个个都是年轻貌美的小鲜肉,完全想不到他们已经是三四十岁的大叔了

    无聊不无聊另说,至少这个宗门的心法是十分养颜的

    常安又开心起来。

    但是晾在食堂也不是办法,少爷那高洁的品行和强力的自律促使他不得不找点事儿做。他们想到徐芊芊和叶婷婷。

    “有事用信鸽找她们,那我们就去冬梅院吧。”

    于是两人出发去冬梅院。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院子屋顶齐整地排着一排鸽子。他们走进院子,碰到一个打理鸽笼的外门弟子。外门弟子拿着一根木棍,棍的一端镶嵌了一颗红色晶石。他在大鸽笼前旋转跳跃,挥动手中的木棍。木棍顶端的红色晶石发出耀眼光芒,受到红光照射的鸽笼里的污秽则纷纷浮起,随着木棍的指挥落入一个浅色瓦罐里。

    外门弟子舞了十八圈,停下来擦汗,说“好累啊。”然后他对屋顶的鸽子吹了声口哨。鸽子此起彼伏地咕咕叫唤,从屋顶飞进笼子。外门弟子看着一只只健康饱满的鸽子,眼里流露出满足的神情。

    常安在门口看呆了。他没想过用法器清洁鸟笼居然也能如此酷炫优美。他以为下一秒,那人就会变身成飞鸽小魔仙。

    常守烽直接走过去问那人“师兄您好,我们想借”

    “是谁”外门弟子转身,神色霎时充满了戒备,“你们又想打鸽子的主意那么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再说”

    外门弟子将木棍横置胸前,顶端的晶石红光大盛。常安忽然感到一股窒息的压力,他的身体与地上的枯叶断枝一齐瑟瑟发抖。就算他现在还没入门,毫无灵力,也知道这个深爱鸽子的道友怀着强大的灵力,只需舞动一圈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压力逐渐加强,就连鸽子也发出紧张的咕咕声。它们挤在一块,但异常躁动,一双豆豆眼不停地变换着视线。

    情况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

    就在这时,常安双手举高,向前一步,大声说“师兄你身后的鸽子好像很难受啊”

    “啊”外门弟子惊呼,瞬间撤去了灵力。他转身趴在鸽笼上,低声说“对不起啊,丽丽、芬芬、娇娇、莲莲、聪聪、安安、敏敏,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小球小晶小蝶,吓着你们了”

    鸽子们发出了奇妙的咕咕声,外门弟子心领神会,说“谢谢你们原谅我”

    常安依然维持着投降的动作,但表情尴尬,因为他竟然找不到机会撬开外门弟子和鸽子之间的无形障壁。

    这时还是常守烽实在,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气氛。“师兄,我们对你和鸽子并无恶意,只是想借用信鸽传信给别人而已。”

    外门弟子猛地一转头,狠狠盯着常守烽。好一会儿,他才恍然有悟,于是悲伤地说“没错,它们并不是我的所有物是罱皑宗的信鸽是罱皑宗的东西”

    外门弟子情不自禁地落泪了。他颓唐地坐在鸽笼面前,伤心地哭泣起来。

    笼里的鸽子发出了动情的咕咕声。

    半个时辰过去。

    鸽笼前多了一条长板凳。

    板凳上坐着三个人。

    “原来你们是新来的弟子,怪不得要飞鸽传书。”外门弟子说,“我叫邵汝戈,是看管信鸽的外门弟子。罱皑宗的弟子都用玉佩传音,我不知道新来了弟子,以为你们是来抢鸽子的,情急之下才以法器相对。抱歉,两位师弟。”

    “为什么会有人抢鸽子”常安好奇地问道,“难道这座山潜进了坏人”

    邵汝戈摇头,说“我看管这些鸽子已经几十年了。看着它们一代一代地孵化、成长、更迭,我已经当它们是我的宝物,比自己的内丹还重要百万倍。可是可是”

    他狠狠地抓着拳头,往自己大腿上捶“半个月前,一撮别有用心的同门居然向莫师兄提议,让百珍柜里加上一道红烧乳鸽他们居然想把信鸽吃掉太不可理喻了”

