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大事了。

    大到惨绝人寰的事。

    若是以早晨夏竹院东三房的卧室里传出来的尖叫声作判断的话,任何人都会做出以上判断。

    这个尖叫,是常守烽发出来的。

    他一早如常醒来,发现自己动不了。随后他抬头,看到自己身上绑着绳子,七个圈照顾到了全身,把他的手脚勒得紧紧的,肚子上头还有个巨大的难看的蝴蝶结,一看就是毫无技巧与美感的人在仓促间捆成的。

    可是绳结难看,但也结实。常守烽还剩两条腿能屈伸,他大声叫嚷,不停动弹双腿,终于借力使自己坐到床沿。

    这时常安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阳春面。在少爷的嚎叫中,他把面放下,用湿布给少爷擦了把脸,梳好黑不溜秋的马尾,再捧起阳春面,夹一绺到常守烽面前。“吃吧少爷。”常安说。

    “”忍无可忍的常守烽身体后仰借力,用前冲的额头撞击常安。“吃什么吃绳子是你绑的吗快给我解开”

    “不行,少爷。”常安抚摸额头的肿包,冷着脸说,“昨天晚上我们说好要特训的,你不能临时逃脱。”

    为了让少爷的修为有所突破,常安今天算是下狠心,豁出去了。

    时间回到昨天。

    他们谈起一个月后的宗门心法比试,常守烽脸色不霁,言语间多有担忧。常安认为替主子排忧是仆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于是他跑去罱仁院找宗主大人,看看有什么办法。

    罱仁院在罱仁殿后头。穿过主殿后门,迎来一条短窄石路。石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榴莲树,一边九棵,合共十八棵。这些榴莲树可是莫方花了好大心思,从这个长泽世界的南部大洋中的一个常年炎热多雨的小岛上移植回来的。在这里,榴莲可是很稀有的水果,莫师兄为了移植榴莲树,还特意请了精研草木术法多年的空茗宗首席大弟子前来布置阵法,使这小小的一块土地能适宜榴莲的生长,加快它们的结果。

    莫方弄这么多榴莲,可不是为了吃。除了绿化功能以外,最主要的是,榴莲那高傲的果皮和脱俗的气味,是叫醒宗主大人的绝佳助手。

    道号华水道人的葛中仙,是罱皑宗里修为最高的人。也许用“高”来形容他的修为,让“高”这个字也显得矮了。更合适的,是用“深”来形容,又或者两字合一,高深。

    自从上一代的宗主闭关三年,制作出金丝浮空软榻之后,于大喜之中破丹飞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了解他的亲传弟子葛中仙的修为和实力了。甚至葛中仙本人也逐渐成为了江湖上的传说,而本门弟子也很少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神秘宗主。

    但其实,宗主大人所有的传闻都是假的。他只是特别喜欢呆在自家的罱仁院里,呆在前宗主发明的金丝软榻上,在罱仁院门口睡大觉,而且一睡不醒,不用特别残酷的方法叫他,根本醒不过来。如果任由宗主睡到自然醒,那么他至少要七天之后才醒来。那时他的身上铺满了尘土、落叶、昆虫,还有熟过头自然掉落的榴莲。他醒了之后,下榻洗澡,叫莫方送饭过来,吃完饭就在院里散散步,间或写几句诗,一般以吟诵榴莲树为主。停笔了,他看看天,太阳温暖不晒,晴里有风,天气甚好。于是他又躺到软榻上呼呼大睡了。

    葛中仙就是这么一个神秘的世外高人。明明位居宗主,却把日子过得,连退休的老干部都活活气死。

    穿过榴莲树林,前方就是罱仁院了。简朴的两层木屋,前后都有空地,前面种榴莲,后面挖了口井,井边有棵歪歪叉叉的枣树。这棵枣树是宗主亲手栽种的,当初说好由他来打理,但是这么多年了,宗主连肥料都没施过。于是枣树也知恩图报,长成一副幽怨的营养不良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没结一个果子。

