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都市小说 > 青川旧史 > 垂象春昼永 第六百九十二章 恩义顺悖
    说要收拾,段惜润却没出宫没返公主府。

    满宜受命回去打点备出行,一路除白国亲卫亦有千数祁国禁军随护。

    千数不算多,走在城内主道上却凌人,以至于十月立在府门前终看见满宜的脸时,腿有些软。

    “君上呢?”

    “宫里。”满宜行色匆匆,重进府内条理极清吩咐众人拾掇,自去了段惜润卧房开始归置。

    “是祁君扣押了君上?我们现又去哪里?”

    自不是扣押。满宜进鸣銮殿时空气分明凝抑,但女君说的是:准备回韵水。

    满宜自不明白顾星朗是怕段惜润再走出去要殒命霁都,段惜润其实也不明白——她不知肖贲或出了问题,祁国国内欲以此役吞白国的势力已经手快到远程违君令——也就不明白为了促成此事,自己此刻,正面临着怎样被诛杀的危机。

    顾星朗留她在自己身边,亲送她往边境回国,都为相护。

    消息亦传进了挽澜殿阮雪音之耳。早膳时她与顾星朗已有共识,也就不难理解这道诏令。

    段惜润获知白后身死自是极受刺激的。

    很可能在鸣銮殿失态、对顾星朗哭嚎。

    现下她要回去了,顾星朗出于种种理由该真要力保她占稳君位——重回凤位的段惜润还会是今日之前的段惜润么?

    某一刻阮雪音认为事已至此——若当真是祁国暗手临阵改了韵水局势,故意让国都城破、宫内大乱、太后身死——事已至此,攻打白国未为不可——因为战事已起,而段惜润的仇恨会自此种下。

    但万一不是呢?万一与祁国并无关系,只是白国一场注定会发生的内乱,那么顾星朗送她回去是作为盟友的应行之义,而趁火打劫诈取之事,至少在这一年这一岁,他干不出来。

    无论哪种可能,段惜润出发前,她都该去尽些努力平她怒火,该凭吊她痛失母亲,该——该与不该,都须致歉。

    她动身前往鸣銮殿。

    阴雨天,淅沥沥,殿内灰暗,白日无灯火。

    涤砚报时顾星朗和段惜润正进入新一轮沉默。顾星朗没立时应,段惜润思索片刻,“她来找我的吧。”

    顾星朗实不愿阮雪音带着沉沉身孕担受这些风险。段惜润情绪不稳,方才分明怨怼,一朝喷薄。

    “此回国无论生死,再见都不知何年何月。我愿与她一见。”

    是他不愿她们见。段惜润说完方反应,嘲弄一笑:

    “我还指着祁君陛下护命,不敢动她,莫说推搡,重话都不会说半句。毕竟她或小殿下任何一个出差池,我都活不了,我的家国,也危在旦夕。”她笑意薄凉,掀动眼帘瞧他:

    “你倒还这么宝贝她。看来阿妧错了。”

    顾星朗没兴趣知道上官妧说过什么。

    他稍作评估,站起来,径直出殿门。殿外细雨缎伞下,阮雪音拢手站着。

    “让你在家休息。平日不听话,有孕还是不听话。”他走到她跟前,为她紧一紧斗篷结绳。

    阮雪音笑笑,“我不来,她一口恶气下不去。毕竟是国君。”

    顾星朗听得这句里千言万语。段惜润的君位是她推的,现下他出于一些考虑和准则要维系这君位,而她分明觉得他可以褫夺、又知他不会褫夺——利弊、情义,复杂的国内局势,万千计算落于她这个始作俑者——捧出女君者。

    她想于临行前试着救一救崩裂的情分。

    也便能挽一挽来日困境。

    “我有我的法子。”顾星朗不放心,纵知九分妥,不想她进去。

    阮雪音轻叹,“你的一万个法子不及我进去挨她冷嘲热讽、歇斯底里。她最怨的不是你,从来都是我。”尽管道理上她并不比顾星朗更该被怨——竞庭歌是对的,女子对女子的善意和敌意,远比男子要激烈。她与段惜润的情分,也是这般由此岸长跨到了彼岸。

    顾星朗默半刻,侧身让她进。

    “门不要关死。”待她身远,他低声,又向沈疾,“盯紧了。”

    段惜润坐在极深处,几近龙椅,感知到阮雪音进来,只是继续玩儿指甲上蔻丹。

    阮雪音等了少顷,择东侧玫瑰椅坐下,刚落座便听对方道:

