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罱城西边,发生过一场规模颇大的仙魔混战。

    战场在魔修者的领土内,那儿是髑髅宗的地盘。

    髑髅宗的地盘很大,并且一直在变大。

    他们的金丹修士也很多,并且一直在变多。

    他们的实力很强,并且一直在变强。但是,仙盟不允许他们更强。于是,仙盟三长老之一,同时也是光明宗宗主的金星道人决定派出当时仙盟比武大会金丹期前十名的新晋高手,让他们对战髑髅宗的十大护法。

    那场战斗打了三个月。这期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方圆百里一片混沌。法术所及之处,草木尽毁,焦土深坑,走兽的骨头随处可见,也有不少人骨,东一根西一根的混在走兽的骨头里。

    二十位金丹修士全力拼杀,打得眼睛发红,所有压箱底的绝技统统甩了出来,是以罱城这边的人除了看到不远处的天空有块巨大的黑色云雾,里面不时闪出诡异的火光,还不时听到排山倒海而来的巨响,把列祖列宗的神主牌都震躺了。

    其实这场大战的起因特别简单。

    三天前,金星道人的第五十三个孙子终于结丹,得了一件能让佩戴者隐形的法器。贪玩成性的孙子戴着法器,提着新鲜出炉的内丹,一个御剑冲到髑髅宗的大本营里,把人家的天花地板甚至连藏经阁都翻了个遍。

    然后髑髅宗的十大护法齐齐出手制服了他。

    隔了一夜之后,孙子出现在光明宗的大殿门前,自此眼神没有了焦距,嘴角流淌着唾沫,一到夜晚就尖叫哭闹,声音比得上一个营的发情母猫。

    金星道人见状,自己也哭了好几天。爱孙成痴的他哪会罢休,于是就有了上述那场仙魔大战。

    三个月后,二十个修士死了八个,残了七个,剩下的五个打不动了,就散场了,四个往髑髅宗走,一个往光明宗走。他们在罱城西边留下一地巨坑,直到十年后的现在,尽管那里重新长满了草,飞禽走兽又挪了回去生崽捕食,可那里的地貌,一个个圆不溜秋的绿色坑窝,还是成了当地的一大风景名胜。

    常守烽第一次见到常安,就在那天。他还记得那时,滚滚的烟尘和遮了天空一半的黑云,还有家门外慌乱的脚步声与喊叫声。

    流民来了。

    一波上百人,从罱城西门涌来,带着一身的污黑,臭气熏天,就连把守城门的兵卒都挡不住他们,因为兵卒不想自己的兵器碰到流民,怕染上什么疾病。

    流民一来,家家户户闭门,有钱的在门口拴两条恶犬,没钱的用铁钉钉穿门板,尖刺朝外,以防流民拍门。常家大门是对开的,很大,自然招引流民,但也结实,门闩一横,街上的鬼哭狼嚎就挡在街上,红漆大门最多印上几十个脏手印。待这茬过后,叫下人一洗,门又是那扇光洁庄重的门,衬得起他们那间开在不远处的百年药店。

    流民的声响弱了下去。也不知是几天后的事了。凡人靠天色定时,现在老天都给修士搅黄了,也只能在饿肚子的时候算算呆会那顿是午饭还是晚饭了。

    年少的常守烽虽不知时年,但他能定时吃饭,三餐都吃的好好的,所以他拨弄拨弄手指,就聪慧地算出自己有多少天没到隔壁的街市玩了。

    他吃过饭,就在前院玩,老看着紧闭的朱门,暗地猜想明天会不会打开。

    其实他不清楚他们为啥不能出门。妈妈告诉他,外头有流民,可流民是什么东西,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五张嘴的还是八只手的,他脑袋瓜里没个想法。

    但他是讨厌流民的,也期盼流民早早滚蛋,家里的大门早早打开。

    不久后,常家的门真的开了,开了一条缝。常守烽跑过去看,早已有人围在那儿常父、常夫人、海棠,还有两个长工。他们堵住门缝,说话也小声,常守烽把头仰得高高的,也没听清。

    随后门缝变大,常守烽从人缝里钻出来。他看到自家门口左边的石狮子旁倒着两件黑糊糊的东西。

    常守烽的眼睛自小就贼亮贼亮的,但他还得拿手背擦过了眼,才辨清石狮子旁边的东西是人,是两个动也不动的人,两个紧紧搂在一起以至难以分辨面目的人。他们又瘦又黑,就连常家柴房里的木柴都比他们鲜亮。

    常家世代行医卖药,见过的死人成千上万,也有很多是当着面死的。这两个焦柴死尸本不至于让常父常母驻足如斯。

    但他们没走。

    常守烽很纳闷。

    但他再一次擦过自己的眼睛,就不纳闷了。

    因为那两具尸体中间,他们为之紧紧搂抱的,是一个同样黑瘦的孩子。

    “小的还没死。”常夫人说。

    “嗯,没死。”常父捻着山羊胡,点头说。

    “那”常夫人看看孩子,再看着丈夫。她眼里要说的话,眉头就已说了。

    常父叫工人取一块粗布,隔着布取出昏阙的小孩子。他叫另一个工人准备药浴。

    他发现常守烽就在身后,便小声呵斥他回去。“小孩子别看这些,快回去”

    常夫人见状,牵起常守烽的手,带他向里面走去。

    “妈,那些人是流民吗”

    “没错。”

    “那个小孩子也是”

    常夫人点头。

    “流民又脏又臭,为啥还要让他进来呢”

    “因为”常夫人想起刚才的画面,心里头有些起伏。最后她选了这样的说法“因为常家代代悬壶济世,慈悲助人,要是他死在常家门前,列祖列宗定会觉得面上无光。”