    红烧乳鸽啊常安的脑海里呈现出这道菜的样子他甚至还闻到了回忆里的香味。

    “哇,居然吃信鸽,他们好狠心呐”常安看着那些可怜的信鸽,眼睛一眨不眨,还有些别样的光芒。

    鸽子适时地发出警戒的咕咕声。邵汝戈连忙挡在鸽笼前,叫道“你干嘛用这种色眯眯的眼神看我的鸽子”

    “等等,”常安说,“请不要让人误会我有奇怪的癖好”

    “邵师兄,我敢担保常安不会有这种癖好。”常守烽替他辩解,“因为他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他在我面前绝对撒不了谎。”

    “少爷”常安慌了,“这下轮到你会被人误会有奇怪的癖好了”

    “够了”邵汝戈跳下板凳,转身逃的远远的,喊道,“你们这两变态,不要靠近我和纯洁的鸽子”

    “居然骂我们变态”常守烽可是堂堂的大少爷,怎么能容忍自己遭人诋毁,“你以为你就很正常吗”

    常安也帮腔“你对鸽子的感情难道就不扭曲吗”

    常守烽说“指不定每一只被你起了名字的鸽子,其实都被你当作是老婆了吧”

    常安说“也不知道被你起名的鸽子情愿不情愿,它们也很苦恼吧”

    “不”邵汝戈嘶声大喊,“你胡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呜哇”常安受到这个言论的惊吓,躲到常守烽身后,“少爷,这个师兄,恋鸽癖耶,好可怕哦”

    “常安莫慌,我们应该庆幸自己不是鸽子。”

    “啊啊啊啊啊”邵汝戈崩溃,灵力聚集在手,变出了他的木棍法器,“你们跟那些想吃红烧乳鸽的家伙一样,都想妨碍我们简单朴素的生活”

    “妻妾成群也算简单朴素”常安从少爷背后伸出头,真诚地问道。

    “我要杀了你们”邵汝戈挥动法器,疯狂地旋舞起来。他的脚尖急速地在地上回旋,带起了阵阵猩红色的风,那是充满压迫力的耀眼的不祥之风。“受死吧”邵汝戈将灵力聚集到木棍上的晶石,形成一个庞大的灵力球。他向常守烽冲来,木棍当头劈下。常安早就想逃,但他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只要落在邵汝戈的法术“净红尘”之中,所有目标都如同鸽笼里的污秽一样通通身不由己。几十年来,他在无数次的鸽笼清理中,把这个法术磨炼得炉火纯青,上一次就红烧乳鸽而来征求意见的几位同门,也是这样给定住了,通通扔到山脚下的鱼塘中。

    千钧一发的那刻,常安脑中飞过一簇念头。

    他们要死在这儿了。

    不,比这更惨的是,他们居然是作为有奇怪癖好的变态而死的。

    这怎么能忍

    “少爷”常安厉声喊道。

    就在这时,常守烽开口了。

    “你要杀我们,没关系。”常守烽镇定地说,“可是你愿意让它也跟着我们一起死吗”

    灵力球破空落下,到常守烽额头,轰然散去。刮起的风使他的头发飞扬。

    “怎怎么会”邵汝戈手一颤,木棍掉落在地。然后他也失去力气,跪倒在青石板上。

    常安本已眯紧了眼,准备受死,但过了一阵发现没事发生。他睁开眼睛眨巴两下,又从常守烽背后探出来瞧瞧状况。

    只见常守烽手里抓着一只雪白的鸽子。

    鸽子转动脑袋,发出不明状况的咕咕声。

    “为什么,为什么娇娇会在你手上”邵汝戈说,“你是什么时候抓走了它”

    “在你觉得我们是变态,跳下板凳离开我们的时候。”常守烽缓缓地抚摸娇娇的背。

    看着娇娇落在他人手里,邵汝戈痛心地说“你放开娇娇求你了,放开它吧,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伤害娇娇”