    “珮夫人见白君不行礼么。”

    阮雪音没迟疑,站起来颔首,“女君陛下。”

    段惜润蹙眉,抬一双圆眸挑眼梢看她,“面圣该跪吧。”

    “这里是祁宫。除重大典仪,我已经许久不跪了。”

    对祁君尚不跪,遑论白君。段惜润嗤笑,“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有些人会装会掩饰,你从来不。要行善、要谋算、要让步要攻击要防御,你从来磊落,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眉间阴翳,隐在大殿深处,

    “但对于不如你尤其输给你的人来说,这些都不是美德。我分明晓得,可就觉得你刺眼,磊落是恃宠,坦荡是优越,你越问心无愧、德行无亏我越觉得你虚伪!”

    阮雪音看着她只觉那长桥越拉越长,将她们永远囚在了彼岸。

    段惜润见她不言,很是痛快,起身步步下台阶,字字如刀刃:

    “委屈么?百口莫辩吧。分明有万千理由为自己辩护,分明知道我在以一己立场狭隘地混淆颠倒是非,但清高如阮雪音,不屑与我辩,对吧?你在心里说,她早就输给我了,一败涂地,本就不济现下更失智失控疯言蠢语!就让她说,她再怎么说也是输,把白的说成黑的逞了这口舌之快也救不了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而我,”

    她走到了她面前,看着她将为人母恬然的脸,

    “而你,依然是尊贵的珮夫人,或将是大祁的皇后,攥着那个天下仰望的男人的心。你何必与我一般见识,对吧?”

    阮雪音来时便做好了听她无论怎么发疯的准备。

    她自诩冷静强大,无论对方怎么说都能接住,且能接得上话。

    她此刻是接住了,没觉憋屈,却接不上话,诚如对方所言,无论怎么接,都是胜者优越,不是也是。

    “怎么不还嘴了?不说你那套大智慧大道理了?你说啊,说我身为女君坐在凤位上怎么就支离破碎了?你让我拿出魄力勇气智识去走那条阳关道啊,劝我去活了不起的一生,告诉我留在后宫和一堆女人争抢夫君毫无意义啊!”

    她越说越急,几乎怼上阮雪音的脸。

    阮雪音深知这时候只要自己开口,无论说什么,必会引起对方更疯狂的嘶吼。对顾星朗的求而不得,对母亲骤逝的不解悲愤,独在祁宫从自身到家国皆受制于人的忧惶迷茫——她是她可以放置所有这些的落处。以段惜润少虑大局、不以更开阔视角观瞻世事的习惯,她一切悲剧的起源,确在自己。

    她只能沉默。

    段惜润失声大笑,“连沉默都是不屑,是优越!”她气她不说话,偌大的鸣銮殿深寂逼人发疯,她扬起手来便要一巴掌扇下去逼她开口。

    然后她想起自己才是鱼肉。

    而面前这个波澜不惊的女人,她打不得,想要自保再保家国,这唯一一次可以妄为的机会,也不能彻底妄为。

    她那只手就停在空中。

    阮雪音张了张口,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外走。

    “站住!你不说话你跑过来做什么!”

    阮雪音看着远处扇扇闭合的高大门幅,雨天实在暗淡,光亮透进来皆是残缺。“听你说。”

    “我还没说完!”

    “那你接着说。”

    段惜润盯着她背影。

    忽失了全部气力摊坐地上,“我在韵水,只有母后,我这半生,只剩下她。她死了,只有我自己了。”

    “那你想死么?”

    段惜润怔在冰凉地面全不知此问何意,问还是嘲。

    “你不想。否则你刚就一巴掌掴下来了。你还可以跟我同归于尽,反正不活了,正好拉上最愤恨之人共赴黄泉,方平你一生委屈伤怀。”

    段惜润空洞着脸看大理石上光洁的影。

    “既不想死,又处困境,只能拿出魄力勇气智识去走阳关道。这些不用我劝,人之本能。”

    段惜润冷笑:“你看,你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冠冕堂皇,把难如登天的事说得只要我去做就能做到一样——”

    “难道要我说反正做不到你直接去死吗?”阮雪音身子沉重,脾气比从前大性子比从前急,忍到此刻已至极限,“我倒想啊。但你可知他护你回国,她心如明镜。

    那只暗手敢伸且伸得这般快而准,便不会善罢甘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