    常安走到离木屋最近的榴莲树下,说“杜小贤”

    “啊”抱住榴莲树干的杜小贤吓了一跳,回头说,“是常安呐。”

    “你在这干嘛呢”

    “嘘”杜小贤做出噤声的手势,“宗主在睡觉呢。”

    常安往罱仁院门口看去,果然,宗主就在门前的屋檐下睡觉。金丝软榻离地一米,缓缓地上下浮动着,为躺在上面的人制造出泛舟的感觉。

    “我知道宗主在睡觉,他不睡觉才怪呢。”常安说,“倒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杜小贤红着脸说,“我在等宗主醒来。”

    “唉,你这是何苦呢。”常安摇头,“你也知道宗主一旦睡觉,不用上五六个榴莲是不会醒来的。”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熟透的榴莲,“我让你主动,也有这个意思。”

    杜小贤看着榴莲,害怕得连连后退。“我不敢”杜小贤摆手说,“这么残忍的事情,怎么可以对宗主大人做呢”

    杜小贤转身,含泪跑走了。

    “古语有云,爱情使人智障,还真没错。”常安捧着榴莲,来到软榻边上。

    “宗主,失礼了。”常安默哀三秒,举起榴莲

    惊起一片鸟雀。

    然后鸟雀落下。

    木屋里。

    宗主的茶杯也落在桌上。

    “徒儿,基本情况我知道了。”宗主取出淡蓝色手帕,姿态优雅地擦着额头上的血迹,“常守烽入宗已有月余,仍未入练气,实在有些奇怪。”

    “是啊,少爷自己也很焦急。”常安说。

    “久不入门,说明修习者的心性与宗门心法不合,无缘此道,该当另觅仙途,然而”宗主低头沉吟,“常守烽能通过重重宗门试练,成为内门弟子,他也不是毫无天赋之人才对”

    不知怎的,常安打了个冷颤。

    这个大白天的冷颤,使他想起拜师试练时的种种举动。他为了不去修仙,使出各种赖皮的手段,反而出乎意料,低开高走,一路飘红,最后还成了亲传弟子。

    而少爷

    常安擦了擦汗,但随后发觉额头根本没汗。

    少爷实际上是被他拖累了才进内门的吧

    常安望着宗主的双眼,又向左偏移三寸,冷静地说“少爷是很有天赋的。”

    宗主点头“既然这样,那他有可能比一般的人更慢热吧。”

    “对,慢热”常安抓住核心词,强调说,“少爷可能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才能进入状态。”

    “慢热并非坏事。慢热之人在进入状态后,反而能在修悟之境里呆得更久,获得更多益处。”

    “可是一个月后就是宗门心法比试,他担忧那时还进不了练气。”

    “修炼罱皑心法不能急躁,得靠悟性,这事是急不来的,反而可能越急,越不来。”宗主想了想,说,“可是常守烽的情况有些特殊这样吧,常安,你来帮他一把,助他寻到适宜修炼的心境。”

    “我”常安指着自己,说,“我要怎么帮啊”

    “为师借你一物。”宗主把手伸进宽大的衣袖里,掏掏掏,掏出了一捆麻绳。

    “”常安看着麻绳,不敢去接。

    宗主静静地看着他。

    “宗主大人,这是法器”

    宗主缓缓摇头。

    “那它是麻绳”

    宗主缓缓点头。

    “就普通的麻绳”

    宗主继续点头。

    “我要用他来干什么”

    “它该当何用,便作何用。”宗主说得高深,“缘浅缘深一线牵,渡人渡己两双连。”

    “师傅我不懂。”

    “就是让你拿绳子绑着常守烽带他去观察入门弟子的日常生活以体味修习心法带来的独有的气氛。”

    “好的师傅。”常安接过绳子,又说,“可是如果我这样做,少爷讨厌我了,那怎么办”