    “那另外的两个流民呢”

    “他们已经死了。”常夫人说,“死去的人,我们就管不了了。”

    “为什么管不了父亲医术绝顶,他也救不了他们吗”

    常夫人摇头。

    “那些在天上飞的仙人呢”常守烽指着天空说,“他们吃的丹药据说能让老人变得年轻,让小孩子举起大鼎,还能让死人回生。他们救得了门口的流民吗”

    常夫人也跟着儿子望向天空。这时天空还是半黑半黄,云痰浓滞。“也许能,也许不能就算能,也要看他们乐意不乐意吧”常夫人低头,对孩子一笑,说,“我又不是仙人,我哪知道呢。”

    “要是当了仙人,就知道了吗”

    “哎哟,咱们家的乖儿子想修仙吗”常夫人笑道,牵着常守烽入了房间,“那你也得有天生灵气呀。”

    那时,常守烽顾着吃糖,不知道天生灵气是什么。

    后来,他知道自己有天生灵气。家人知道了,也很开心。

    那日,常父带着常守烽去东边的乞灵庙。庙里有块圆圆的白色晶石,满十岁的小孩握着它,如果晶石发光,就代表他有天生灵气,适宜修仙。罱城里几乎所有的人在小的时候都摸过这块石头,然而它发光的次数终究不是很多。

    不过常守烽很幸运,他一抓石头,石头就发光。石头一发光,围绕着他的大人就齐声拍掌。

    他很高兴,以为石头发光是个戏法。

    常家出了修仙的苗子,自然是增光的好事。

    而且,常家能修仙的不独他一人。

    跟随常守烽去的僮仆也去摸了摸石头,而石头居然也亮了。僮仆吓了一跳,甩手将这颗历史悠久的石头扔到阴沟里,接着跑到常守烽身后躲了起来。

    这个僮仆就是当年倒在常家门口,侥幸还存着一口气的孩子。常夫人给他起了个名,叫常安。

    至于后来

    想到后来的事,常守烽就只能摇头了。

    他又想起当年死在常家门前那两具尸体。

    也许啊,他现在想,就算有修士,就算有丹药,就算丹药能活死人、肉白骨。

    也是救不回他们的吧。

    常安与杜小贤道别,离开榴莲树林。

    他回到东三房,常安不在。

    这时,常安已放弃寻找少爷的念头了。他在半山腰的宗门保洁处遇到陈凡。在这个破茅屋里,陈凡与几个外门弟子打着神仙牌。为了再一次领略逸渑珑上仙的威力,他坐到陈凡身边,等他召唤极品神仙。

    可惜陈凡输了。他输得简单,因为逸渑珑上仙埋在牌堆底层,于是别人就用不那么极品的神仙打败了他。

    神抽不会天天出现,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运道不好,气人”陈凡拽着常安走出茅屋,“走,我们吃东西去”

    “好啊”常安跟着陈凡沿小径上山。

    “喂,常安”陈凡拍拍他的肩,“你这小子每次修习会都睡到发光,惹眼得很呐”

    “呃,过奖,”常安挠头说,“我平常睡觉也会发光的。”

    “你得瑟个什么劲儿”陈凡叫道,“你是亲传弟子,宗主一定给你开很多小灶。”

    常安立马否定“没有的事,宗主除了睡觉就没做过什么别的有建设性的事情,亲传弟子只是个名头,指不定哪天莫师兄有事出山,就轮到我去服侍宗主咯。”

    莫大师兄平时除了讲解罱皑心法,还要处理宗主大人交待的事情,总的来讲,就是照料宗主大人的起居饮食虽然宗主大人的起居也没多少事可弄的。

    但再小的事也是麻烦呀。

    “你们得了什么好处,全都藏着掖着,以为我不知道。”陈凡嘲讽一番,又说,“我们这些外门弟子连宗主的面都没见过呢”

    “你想见的话随时可以去见啊。”常安记得宗门没有禁止亲传弟子以外的人拜访罱仁院而且罱皑宗连成文的规矩都没有,真的随便到家了,“我敢担保宗主就在罱仁院里睡大觉,要是你碰到醒着的宗主,就赶紧跟人打牌吧,包你赢得不要不要的。”

    “真的假的,宗主就这么随便给人当猴看吗,罱皑宗还行不行啊不过,”陈凡凑了过来,说,“我听到内门的师姐说,咱们宗主是个绝世大美人啊,你见过宗主,你说他漂亮不漂亮”

    “当然漂亮”常安对此相当自信,“宗主大人要不漂亮,他就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废柴了。”

    “这样啊”陈凡自顾自的点头。

    常安听出了点蹊跷,问他“你对宗主大人有兴趣”

    陈凡差点扑街“才没有呸老子怎么会对一个大男人有兴趣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有什么值得好奇啊,你见一面就会幻灭了。”常安说,“不如吃完饭我带你去罱仁院吧。”

    “这么直接”陈凡愕然,接着点头说,“好啊,去就去,谁怕谁呢”

    于是吃完饭的两人就去了趟罱仁院。

    不多时,他们从罱仁院出来。

    陈凡一路上没有讲话,脸色很复杂,三白眼望着脚前的路,小而黑的眼珠子看不出任何悲喜。

    在夏竹院,与常安道别时,陈凡说“宗主就这么睡一整天”

    “不。”常安纠正他,“宗主一睡觉,至少七天才醒来。”

    “他醒来之后呢”

    “吃点东西,东晃晃西晃晃,然后继续睡觉。”

    “没啦”

    “没啦。”

    陈凡一时无语。

    随后他神色复杂地回自己房间了。

    晚上,他在自己房间里苦恼着。

    “这可咋办啊要是宗主一天到晚都这个德性,我还有什么东西好禀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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