    “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常守烽反问。

    娇娇发出了雀跃的咕咕声。

    邵汝戈迟疑片刻,狠心点了头。泪水随着他晃动的头,落在撑地的两手之间。

    “我愿意”

    “那好。”常守烽说,“我要你更加深爱你的鸽子。”

    “啊”邵汝戈茫然抬头,“更加深爱”

    “是的。”常守烽继续说,“鸽子与人不同,是有翼的生灵,生来就属于蓝天。它们甫一出生就比人高了一个境界,因为人要飞翔,必须要修仙,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修仙。而鸽子,得天之爱怜,为它撕开天上那片最洁白的云朵,化作它的双翼,让它在仰头得见天空之时,双翼就已随意而动,带它重归云海,而不像惶惶人蚁,有肉身、情感、思虑之待,须拿修仙作敲门砖,重结天人之缘。”

    此时黄昏以至,斜阳浸黄了所有白鸽的羽毛。在这一片静谧而灿烂的霞光里,邵汝戈静静地听着常守烽的话语。

    常安也在背后听他的话,并且因为过于惊讶少爷胡诌的本事,根本连一丁点儿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少爷头上有个光环。

    “而你,自以为爱鸽,却将它们困在一院一室一笼之内,使其有翼不能飞,有梦不能圆。你这样做,与折断它们的双翼又有何不同你的爱成为它们的枷锁,甚至一代代的鸽子都逃不出你的锁链,而你还自欺欺人地说那是爱,其实你只是以它们为祭品,来维持你心中那片畸形的幻影而已。”

    “呜呜呜”邵汝戈失声痛哭,“那我该怎么办”

    “所以,你需要放手”

    常守烽把娇娇朝天上一抛,啪沙啪沙,娇娇迎着夕阳飞去,它的躯体闪烁着金光。

    “邵师兄,痴迷狂恋,是疾非爱。”常守烽蹲下,双手拍了拍邵汝戈的肩膀,“你要明白,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却是克制。”

    “呜啊啊啊啊”邵汝戈朝天大哭,笼里的鸽子发出此起彼伏的咕咕声。

    “走吧,常安。”常守烽起身,拂袖而去,“此处便留给邵师兄与他心爱的鸽子吧。”

    “哦哦”常安回头看了两眼,小跑着随常守烽离开冬梅院。

    哭声渐行渐远,而后复归平静,夜色从天的一方坠落,常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常守烽“少爷,我们好像忘记了什么”

    “没有。”常守烽说,“送给两位师姐的信,我已绑在娇娇的腿上,相信邵师兄悉心豢养的灵鸽很快就把信送到。我们回夏竹院等待便是。”

    “哦,原来少爷早有准备,不愧是少爷,聪明又机智”

    “当然,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笨。”常守烽加快了脚步,没让常安看到他绯红的脸。

    然后他们在房间等到晚上。

    半个师姐都没有过来。

    他们不知道罱皑宗人不用信鸽的原因。

    它们大概要花七日时间才把信送到。

    这七日里,这些信鸽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没有一个人知道。

    唯有罱皑山的上空,不时有鸟的剪影略过。

    虽然师姐没有过来,但她们约好今夜在知味堂举行迎新会。常守烽和常安想着也许能在迎新会里见着师姐,或者别的什么靠谱点的别人,便在月亮出现的时候,来到了知味堂。

    “啊,你们来了。”陈凡看到两人进来,说道。

    “嗯只有你们”常安望了一圈,食堂里就五个人,全是新弟子,“别的师兄师姐呢”

    杜小贤摇头。

    李文华苦恼地说“是不是我们不招前辈待见呢”

    “我觉得更有可能是,”常守烽说,“他们根本没收到消息。”

    众人点头,场面一时有些凝重。

    这时常安说“不如我们先吃饭吧”

    是个及时的好主意。大家都去百珍柜点菜了。于是迎新会就由新弟子自己替自己庆祝了。

    常安贴着百珍柜找了一圈。

    没找到红烧乳鸽。

    他有点小小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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