    “常安,你虽是我的亲传徒弟,可你也是常守烽的仆人。他若如此容易就讨厌你,起初就不会带你一同上山拜师求道。”宗主说,“常守烽待你很是认真着紧,这是不会错的,虽然我睡的多,醒的少,但为师看人还是很准的。”

    “好吧。”常安收起绳子。

    少爷对他的确不错。

    毕竟出门修炼,跟家里好吃好穿的不一样,就只剩下一个仆人了。给仆人提高点待遇,让他勤勤快快忠心耿耿,也是不错的计谋。

    “若无别的事,你就先离开吧,为师小憩一会。”宗主说完,拍拍手,浮空软榻从门口飘了进来,穿过厅堂,出后门,停在枣树下面。

    “宗主睡好。”常安鞠躬离开,在门边捡了一个血红色的榴莲,转身走到旁边的榴莲树后头。

    杜小贤又趴在上面,小声地说“常安你走啦”

    “嗯,这个给你。”常安将染血的榴莲交给杜小贤。

    “谢谢”杜小贤抱着榴莲,深深地吸了一口硬针上的血腥味。

    “你趁热吃吧,我走了,再见。”常安用很谜的表情跟他道别。

    时间回到刚才。

    吃了阳春面,少爷有力气叫得更大声了。

    然而夏竹院里大半的人不睡到中午就不起床,还有小半的人根本不在夏竹院。任常守烽叫的再大声,瓦片上跳跃的小鸟还是叫的欢腾。

    此时,夏竹院东三房里。

    “常安你反了吗喂别这样好疼”

    “少爷放松,不然进不去。”

    “啊不要太紧了”

    “少爷再忍忍就好了。”

    “呜常安,放手,好痛”

    “乖,少爷,很快就舒服了毕竟你也不想给外面的人看到你衣冠不整的样子吧”

    “要我这样出门,还不如杀了我”

    “少爷你早就说过,修仙之途艰险万分,连这一点苦都吃不了,还怎么求得天道呢”

    “”

    “少爷你哭了”

    “没有我这是气红了眼”

    “好了少爷,先喝口水压压惊,已经好了。”

    房门打开。

    常安抱着五花大绑的常守烽出来。

    呼真累啊。

    要在捆绑的状态下把外衣穿上,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少爷,为了让你早日进入练气期,仆人常安今日就多多得罪了。”常安将自己的脸皮调到最厚,一脚踢开了门。

    随即他发现少爷不断把头向他胸膛蹭去,回避着外头广阔精彩的世界。

    “少爷你脸颊痒吗不如我替你挠挠”

    “不痒”常守烽抬头瞪着常安。

    常守烽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愤怒的眼神、欲哭不哭的目光、难过皱起的眉头、红透的脸、咬出齿印的下唇,还有鬓角散乱的发丝

    “少爷。”常安喉结滑动了一下,说,“你好可爱啊。”

    “反了反了”常守烽死命动弹,“仆人造反了啊啊啊”

    “少爷别这样,不然我抱不住你。”

    “抱不住就快点放我下来”常守烽的声音从羞急的喉咙里挤压着发出,显得尖狭。

    “可是用别的方法,会让少爷更加难受吧。”常安肯定地说。

    “怎么都好,就是不能这样子”常守烽大叫,“这样成何体统有辱常家声誉”

    “这里谁都不知道常家,少爷你就忍忍吧。”常安已经走到夏竹院门口了,“就一个公主抱而已,又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劈歪交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于是常安抱着哇哇大叫的少爷,一路走到罱仁殿门口。

    这里是常守烽体会罱皑修士日常生活境界的第一站。

    “少爷,你看到了吗,在罱仁殿的屋顶有个人呢。”常安说。

    “哼”常守烽窝成一团,一点儿都不理睬常安。

    然而他再怎么躲,脸上的红晕今天算是褪不下去了。

    常安眺望罱仁殿屋顶。

    日光之下,那儿坐着一个人。

    一动不动。

    抱着一张古琴。

    这个人,是罱皑宗里非常神秘的内门弟子,精通音律术法的宫羽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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